宋若詩
大地上的異鄉者
宋若詩
在我看來,先鋒書店做南京的文化地標會是一個很棒的選擇。它對我的觸動要遠大于許多老建筑。或許等你爬上雞鳴寺頂,許上祈福的三柱香,你的心才會在香灰繚繞中被佛的談泊超然感染、沉浸,而先鋒書店只需要一個偶然而非“寺頂”的必然便可戳中你心里最清楚的一部分。之所以在我心中是最棒的選擇,也正因這種特殊的感觸。
這種感觸太真實了,仿佛它是活的,它有思想有情感,它和這個城市一起呼吸、生活,然后你看著它,就像看著這座城的人,甚至你自己。因此你被觸動了,你動情地望著它,而它繼續生活,在這個城市面前表演這個城市。表演它所有的文化生活。
1996年它在圣保羅教堂對面開業,我承認它的歷史并不久遠,用很多人的話來說就是沒有“積淀”。但這沒有任何關系,因為它的創立是一種信仰,這種信仰遠比文化沉淀更“親民”也更珍貴,因為它無法修繕,甚至有可能無法傳承,若博物館、古建筑可以人為,機械地去將它留存,那么這種信仰的化身是極難保住的,一不小心它就會走偏,當書店的當家人開始大把地數票子而并非認真甄選好書的時候,這種信仰將再不復存在。只留書店打著“文藝”、“憂郁”、“格調”的尷尬空殼。
所以我寧愿相信當家人錢曉華先生至今仍保有初心。
正如我之前所說,至今為止甚至永遠,先鋒書店都是一種信仰的化身。從它還是教堂對面那個十七平米的小店時起。當家人是個基督徒,我對有信仰的人有天生的好感,因為當一個人有了信仰,他要么孤獨,要么迷茫,然而都有一種罕見的執念。想必錢先生是靠著這種執念和信仰一直堅持下來,讓先鋒走遠,走穩。作家蘇童曾經這樣評價錢先生:“開書店在他不是一件簡單的謀生糊口的事,錢曉華似乎是在書店里完善他的理想。”不過比起“理想”,我更喜歡“信仰”這個詞。
“理想”的實現是泥濘而坎坷的,當家人懷揣“信仰”艱難前行。這兩個詞大概可以這么拼成一句。20年其實足夠發生很多變故了。拆遷,經營不善虧損兩百多萬,因拖欠房租被房東驅趕,因為亞青會要清理全市地下停車場而被勒令在七天內將書店復原為停車場,并繳納巨額罰款(五臺山店),甚至有一次是因為醉駕的司機將車開進了書店大門,徹底撞碎了書店。可最痛苦的,莫過于因資金緊缺拖欠書款與書商產生的信任危機。這些變故足夠打倒一個人,一家店,但先鋒書店沒有,它作為信仰,從未被丟棄過。
而這些年的化身,這些苦難的見證,是十字架。我至今記得每一次去先鋒的五臺山店,看到的那個巨大的、在空中的十字架,黑色,發著光,柔和而安寧。錢先生自己曾說過:“光的十字架是整個書店的靈魂,仿佛看到天堂的光輝,我想象中的書店就像天堂一樣美麗。”書店即天堂,一個溫暖而平靜的比喻,它隔開喧囂,無視喧囂,更多的是融合喧囂,它的存在比信仰此時又多了一個意義。如果說“信仰”針對的是當家人,那么這個意義面對的,便是所有從喧囂的縫隙中得空逃出來的閱讀者,他們不是顧客,更不會是游客。先鋒書店給予他們安寧,給予他們庇護,保留他們對美的追求。這時候,先鋒的意義在于對正確文化精神的追求,它在盡力向繁忙的、饑餓的快餐生活的口中奪取僅存的文化的美好。也正因為此,先鋒書店拒絕了教輔,人文、社科是其經營的主體。它知道什么是美好,它為閱讀者提供了向往與憧憬。它阻斷了物欲橫流,像個隱士。
我出店的時候比進店看得更明白些——當我和弗朗茨·卡夫卡、加西亞·馬爾克斯、歐內斯特·海明威一一對視,翻過彼德·漢德克、安德烈·紀德的手筆之后,自然更明白些。我看到店里曖昧但流暢的燈光,踩在上坡的黃線上我感覺后背仿佛背著十字架,然后我拐彎,壁上的透明小框里裝著出售的明信片,它們色澤猶如濃烈的伏特加,讓我回想起昂放筆下那個“我”昏暗的顯影液和晾干在繩子上的底片——上面有小女孩諾阿。最后我看到用舊書堆成的柜臺后面字體清晰:
大地上的異鄉者。
特拉克爾的名言——是魂,大地上的異鄉者。出自這里了。沒有人是永生的,大家都在這個世界上來來往往,離開一批,又有新的一批降生,因此每個人對于大地,其實都是異鄉者,從沒有常住客。但與此同時更可悲的莫過于,人們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才是故鄉,這里的每一處都是異鄉——對于人來說。這種想法對人的思想是種可怕的折磨。我想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異鄉人,他們走在路上,看別人庸庸碌碌,思考著自己的東西,被自己的孤獨所煎熬,他們花了整整一輩子去尋找自己的故鄉,因此他們的漂泊顯得比其他人更凄清,但卻更堅定。我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先鋒書店最美好的意義。
先鋒書店是一個棲息的地方,它是靈魂漂泊者的家,當他們身邊的人都排斥、抵觸、勸誡說教他們的時候,這里給予他休憩和滋養,他們把自己傷痕累累的思想拿出來,讓自己緩口氣,在曾經一代又一代一輩又一輩和他們一樣的人寫的東西里,尋找更強大的精神支持力量。而同樣,也許在這里,他們有幸遇到自己的知音,然后交談分享以緩解自己被不理解所帶來的疲累與將要放棄的念頭。它收留他們,它給他們勇氣。這里是為數不多的漂泊者的寄托之地。看過先鋒書店剛開辦不久時的一個故事,那天晚上,當家人錢先生收留了一個乞丐,挺冷的天,飄雪,店的二樓,一個漂泊者,和一個精神漂泊者,一個讀書,一個入眠,在店里過了一個安寧的夜晚。一個很美的故事,我喜歡這個故事。若異鄉者是一個悲詞,則“先鋒”是一個暖詞,它緩和悲傷,溶解孤獨。
它似乎已經不止文化地標那么簡單了。
我知道有人質疑,但這和書店的宗旨關系不大。因為本身書店里就會分為三類人,一種是顧客,一種是游客,一種是讀者,當你真心想做一個讀者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阻礙你。就好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書店里播放民族樂,樂聲會穿過喧鬧的人的聲音,到達真正想聽的人的耳朵。它是棲息地,更是精神的棲息地,無關擺拍的文青們。
從某方面來說,它更能代表南京的文化精神。在重重困難中掙扎,有人捧,有人踩,卻堅持本心,飄搖著前行,一路創新,一路不悔,無愧真正的美好和信仰。
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2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