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姿怡
歌 者(短篇小說)
丁姿怡
琳是活在小女孩筆下的另一個女孩,她喜歡聽故事,于是小女孩就時不時地講給她聽。漸漸地小女孩從她的眼里看見了自己。
琳捧著高中錄取通知出神,平平整整的一張紙,印著校徽、通知以及校長寄語。琳說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這不是她想要的,但卻是她得到了的,那也許便是最好的吧。
“為什么我最終沒能考上Z中?”琳問自己。也許是媽媽離開了,也許是Z中的操場上,他牽了別人的手,也許是,她本來就考不上。誰又知道呢,畢竟那是沒有發生的事,況且人心怎能看透,即使是自己的心,琳也很難琢磨清楚。
“那么,就讓一切開始吧。”琳努力說服自己對未知卻注定艱難的未來保持樂觀。
風被一種力量撕扯著發出凄厲的哀號,其中幾縷從松動的窗框縫隙里擠進來,驚慌失措地躲進床底。
琳起身推了推鋁合金框的玻璃窗,雖然她知道那只是徒勞。窗口的無名小樹在風里變了形狀,所有的葉子朝同一個方向翻轉,忽而又撲向另一邊。說它是小樹,只是因為他的主干被劈開了一半而停止生長,僅憑與根部相連的部分維持著發芽落葉的能力,因而看上去總有些瘦弱。
琳很擔心樹會被吹折,但她只能把它留在窗外的狂風里。于是,琳轉身靠在窗邊,等樹直起腰來,讓它的影子重新投在對面的墻壁上,那些影子,已陪她度過了無數個像此時一般獨身一人的夜。她曾作文,寫這影子像母親般夜夜撫慰著一個叫做青青的女孩。
琳再一次在夜里奮筆疾書著,她急不可耐地寫著青青的故事——小女孩給她講的故事一字一句烙在心底發燙,她急著想向某人傾訴些什么。
青青從床上一股腦地爬起來,沖進衛生間,將不久前費力吞下的食物吐了個干凈,胃仍不住地反酸水。此時面紅耳赤眼淚唾液混在一處的她心里非常痛快,因為她的父親正在身后焦急著,懊惱著,痛心著——那個騙了她還妄圖掩蓋的父親。
青青只一個勁兒地哭著,歇斯底里。此前十六年的人生里,除過嬰孩時期外,青青從未如此放肆地在人前大哭,甚至是母親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土地上通過電話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她,她不回來了,告訴她她今后要與從小疏離的父親生活時,她也只允許自己盡量安靜地嘶吼。
但今晚,青青想要發泄,她要把這些年來所有的怕與委屈全部發泄出來,哪怕她知道,這會狠狠地傷了她對其失望卻仍深深愛著的父親。
……
琳寫不下去了,幾個月以來,她用了很多方式去寫這個叫做青青的姑娘,但總中途而廢——她總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準確地描述出青青心底的愛與恨,她總覺得自己的敘述太過貧乏,旁人讀來不知所以且索然無味。也許,是因為她太愛青青了,想要給她最好的,即使是悲傷,也要美得驚艷絕倫。
琳明明坐在教室里,卻覺得目之所及耳之所聞只有身邊的這個男孩和她自己。
“我的故事,我一直把它稱作故事,因為我想說服自己把接下來我要說的當做故事去對待,自己只是扮演了主人公的角色而已。”
“嗯。”
琳張了張嘴,又合上,試圖勸自己打消說下去的念頭。近一分鐘的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琳知道男孩在看著自己,等她開口。終于,琳決心一訴心曲。
“我,該怎么說呢。從記事起就不斷地看到父母吵得不可開交,奶奶在一旁用方言哭著喊著,時常還會動手……其實我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他們吵得很兇的時候,隔壁住的大姐姐會敲開門把我抱走,用細細長長的塑料紙給我疊許多不同顏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夜里會發亮。有時當我回來的時候媽媽不見了蹤影,父親蹲在地上抽煙,奶奶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但無一例外,我總能看到玻璃杯的碎屑從茶幾腳邊一直迸射到門口,蘋果滾落到某個角落臉帶淤傷。我站在門邊,我很怕,但卻不敢動。”
琳的聲音顫抖得厲害,眼眶里的眼淚也即將超過負荷,琳慌忙停下來,調整呼吸平復情緒。“沒事兒,你等等,馬上好。”琳看著男孩手忙腳亂卻找不到紙巾,突然很想笑。
“這種情況持續到四歲,后來家里的三個大人就只做必要的交流,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酸澀的平靜生活,但奶奶依舊不依不饒。六歲,媽媽帶我回了外地外婆家,八歲,父親接我回來,兩個月后,媽媽也再一次回來,但另租了房子。后來有一天我無意間發現了他們的離婚協議書,方才得知他們早在一年前就已離婚,協議書讀了兩遍,有些字我并不認識,但我知道,我沒有家了。我沒有想任何事情,只第一次發現心真的是會痛的。多年后我猛然間意識到,七歲那年初秋,某天媽媽在接我放學回家的路上不住地哭是為了什么。”琳看到男孩別過頭,右手握成拳,發白的關節上趴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紅血絲,琳這次真的笑了,說:“你不必這樣,我還沒說完。”
“說吧,我在聽。”
“九歲,父親終于同意我搬去和媽媽一起住。十一歲,奶奶回了老家,父親經常來接我放學,一起在媽媽的小房子里吃飯,我滿心感激體會著‘一家三口’的意義,那段時間我一個人走在路上都能笑出來。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的男孩出現了,一次班級調整后,他成了我的同桌,我喜歡他,但直到快要畢業才對自己承認,最終沒有說出口。這份喜歡化為努力學習想要和他考上同一所高中的動力,一直持續到初二,也就是十四歲,那一年,發生了兩件事——媽媽再婚了,我心心念念的男孩有了他的女孩。”
琳停下來,咂了幾口剛剛男孩幫她接的水——琳暗自慶幸她和男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既有前排同學的小聲竊語阻擋老師,又可以坐在座位上接到飲水機里的水。
“然后呢?”男孩問道。
“然后,我成為了現在的我。初三一年渾渾噩噩,憑前兩年打下的基礎考上了還不錯的高中,但最終與我的他漸行漸遠,其實那時候并沒想到愛情,喜歡他,因為他擁有我渴望的一切:優異的成績,親密的朋友,幸福的家庭,還有朝陽一般發自內心自信的笑容。我怕因為我而使得父母再吵架,所以從不敢撒嬌任性,不敢索要女孩們都喜歡的芭比娃娃;我怕別人知道我父母離異,所以不敢邀請同學到家里做客,不敢和朋友談及較深一點的話題;我很自卑,我在偽裝。我一直在抗拒在提防,但我絲毫沒有惡意。高中,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卻沒有力氣全心全意學習。我的奶奶因為我是女孩而為難媽媽,但媽媽組建了新的家庭后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意識到我的家再不可能完整,我要和別人的孩子分享媽媽,我自幼與父親疏離其間隔閡越來越深,如今時常互相傷害,每每想起這些,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個怪物,與這世界格格不入。很多次,我想要走在陽光里借此感受一點溫暖,但卻懷疑自己是否污染了那陽光。這些,都是藏在我每個笑容之下的真相。你可以覺得我虛偽,但我真的只是想要保護自己免受更多的傷。”琳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感到心里的圍城被鑿開了一個豁口,漫城洪水傾瀉而出,城中的道路房屋重新暴露在了陽光下,濕漉漉的泥土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琳轉身看住男孩,試著抓住一幀男孩臉上的表情。
“你為什么愿意告訴我你的故事?”男孩抬起眼睛問道。
“因為你問了,因為我對你說我沒有安全感的時候,你說我可以相信你。”
古埒城這地方,三面靠山,一面朝水,易守難攻,可是天長日久,城里沒柴沒糧,王杲帶領女真部落守著古埒城,就是不投降。
男孩在電話那頭靜靜地聽青青說完,半晌不說話,突然發問:“你覺得自己因此而與眾不同嗎?”
“不,只是總走不出來。”
“你覺得你的父母后悔過在一起,后悔過生下你嗎?”
“當然沒有。”
“那就沒必要沉湎于此。”
“我,我只是打不起精神,卸不下防備。”
“你是在怕,怕被傷害。等你有一天不再怕了,就真的長大了。”
青青愣愣的重復了一遍這句話,悄悄的把它記在心里。
男孩又問:“你相信信仰嗎?”
“我只知道我想讓這個世界不再有傷害,我知道不可能,但至少,我希望有人能夠因為我而感到幸福。”
“那就去做,直到生命停止,即使失敗了,又能怎么樣呢。但前提是,你首先要愛你自己,善待別人,也要放過自己。”
“我,我不確定啊……但會努力的,謝謝你。”
青青結束通話,將手機放在一邊,目光越過窗口的樹探向天邊。青青再次想起男孩說的那句“每年父親節多數人羞于開口而我只能給那個再也不會有人回應的號碼發短信說‘爸爸我愛你’”,想象著他聽上去云淡風輕地敘述著聽聞父親死訊的經過時的樣子,心瞬間被一種她從未敢想過的悲傷攫住了。男孩的故事是死別,青青的故事是生離。不怕被傷害是一種什么心境呢?愿意向對方傾訴傷痛,便可算是朋友了吧?青青希望她真的能不再害怕,青青希望這份友情永不褪色。
青青時至今日仍難以無謂的,是這許多年來的克制與掩藏帶給她的疲憊與憂懼,現在,終于有一個人做了她的樹洞。
人與他人之間最可貴的真誠,幸好,青青遇見了。
琳合上筆,覺得青青已經得到了最好的禮物。
琳在那次與男孩的交談過后開朗了許多,她完成了寫了九個月的青青的故事,由此看清了自己的內心。她不服輸,她有信仰,那信仰無關成敗,只關乎愛,她還愛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家人,她要為這個世界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她失去了,所以她要給予。
人與世界之間最重要的信仰,幸好,琳守住了。
小女孩合上筆,覺得自己從琳和青青那里學到了很多,心里滿滿的,她把稿子投給了雜志社,勇敢地開始了高三的逆戰之旅。每段經歷都有價值,來的路上雖然陰雨連綿,但也并未缺氧窒息。十七歲的小女孩坦然而自信,赤誠之心終將抵達至美的初心。
人與自己之間最艱苦的戰爭,幸好,小女孩打贏了。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席慕容女士說過的一段話:文學是你對自己的省察,你對這個世界的盼望,你對生命的驚喜發現,你對時光的不舍記憶和愛戀……文學是最后最后的真相,是人一生暗藏著的堅持在自己或他人的文字里發熱發光,文學會讓你發現你并不孤獨,文學是生命最美好的原鄉。
小女孩以對文學的熱愛使信仰在自己的文字里發熱發光,把自己的人生活出了詩意。小女孩故事的真相即是青青就是琳,琳就是小女孩自己,她們相互成全,她們是彼此的歌者,在文學的原鄉里高唱著信仰的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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