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麗
作家作品論
從新批評角度淺談魯迅文學作品的美學特征
王亞麗
魯迅作品的闡釋無窮盡,研究作品汗牛充棟。本文試圖以“新批評”的方法闡釋作品的魅力,寫下一點見解和看法。具體將從文本中的表達悖論、多種語調、結構的反諷、敘述隱喻以及色彩畫面感五個方面來論述。
悖論 語調 反諷 隱喻 色彩
魯迅先生的小說以深刻的社會批判性和國民性啟蒙為特征。然而魯迅先生作品之所以能經得住時代的推敲和考驗,一直在文學史上處于絕對經典的位置,正是因為其美學特征是多方面的,綜合的。本論文以新批評的方法淺談魯迅文學作品中的悖論、語調、反諷的戲劇性結構、深刻的隱喻以及強烈的畫面感等藝術特質,以期從另一維度審視魯迅作品的美學特征和魅力。
《野草》中開篇《題辭》從第三節到第八節,魯迅兩次歡呼:“但我坦然,欣笑。我將大笑,我將歌唱。”而在其后的第九節,他又說:“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第九節里,野草還是永存作證的希望,到了第十節,野草卻成了速朽之物。在第二節:“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腐朽。我對于這腐朽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魯迅作品常常以簡短精妙的語言,充滿了反義對抗、重復和遞進的詞語使文本形成一種表達的悖論,一種張力,從而豐富了文本意蘊和內涵。
“語調”由瑞查茲提出,是構成作品美學特征的重要因素。魯迅小說在描寫人物時所用語言有極其符合人物形象,生動逼真的語調。而諸多語調又各有特色,最終又自愿或者不得不失聲。比如《阿Q正傳》中敘述阿Q作為無產者的流氓語調。《孔乙己》中對孔乙己的挖苦嘲諷窮酸秀才困窘中一本正經的語調。《故鄉》對閏土為代表的農民困苦落魄悲憫的語調。閏土沒法說出其內心的“苦”來,卻以“老爺”的稱呼劃出了與“我”之間的“一層可悲的厚壁”來。這層厚壁讓閏土失去了發表聲音、表達困苦的意愿和勇氣,這是在“我”面前的失聲,也是在社會上的失聲。這種失聲的語調更突顯了社會的“吃人”殘酷真相。而《祝福》中祥林嫂反復講“日夜不忘的故事”的語調對其不幸命運做了一層又更深一層的渲染。不同文本的多種語調成就了一個又一個面目迥異且性格鮮明的精神形象。然而,不管什么樣的語調,這些人物最終都變得沉默起來或者再不能說話。社會環境一步步緊逼下的這些生活中的微小人物導致的“沉默的國民的魂靈”愈加豐富起來。
魯迅先生還常常用對比或者重復的結構化的反諷手法來加強文本藝術表現力。如《狂人日記》的結構本身就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兒。小說開頭,作者用文言文首先交代了事情發展的結果,即患所謂“迫害狂”的狂人,“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清醒的狂人最終泯然于眾人,甚至從清醒的被迫害者,即將變成統治者,那么也就可能假如迫害他人的隊伍。又如《藥》的開頭是夏瑜的死亡,而結尾是清明上墳,是夏瑜死亡的繼續,也是小栓死亡的說明,這兩個類似的死亡場景,既歸結了夏瑜的故事,也完結了老栓買藥給小栓治病的故事。華老栓買藥為兒子治病的線索和革命者尋找救過救民的“藥”被殺害的線索在“墳場”匯合后使小說形成了一個完滿封閉性結構整體。在這個封閉的場景空間與文本空間中,華小栓母親的悲凄與夏瑜母親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形成對比,產生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諷刺了人們的無知和麻木,呼喚對人們真正的療救。再如《狂人日記》、《孔乙己》《阿Q正傳》和《祝福》中的循環、重復。據統計,“吃人”在《狂人日記》中重復二十四次,真可謂像狂人說的“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孔乙己》中人們的“笑”重復十三次,足以反復反諷人們的薄涼,社會的可悲。《阿Q正傳》中阿Q的失敗和精神勝利在阿Q經歷的一系列事件中是循環、重復,不斷加強的,其反抗失敗以致反抗精神在勝利的幻覺中不斷消解,以此強烈的反諷更加凸顯了阿Q的悲劇性以及改造過國民性的必要性。《祝福》中最引人關注的是祥林嫂循環、重復著的不變的口氣、語調、話語、句式。在不同的場合對人講述兒子的事情的行為描寫,在重復中強化了這種簡單的表達,再加上祥林嫂的悲劇與他人看笑話的戲劇性表現,形成了鮮明對比反襯,使悲劇藝術效果更加明顯。
魯迅作品中常常不乏鞭辟入里的隱喻。“吃人”出自“狂人”之口,是一個隱喻。魯迅認為“二十四史”是統治者的事情,而且這些記錄為統治者們所崇奉,是他們“治國平天下的譜”。《狂人日記》中寫道:“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以書頁隱喻真實的歷史政治與社會生活,表現人們的生存狀態。又如《祝福》中,“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寫的是主人公祥林嫂在受到四嬸慌忙而大聲呵斥后的感受與行為,事實上因著炮烙作為嚴酷性與殘忍性無以復加的一種酷刑,隱喻了祥林嫂這樣的底層人物所受精神迫害之深重,恰若社會就是刑罰。再如《在酒樓上》,主人公呂緯甫說:“我在自己年少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饒了一點小圈子。”這段自白形象描繪了呂緯甫這些年所走過的人生軌跡,在命運的手掌下,你想做什么,命運偏偏對你撥正反亂,隱喻了人的無可奈何,歸于順從的困境,隱喻了人如蠅子一樣的渺小。
在魯迅的一生中,他不僅積極撰述美術理論和從事中國現代美術(尤其是版畫)的創作倡導和理論探討,而且魯迅對于色彩有特殊的敏感并有過專門的研究。在魯迅的作品中,強烈的色彩感構成了魯迅文學藝術的一個重要特色。“黑”色、“黃昏”、“夜色”在魯迅作品中高頻出現。“黑”顯現了他文本要么孤獨,或者絕望, 反抗的總體色調。魯迅先生的深刻性與現代性或許就在這“黑暗”中。《吶喊》《彷徨》中展開故事情節的時間點主要設置在“深夜”或“冬季”。黑色一方面隱喻孤獨地希望和反抗,另一方面,黑暗的空間隱喻令人窒息的重壓,甚至死亡。《野草》里他說:“我不過是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使我消失。”在《眉間尺》當中,在俠客成為真正的黑色人的時候,一個經過提煉之后的純黑輪廓出現了:孤身一人要戰勝強大的無物之陣,就必須消除自己的劣勢,唯有使自己與黑暗的背景融為一色,使自己的行為、身份變得徹底隱秘,讓無物之陣的強大,露出虛弱的死穴。當黑衣人無法以正常的秩序尋求公正時,那就只能尋求黑暗里的彰顯的另外一種公正。所以,黑是反擊力量的先決條件——只有黑到極處,才能堅硬如鐵;唯有黑到發亮,才能刺殺黑暗。《狂人日記》中的“黑漆漆”、“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藥》中華老拴在后半夜走在黑沉沉的街上去買“藥”為故事發展的關節點,“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后的走有時也遇見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祝福》里“夜色早已籠罩全鎮……使人更加感到沉寂”,祥林嫂死在除夕之夜。《在酒樓上》“我”與呂緯甫分別于漫天雪花飛舞的黃昏,“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見天色已是黃昏”。
書寫的使人不安的夜晚、黑暗就像是生生不息的給養,甚至,是人物的全部所在。蔣藍先生在《魯迅的黑暗與博爾赫斯的黑暗》中他說,魯迅的世界是一個拒絕窗子的鐵屋子,暗無天日,回避了時間和美色的巡視,只有歷史的黑影與權力的身形在門前覬覦。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也說:“我常常覺得唯有‘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偏要向這些絕望作戰,所以有許多偏激的聲音。”(1925年3月18日致許廣平的信)
總之,除卻魯迅作為思想家、戰士的頭銜,拋卻其對社會讀者的改造國民性的啟蒙作用等社會影響,單看文本,我們就不得不承認魯迅作品文本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因而,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魯迅作為一代文豪的地位都毋庸置疑。
[1]曹清華著.詞語、表達與魯迅的“思想”[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04):97~97.
[2]蔣藍.魯迅的黑暗與博爾赫斯的黑暗[J].青年作家,2006(9-10期)新批評·立場.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