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佳
(中國政法大學 北京 100088)
從身份到契約:英法兩國現代化路徑之選擇
連 佳
(中國政法大學 北京 100088)
巴林頓·摩爾在《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一書以宏闊的歷史視野從英、法、美、中日、印六國出發為我們詳盡揭示了農民階級在國家現代化轉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地位。在對英國和法國進行探究的時候,雖然摩爾都肯定了暴力的不可避免性,但在兩國向現代化國家轉型的過程中仍然存在很多不同。本文將從身份到契約的角度切入,比較研究英國和法國農民階級與土地貴族的關系、農民階級參與到資本主義商業化的程度、農民階級的政治參與等問題,并展開幾點反思與聯想。
身份;契約;英法;現代化;比較
世界各國的現代化之路因不同的國情和史情而有著各異的選擇,巴林頓·摩爾在被譽為20世紀社會學三大經典之一的《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中為我們闡述了世界主要國家的現代化路徑選擇①,并且從微觀的角度解釋了背后的深刻原因,農民作為全書的主線貫穿始終。從行文的安排上,作者把英國和法國放在了最前面,這不僅是依據近代化轉型的時間順序,更是因為英國作為世界“憲政之母”和第一個被稱為“世界工廠”的國家代表著漸進主義和改良主義的轉型路徑,而法國歷經史詩般的社會劇變把暴力革命的種子和自由博愛平等的思想傳播到了全世界,英國和法國對世界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過渡、從身份社會向契約社會跳躍的歷史意義不言而喻。選取農民為研究線索,作者結合宏觀概括和微觀分析,考察英法兩國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進程,為我們展現了兩國現代化轉性中路徑選擇以及兩者之間的不同之處。
英國法律史學家、歷史法學派代表人物梅因在《古代法》一書中曾有一個經典描述,“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②這被視為對現代化的經典總結和概括。身份與契約的沖突,以及從身份到契約的社會進步孕育著社會變革和轉型的強大力量。以身份到契約為視角,結合摩爾所揭示的農民與土地貴族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矛盾沖突,將對我們理解現代化、理解社會發展進程起到一定的積極意義。
身份是對人格狀態的一種限定,它與家族、家庭、出身等相關,身份關系中人受外在因素支配和制約,自己沒有自主個性和獨立決定權,因而既沒有自由,也無所謂平等本身,不具有為自己利益作出決定的能力。契約則是獨立個人間的自主約定或合意行為,種當事人達成的意思合致或意見一致是雙方契約的基礎。③合意不僅意味著雙方同意,而且也體現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而非強制的關系,因為約定是個人自己自覺自愿和自主作出的。因此契約也是一種人格的狀態,一種有別于特權、強制,即個人在事關自己的事情上有自我決定能力的狀態。因此,從身份到契約既是社會的進步也是個人的進步,個人從各種禁錮包括家庭、血緣、宗法、地域、階級、等級、傳統、習俗和性奴役中解放出來,成為自主自為從而自由的個人。
在中世紀漫長的一千多年間,等級森嚴的“分封建國”體系之下,國王、貴族、騎士等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和農民等階層之間涇渭分明,“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身份使相鄰等級形成緊密的依附關系,作為最底層的農民被束縛在封建地主和土地上。土地作為古代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可能都是因封臣履行封建義務而持有。無論是資產階級革命之前的英國,還是大革命之前的法國,土地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財富的源泉。④經過若干世紀的制度變遷、土地流轉以及伴隨著商業經濟的發展,土地逐漸成為一種可以擁有的財富并且擁有土地的群體也變得多樣化。到了16世紀,伴隨著英國農業商品化的發展,大量土地開始逐步變成由個人支配和使用。法國到了大革命時期,農民已經擁有事實上的個人財產權。⑤當農民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那么便會在政治上提出自身的訴求,從而推動民主的進程。
可以發現,在英法兩國,雖然歷史進程有所差異,但是農民階級對封建主或土地貴族的依附在逐漸減弱,對土地的自主性不斷增強,加之農業商品化的發展,農民慢慢實現從身份向契約的跳躍。應當注意的是,這種轉變過程中遇到的阻力和環境各異,因此轉變的進程、強度和特點也不同。
擺脫身份的束縛、壓迫和禁錮,成為真正獨立自主的人和群體才會有代表自身利益強烈的政治訴求,并與他人或其他群體進行平等的對話協商。
中世紀,英國與法國的等級代表權力機關———議會與三級會議產生后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命運。這是因為英國議會是人民斗爭、限制王權的結果,而法國的三級會議卻源自加強王權的需要,英國議會和法國三級會議本身就有許多的不同。英國議會由大貴族組成的賢人會議發展為御前會議,這是英國議會的前身,王權與議會處于平等的地位,很多決策都無法繞過議會,當王權出現危機的時候,貴族們就會聯合起來限制王權推動議會不斷發展。十五世紀,隨著英國商品經濟的發展,圈地運動的興起和資本主義萌芽,鄉村的農民和城鎮的市民經濟力量不斷強大,他們與具有商品經濟思想的土地貴族積極聯合,他們選出的代表在議會下院的影響日益擴張,他們反對國王和封建勢力的專制。議會與國王的斗爭中,國王不得不妥協和讓步,農民階級的訴求得以表達和實現。
法國的三級會議源于王室大會議(國王與其直屬附庸之間以權利和義務關系組成的政治組織),后被大貴族架空,國王為了取得國內各階層特別是新興市民對自己的支持及征收新稅,邀請教士、貴族、市民三個等級的代表開會,討論國家的財政和稅收、批準國王的賦稅,法國的三級會議正式形成,其價值取向在于加強王權。三級會議具有臨時性,它由國王主動召開,完全被國王操控。十五世紀,法國的工商業雖然迅速發展,但是農業商品經濟卻發展緩慢,農民無法脫離身份的壓制,農業中也沒有出現英國似的土地貴族和農民階級的聯合,力量仍然比較薄弱,根本無法通過三級會議順暢而穩定的表達政治訴求。
誠如亨廷頓所言,“城市反對派集團憑借本身的力量能夠使政府垮臺,但是,他們不可能造成革命。造成革命需要有農村集團的積極參與。”⑥英法兩國農村集團在本國資產階級革命中顯然呈現出兩種不同的樣態,英國在國王查理一世被處死之后即步入平和的現代化轉性,開創君主立憲制的政治體制,而法國高舉大革命的旗幟、下層階級和上層階級不停拉鋸,政制徘徊在共和和帝制之間、中間還經歷了政治恐怖時期,社會劇烈動蕩、現代化轉性艱難。
通過摩爾的分析,在17世紀爆發的英國內戰中,由于英國國王未能建立可以在農村貫徹自己意志的有效的行政和司法機構,真正在鄉村維持秩序的紳士階層因國王保護性政策的打擊而惱怒,具有商業化意識的土地貴族和自耕農等有商業化意識的群體形成一股緊密的力反抗國王的力量,為新制度的建立掃清了障礙。⑦土地貴族與國王決裂,聯合農民階層反抗王權,以英王為代表的封建勢力被嚴重打擊,復辟封建統治的努力難以再形成氣候,只能一步一步向日益強大的資產階級妥協,最終成為一種政體穩定的象征性意義。但是,法國貴族所扮演的角色則大不相同,他們依附于王權之上,利用封建秩序和專制主義在農村有限的資本主義化中壓榨農民的剩余價值、進一步加劇農民的經濟負擔,迫使農民只能通過暴力革命進行劇烈抗爭、摧毀舊的政權。可見,法國無法像英國那樣通過資產階級聯合貴族制約王權并經過短暫的流血實現了漸進式民主。
綜上,貴族在英法兩國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當貴族逐漸擺脫一貫依賴的身份關系,在農業商品化進程中與農民階級形成契約,達成一種利益共同體,則二者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自由民主的“朋友”,久而久之,貴族也就成為了文化上的一種符號。另外,這種改良模式下,貴族還能發揮其“穩定器”的功能,一方面步步緊逼把王權限制在狹小的空間,另一方面通過協商也有效處理了底層階級激進的反抗,從而保證國家和社會在平穩中變革。⑧當貴族固守所謂的身份,對農民進行壓迫剝削、巧取豪奪,對其上繳的租金具有很強的依賴性,那么貴族和國王作為上層階級變成了自由民主的“敵人”⑨,利益的多元化和復雜性之下,其現代化進程必然漫長而曲折。
中世紀的英法兩國都經歷了真正意義上的封建制——分封建國,位于頂端的統治階級往往層層依賴于下一等級的效忠和服從,彼此之間形成相互的權利義務關系,呈現出分散的扁平化狀態,這種內生的機體里帶有自由平等和自治的基因。這完全不同于中華帝國依靠強大的文官制度形成的自上而下一竿子捅到底的垂直統治模式。就每一個國家最底層的農民階級而言,英國因海洋貿易和農業商品化經濟的發展,其身份屬性的依賴程度小于法國,但是英法兩國都遠遠比不上中華帝國垂直統治模式下農民身份枷鎖的沉重,這也是中國現代化轉型之路異常艱難的原因之一。
鴉片戰爭后,農民階級開始被迫卷入世界資本主義的發展浪潮,由于背負“三座大山”難以實現自身的政治訴求,當身上的枷鎖壓迫到所能承受的臨界點,加之缺乏“貴族”作為中間地帶的緩沖和協調,每一次爆發的農民革命都極具破壞性。
新中國成立以后,進入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展現了超乎西方想象的國家動員能力,農民更是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城鄉二元對立把農民限制在土地上,農業反哺工業、國防等建設,農村和農民作出了很大的犧牲。直至改革開放,農村勞動力流動加快,對土地的依賴性越來越弱,城鎮化的迅速發展要求改革戶籍制度,直至最近幾年,全國各地陸續取消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的區分,在身份上去標簽化。另外,伴隨著城市向郊區、農村不斷擴張,由于農民無法實質上支配所擁有的土地,即農村土地無法在市場上自由流通和買賣,在土地征收和房屋拆遷上,頻頻爆發出各種悲劇。⑩另一方面,農民逐漸富裕之后,對民主和政治參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1987年頒布了《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但實際上農村政治民主化進程卻比較緩慢,農民在各級人大中的比例很低,其呼聲和力量還十分弱,村民自治面臨的很多問題更亟待解決。總而言之,經濟上取得的進步難以掩蓋自由、民主的短缺,中國的現代化之路仍在路上。
注釋:
① 丹尼斯·斯密斯曾將此書與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和埃米爾·涂爾干的《自殺論》并譽為 20 世紀社會學三大經典。
② 梅因,古代法[M],沈景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
③ 陳剛,從身份社會到契約社會[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月第1期。
④ 參見《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四版,第6頁、第41頁。
⑤ 參見《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四版,第10頁,第41頁。
⑥ 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⑦ 參見《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四版,第13—14頁,第16頁。
⑧ 如摩爾在《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第16頁中描述,在判決查理一世的時候,出身底層的軍人們不得不使用武力迫使議會通過處決令,不少富裕紳士議員和貴族拒絕審判國王,從側面上折射出英國貴族對民眾激進情緒的舒緩和調和。通過議會形成共識,更加說明了不同階層之間有較為順暢的訴求表達渠道,可在相互對話的基礎上進行協商,從而推動現代民主化的發展。
⑨ 參見《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四版,第108頁。
⑩ 如這兩年影響力巨大的山東平度征地縱火案、賈敬龍射殺村支書案等,無不引發全社會廣泛的討論和反思,但類似的案件仍在全國各地不斷上演。
連佳(1992-),男,漢族,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2015級法學碩士。
DF51
A
1672-5832(2017)08-012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