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佳
蘇格拉底對克爾凱郭爾生存方式的影響
張學佳
克爾凱郭爾問題的初衷無法偏離他的基督教信仰,在這種信仰之根基下他不可能使其生活方式和闡述問題的某一方面占據主導,因此他憂郁陰沉的一生是美學、心理學、文學、神學和哲學交織的一生,也是他是自覺運用這些思想指導其生存實踐的一生,因此,與其說他的生命中孕育著基督教神學并催生其不斷生長的思想幼芽,不如說他早已站在辯證法的高度對現實性問題進行著發問。本文試圖從注重個體性生存的蘇格拉底著手闡釋其對克爾凱郭爾產生了何種生存論的影響以及如何產生這種影響。
克爾凱郭爾 蘇格拉底 生存 反諷 不幸
要了解克爾凱郭爾的問題意識和主攻方向,首先要了解克爾凱郭爾對個體生存方式的理解,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的生存方式如此之所以如此看重,與其說是蘇格拉底的個體魅力和思想宏旨所給予的力量,不如說是克爾凱郭爾在某種意義上受到了一種“精神牽制”。這種牽制不僅使蘇格拉底“消極”地對待他人,同時也依憑著這種力量使自身內部更為充盈思辨。
克爾凱郭爾眼中的蘇格拉底更傾向于“柏拉圖”式的理想性,他在蘇格拉底的生存處境下達到對之的認可,即蘇格拉底通過對方講話以便能看到對方,并以此希求別人的否定。對這種具體處境重要性的強調恰恰表征著蘇格拉底處境中心的非固化規定,同時也隱匿著某種思辨力量的可能——反諷。這種反諷的力量正是在他生存方式的瓦解、銷蝕的推進之下行進的。也可以說,在蘇格拉底在漫不經心的對話中,恰恰蘊含著至關重要的思辨義理,前提是要求對方具有聽的能力。
蘇格拉底指出人在行動領域內的絕對無能對應于認識領域內的絕對無知,從而把可能性與現實相結合的效用予以發揮,使現實也具有了假設的可能性。于是便引出了這樣一個事實:現實之功用乃是一種外在的、虛幻的否定,無物常駐其中,這與個體生存所具有的動態開放性相比乃是不合時宜的。例如一個糞筐也可能是美的,而一個金牌也可能是丑的……這一切乃在于以某個討論作為前提。因此,蘇格拉底的生存哲學起始于他的一無所知,也以對象的一無所知為對話的前提,他采取的方式乃是挖空硬核而非削皮剝殼,前者所營造出的緊張感正在于一種旁敲側擊式的反諷,把理念作為自己的私有財產而占據,并以此詰難對方。然而,他反諷的激進本質并非“削足適履”,毋寧說他的消極乃是一種“理性高燒”,是一種寧靜精神下的不屈之力。可見,蘇格拉底反諷的要義不僅包容著辯證因素,而且也是一種反諷式的生存運動。
在蘇格拉底的對話中,很容易看到把偶然性的觀點過渡到無窮性之中,因此理性的消極意識會把這種過渡理解為探究過程的一個環節從而形成結論。然而克爾凱郭爾并不把此種消極理解為消極,可被稱為“消極”的自我意識無法規避掉一種形而上的純粹性——反諷。也可以說,“消極”在這里展現的正是走向積極的最初起點。在哲學史上,休謨極端而徹底的懷疑論已無可否辯地摧毀了科學知識的有效性,把建立科學知識的初衷逼至到一個死胡同。然而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蘇格拉底的“消極”智術才具有吞噬一切甚至吞噬自己的強大力量。為此,我們常常看到的是在蘇格拉底和普羅泰哥拉的對話中,蘇格拉底辯護著他一直想要攻擊的東西,而普羅泰哥拉攻擊了他原想辯護的東西。此種自覺向其對立面的轉化乃是一種生存的自覺,它使得辯論雙方不是刻意走向對方的陷進從而向對方妥協,而是一種未曾改變的性質在反諷意識下的運用,一種由不變向變的推進。最為明顯的是蘇格拉底對美德統一性的闡釋:如果每個獨立美德是滿載貨物的帆船,那么這個美德的統一性便是致使這些帆船觸礁擱淺,并把他們裝成碎片的礁石。美德以其原初存在為前提逐步展開自身,對歷史概念層層剝落進而否定了它的外在可傳授性。這種美德存在論的“消極”展現在某種意義上轉化為蘇格拉底對現實經驗存在著的失落感,也在更高的德行上指向了蘇格拉底對獨立個體的祝愿。
不難看出,蘇格拉底的生存方式、生存特點以及行為的出發點被克爾凱郭爾歸結為反諷的同時,也因這種反諷式的生存方式使他居于兩者中間,即一方面是色諾芬對蘇格拉底的功利性描述,另一方面是柏拉圖對蘇格拉底超世的奉抬,從而使得反諷的主體在理想自我和經驗自我之間搖擺不定,它們共同促逼著蘇格拉底這個形象走向完整和必然。而在二者各自行進的過程中也遇到了各自的困境,正是在上述困境下,克爾凱郭爾力圖對之進行調和以賦予蘇格拉底以真正的生存意義。克爾凱郭爾曾解釋道:可以把與某一思潮作斗爭看作此思潮的代言人,正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屬于此思潮……我們不得對此置若罔聞。
一般而言,“守護神”這一術語在蘇格拉底語境中被以一種無以言傳和無法理喻的神圣性出現,但在克爾凱郭爾尚未對“守護神”這一術語進行闡述之前,它在某種意義上乃是被遮蔽的。克爾凱郭爾在“守護神”上的一貫立場是消極、警告式的而非積極、命令式的,它祛除了本體屆不變不動、不生不滅、獨一無二的傳統概觀,而唯獨指向了缺陷、弊端、不完滿的獨立自為。與前者相比,后者的認知雖然顯得偏狹和粗陋,卻也更為個性和自為。為此,我們時常看到的是蘇格拉底在“守護神”作用下的生存方式:他從不商討國事,消極地對待現實城邦。
“守護神”雖然作為一種外在視域下客觀精神的象征,卻以其消極的警告力量籌劃著主體性的覺醒,即讓蘇格拉底成其所是的乃在于主觀性、內在性的立場,一種將現存之物消融于其中的思維。這是這個原因,主觀性的決斷才逐漸淹沒了對城邦亦步亦趨的敬畏。作為運動的進程中的一個結果,蘇格拉底受到神的啟示與作為結果出現的“守護神”相比乃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合目的性。前者是在個體生存意義上利用懷疑、消極的力量否定自己、瓦解自己,從而實現自己,從而拒斥了黑格爾體系中僅僅將懷疑、否定之力作為發展過程中的環節。正是克爾凱郭爾能做到滯留于體系中的一環,才能不失時機地挖掘個體生存的豐富能指,進而釋放出某一時刻被設定但在同一時刻又被放棄的消極力量,這樣蘇格拉底生存的可能性便得以真實回歸。
如果說蘇格拉底的“守護神”打開了對個體生存追問的大門,那么蘇格拉底的無知所烙印下的生存方式乃是祛除貧乏走向豐富另一條道路。眾所周知,蘇格拉底的無知是建基于主體從城邦與神的關系中解放出來的自由的最早表現形式,表現為一種經驗的富足和哲學的深意。那么當人懷著此無知的形態與神照面時,什么東西對于人來說是最好的,認識你自己是否可能等問題就變得不可回絕了。克爾凱郭爾認為,對這類問題的追問首先要在區分自我與他人的前提下把自己作為認知的對象。為此蘇格拉底經常遇到的場景是,“無知”已把他推向一種生存之絕境,在絕境下生存的單獨個體需要重建自己的攀爬之力。于是在蘇格拉底的秉性中呈現出的是與城邦的隔絕態勢。蘇格拉底不是城邦外圍上的一個點,趨向其中心,而是更像一條線,不停地觸及城邦繁雜的外圍。他邊緣著自己,也邊緣著真正的城邦公民從而讓越來越多的個體能夠認清自己。為此克爾凱郭爾并不稱蘇格拉底為希臘公民,而是把他推向了獨立個體的位置。引人注目的結果是,蘇格拉底最終對青年的愛被轉化為了青年對他的愛,從而讓一個結果變得不可回避,即因投票的方式判處他死刑于他而言還是未能脫離其與城邦間的根本關系,而這種關系本質上來講又是消極乃是毫無意義的——因人格化的生存方式導致的命運早已預先注定,生死對其失去了絕對有效性。
蘇格拉底在個體歷史性的激情下,以其反諷的鐵蹄沖擊了希臘傳統的古典文化,也在另一方面抵耗掉了他本為一介公民的醇厚和充實。可以看到,他否定現象,不是為了引入一種新的理念并以求確立某些東西,而是對現象和盤托出后一概予以否定,這是一種本質意義上的行進,因反諷之否定力量所摧毀的自然本質——以無限性吞噬有限性——而感到本性的自然愉悅。基于此,我們看到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并非思辨領域的自否定,而乃是基于個體生存境遇之整體觀照。
蘇格拉底式的悲劇是希臘民主制走向末路的縮影,但在這背后折射出的乃是不幸個體人格之實在性的生存運動。克爾凱郭爾首先承認個體人格并不希求沒有實在性之物,但卻希求著他所無法實現之物,或者說,個體人格并不因希望的失去而成為一種回憶著的個體,而是繼續要成為希望著的個體人格,這便是實體的一種構成形式。相反,當個體人格在失去了回憶的時候,不是轉而去希望,而是成為繼續回憶著的個體人格,這則是一種不幸者的構成形式。希望類的個體人格夾雜著失望但卻是欣悅的,只有回憶類的個體人格才能找到最不幸的人。在蘇格拉底身上,把無法實現的希臘民主制的生存方式仍寄予回光返照式的希望,這種希望處于身后,而回憶置于前方,不幸便得以覺察,克爾凱郭爾將之稱為過早地來到這個世界并因此而不斷地來得太遲。他接近這個目標的同時卻又遠離了這個目標,蘇格拉底無疑就是這種不幸人格的典型代表。
克爾凱郭爾在這里引申出了一種不幸個體的生存辯證法,孤獨個體只面對這整個世界——一個令他無奈的人物的誤解。這是克爾凱郭爾筆下不幸個體內心激情的傳達,只不過這種傳達經常使他自己也自覺陷入自相矛盾的困窘之中。這種個體人格的不幸經常在生存的不幸中透露著希望,同時又在希望中袒露著不幸。在被現實摧毀的不幸的背后,個體成為了自己想要成為的殉道者,獲得了唯有依靠上帝才可被拯救的自由。于是克爾凱郭爾向那不幸者致意,那不幸者不是因幸福而是因不幸而感到驕傲,不幸作為一個禮物而給予不幸的人恰恰成就了一種幸福。可以說,克爾凱郭爾在論述那不幸的人的結尾時甚至發生了語言的碎裂和思想的混亂,我們甚至無法用語詞來達至他信仰的深處。但是他所言指的黑夜過去白天又開始活動則無疑指向著那不幸的人所將自行運動的深刻寓意。
克爾凱郭爾在蘇格拉底之“反諷”問題的思辨義理中,看到了個體生存具有無限可被瓦解和挖掘的潛能,即便個體生存面對自身缺席時,克爾凱郭爾依舊對不幸之人寄寓著自行運動的期盼和希望,個體對自身的拯救并非來源于外部,而是自身對自身的拯救,消極之力在否定性中將個體人格邊緣化進而存在化。可以說,克爾凱郭爾問題在背離西方理性哲學的同時,將個體性和主觀性推到了生存的首要位置,因此傳統基督教神學在克爾凱郭爾那里失效了。這也進一步確證了蘇格拉底在“守護神”的庇佑和其“無知”的面孔下以“助產”的方式促進著人之主體性的覺醒,開啟了一種力圖憑借信仰拯救在美學幻相和宗教蒙昧下個體無力生存的嘗試。
[1]克爾凱郭爾.湯晨溪譯.論反諷的概念[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12):1.
[2]克爾凱郭爾,京不特譯.非此即彼:一個生命的殘片(上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6):1.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