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浩
尼采和海德格爾對歐洲虛無主義的克服
陸 浩
歐洲虛無主義是現代思想視域中備受關注的問題,尼采和海德格爾都對其提出過克服的方法,但二者的思路既有相同之處,又各有特點。本文將梳理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思想進路,分析他們對歐洲虛無主義的解讀及克服。
尼采 海德格爾 形而上學 歐洲虛無主義
歐洲形而上學發展到十九世紀,各種價值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隨之而生,流行于世。最杰出的俄羅斯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巨著《罪與罰》中描寫的拉斯科納夫,就是一個不信神、生活漫無目的、性格乖僻的人。然而,文學所能描繪的罪惡又遠比現實輕微百倍,啟蒙運動后的歐洲人比任何時代都越加陷入虛無主義的泥潭。
在這個世紀的1869年,瑞士巴塞爾大學聘任了一名叫做弗里德里?!岵桑‵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年輕教授,他剛從萊比錫大學負笈而來,憑借一身解讀本事正在古典學術界躍躍欲試。兩年內的努力寫作,尼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作品《悲劇的誕生》。和他后期那些標新立異的著作相比,這還是一部中規中矩研究古典戲劇的作品,除了頗有新意的“奇異的酒神現象”博得圈內一些騷動外,《悲劇的誕生》并不驚世駭俗。包括尼采在內的社會大眾此刻正被瓦格納的音樂所吸引,根本沒有閑心關心嚴肅的古典話題。其后幾年,古典語言學教授尼采心中的悲劇意識越發沉重了,他對現代社會感到憂心忡忡。最終,尼采離開了古典學教職,“不合時宜”且“不務正業”地轉向哲學領域,以他“為所有人所寫又不為任何人所寫”①的寫作方式開始了哲人生涯。
離開巴塞爾大學后,尼采寫作《快樂的知識》一書,談及上帝問題。他故作辨證地說:“‘要是沒有聰明人,上帝本身也不能存在?!诼返抡f過此話,說得在理;然而,‘沒有愚人,上帝更不能存在’這句話,善良的路德沒有說過!”路德所說的聰明人無疑是指耶穌基督,在《圣經…新約》中記載道:“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保ā都s翰福音》十四章六節)經上說,沒有聰明人耶穌基督,世人便無從認識上帝。
然而尼采指謂的“愚人”卻頗讓人費解,為什么沒有愚人就沒有上帝呢?難道上帝是愚人的幻想?這些問題的提出看起來很符合解讀邏輯,其實卻問得不甚妥當。倘若尼采認為上帝不存在,那么他便不會認為路德“說得再理”,陷入自相矛盾。因此,這句話正確的理解方式應該是反過來的,即:人變聰明了,上帝也就不再了。這恰好符合《圣經…創世紀》的意旨:聰明的人被上帝趕出伊甸園,由人的自由意志自行選擇道德。不受上帝保守的人,因其自由反致極為墮落,“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了強暴”(《創世紀》第六章十一節)。上帝憤怒至極,以大洪水毀滅全地,與人立約更新大地。出身于篤信基督教家庭,且修習過神學、古典學的尼采不會不知道這人盡皆知的典故,他在此以慣用的修辭術反諷著現代人的智巧。
在此意義上理解的文句同樣存在疑問,如果上帝的不存在歸根于“愚人”的消失,“愚人”卻又為何不存在了?或許,問題的“鑰匙”在前面“說得在理”的“路德”那里。路德領導的宗教改革成為啟蒙運動的先聲,啟蒙運動恰恰又號召人人運用理性,用新思想培養“愛彌兒”。以此來看,上帝不存在,大概就是啟蒙運動運用理想造成的一大后果。③上帝不存在,“反基督教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動因,而是我們的興趣了”。④尼采開始公開而費解地講所謂的“上帝之死”。
對于“上帝之死”,尼采經常被誤解為元兇。實際上,尼采只是把這一“真相”說出來而已。當經院哲學放棄屬靈的禱告,轉而以柏拉圖哲學論證上帝時,上帝就處在被殺死中了。到了啟蒙運動的興起,理性驅逐了信仰,科學取代了宗教,上帝終被“殺死”。尼采借瘋子的口疾呼:“上帝死了!永遠死了!是咱們把他殺死的!”⑤
上帝之死并不會讓物質世界停擺,但卻讓人心中神圣的價值喪失。當感受到生命并無價值的人越來越多時,虛無主義占據了人們的心靈。飽讀經典的尼采對虛無主義看得很清楚,他說:“虛無主義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最高價值自行貶值。沒有目的,沒有對于目的的回答”。⑥上帝本來在聰明人心中安置了最高價值,“聰明人”卻自我拋棄了它。上帝不再是人的目的,人不再關心對于上帝的回答(也就是形而上學),反而問“我的道德有什么重要呢!”“我的正義有什么重要呢!”“我的同情有什么重要的呢!”⑦
尼采曾見過古希臘世界像阿喀琉斯、阿伽門農、奧德修斯、俄狄浦斯王等等那些最為高貴的英雄,他無法忍受啟蒙運動以來的這種德性低下的心靈。他想為上帝的再度降臨做些什么,于是戴上演出悲劇的面具,以東方智者查拉圖斯特拉的身份教訓世人,教人們去做“超人”。人是不可能超人(超越自身)的,尼采教人做“超人”,實質只不過是讓上帝化身為“超人”的位格重現于世,就如“努斯”融為“上帝”一般。但他古典式的寫作太過隱微,世人不但沒有迎回上帝,還狂妄到真要做起“超人”來,以致后世沒有文化的法西斯份子紛紛表示要到他這里來“認祖歸宗”。
塑造“超人”的努力失敗了,1888年的尼采開始變得瘋狂起來。他先憤怒地在《瓦格納事件》中攻擊瓦格納,批評了瓦格納現代藝術背后的虛無主義。后又書寫《偶像的黃昏》一書,直指虛無主義是整個形而上學自有弊病所帶來的惡果。此外,尼采一系列的作品都抓緊在同年寫完出版,以其生命的全力反抗著虛無主義的魔爪。他最后的自傳性作品《看哪這人》似乎預示這位古典語言學教授即將結束一生的悲劇,書末《為什么我是命運》里尼采不斷重復著“你們了解我嗎”、“你們了解我們”的逼人質問,文末依然以“你們了解我嗎”結尾,無情又無奈地嘲諷著在烈日廣場手捧他的書讀了一遍又一遍卻完全誤解的現代人。
十九世紀末,“最后一位形而上學家”尼采彌留之際,他也沒能成功地力挽狂瀾,在現代人空虛的心中喚回上帝,避免歐洲曾享有英名的形而上學的沉淪。尼采的一生是古希臘式的現代悲劇,但當后世那些重啟古典之人再次字里行間地揣摩尼采精心書寫的偉大作品時,總會為其“不合時宜”但高貴的沉思顫抖不已。
二十世紀初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個神學專業名為馬丁…海德格爾的年輕學生心中極其憤慨,他不滿于自然科學、經驗主義、實證主義盛行而排擠掉“上帝”、“努斯”、“理念”、“實體”、“精神”等的虛無主義風氣,更不滿于這個時代“年輕的尼采主義者在各個城市咖啡館里的出色表演”,“鄙視地稱為‘凱撒-博爾吉亞——狂熱’”⑧。對布倫塔諾的閱讀使他繼而接觸到胡塞爾的作品《邏輯研究》,這本書對他觸動極大,他說:“一種魔力由這本書出發,一直延伸到版心和封面之外?!雹?/p>
1927年3月9日,海德格爾在圖賓根以《現象學與神學》(Ph?nomenologie und Theologie)為題作了演講。處理對象的實證科學和關于存在的存在論之間的區別是“絕對的”,二者處于同一時空,并行不悖。最為令人驚詫的是,修習神學出身的海德格爾竟然把神學歸于“實證科學”!他的論點簡單而又明晰:“神學是一門實證科學,作為這樣一門實證科學,神學便與哲學絕對地區分開來?!雹?/p>
在現象學那里游蕩了好些年頭,海德格爾的思想被磨煉得相當明晰,然而現象學的“表象”世界已不能滿足他日趨深邃的思考。海德格爾的做法極為傳統,他從哲學史入手,把存在問題直接追溯到西方哲學的創造者希臘人那里,認為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曾竭力思考的“存在”,后世反倒漠然地不再追問,這才是形而上學產生問題的根源。在海德格爾這里,對形而上學的重新梳理極為重要,這一把活生生的人生作為“此在”的現象學方法將會對古老的西方形而上學問題作出新的回答。人的真正價值存在于本真當中,并經由可能性體現出來。
“存在”的海德格爾的思考沒有就此停下來,1945年納粹垮臺、德國戰敗,二戰讓歐洲人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苦難,哲學要回應的問題絲毫不比之前要少。由于和納粹的一些瓜葛,海德格爾蒙上了納粹份子的污名,甚至一度被限制講學,1951年方才恢復。他的工作再度進行,技術時代的全面降臨迫使他繼續發展存在學說,以此抵御可怕的虛無主義。十年后,海德格爾對那個不為人所了解的尼采進行解讀,他終于要借助尼采大談虛無主義問題了。
海德格爾對尼采的關注由來已久,曾作過多次關于尼采思想的系列講座,終在1961年思考成熟,以《尼采》為題發表了皇皇巨著。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讀本身就頗為不同尋常,原本被視為放蕩不羈反傳統的尼采在他口中成了“形而上學家”,“‘形而上學的尼采’可以說是在海德格爾那里確立起來的。此前的尼采形象并非如此?!?1這種惺惺相惜不僅由于兩人相似的思想經歷,更因為他們有形而上學的共同關懷,對虛無主義的一致擔憂。
海德格爾先對“虛無主義”一詞進行考證:“哲學上對‘虛無主義’(Nihilismus)一詞的首次使用可能起于弗里德里?!璈…雅可比。在他寫給費希特的信里,‘虛無’(Nichts)一詞頻繁出現?!?2虛無主義的世界觀是實證主義,認為親身經歷到的才是存在,沒有體驗到的即為虛無。到了尼采那里,虛無主義的意味多了一些,他加上“歐洲的”表明虛無主義的歷史性。海德格爾認為虛無主義會“長期持續”,尼采的工作只是開啟了新的可能,并不能終結虛無主義。只有等到“新的原則”確立后,才能緩解這一狀況。既然最高價值被貶黜,尼采便提出“重估一切價值”,使虛無主義成為古典的。海德格爾的解讀中, “價值”被置于“價值-存在(Wert-Sein)”之中,以此重估并確保它真正的價值。
追問存在——這是海德格爾克服虛無主義而提出的方案。和前輩尼采相比,海德格爾對傳統形而上學的批判更加徹底,并開創了新的形而上學。在這片思想之林里有很多殊途,我們很難看清未來的風景,這也正是“在者”所具有的的無窮可能性。
注釋:
①郎佩特.尼采的教誨[M].上海:華東師范出版社,2013(05).
②尼采.快樂的知識[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131.
③若我們的推想成立,康德對上帝存在的假設也就得到解釋:在理性那里,上帝沒有存身之處,因而上帝實質上不存在,但道德的價值需要借助上帝來維護,所以又得假設上帝存在.
④尼采.快樂的知識[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132.
⑤同上,第127頁.
⑥尼采.權力意志[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280.
⑦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北京:三聯書店,2007(09).
⑧薩福蘭斯基.海德格爾傳[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36.
⑨同上,第41頁.
⑩海德格爾等.海德格爾與有限性思想[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3).
?海德格爾.尼采[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155.
?同上,第669頁.
[1][德]尼采著;黃明嘉譯.快樂的知識[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2][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M].北京:三聯書店,1987.
[3][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尼采[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4][美]呂迪格爾…薩福蘭斯基著,靳希平譯.海德格爾傳[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5][德]海德格爾著,熊偉,王慶節譯.形而上學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6]鄧曉芒.歐洲虛無主義及其克服——讀海德格爾《尼采》札記[J].哲學研究,2008(2).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
陸浩,碩士研究生,貴州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