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到曠野里走走[組詩]

宋曉杰

初春，到曠野里走走[組詩]

宋曉杰

時間的玫瑰，醒來……

鶴嗥、鳥鳴、蘆芽倔強、蟲子翻身

堅冰一夜之間消融，柳枝似乎也活了心欲望、小心思、復活的夢境……

時間的玫瑰，帶著星淚般的露水和

冰涼、淡腥的傷痕

匆匆行至春天的中途——

一口高懸的鐘，準時醒來

旋轉的鐘聲，悠悠蕩蕩

——在不同的身上，各自地癢

或疼……

現 狀

年輕時候，愛遠方、新鮮和熱鬧多一些

像泡沫，愛大的、亮的、空的一切

現在，我是一棵不好看的翅堿蓬

不要翅膀，不要好風

更不要千萬里的追尋和傷透心肺的悲喜

只想緊緊地伏在鹽堿地上

伸胳膊伸腿兒、做美夢、酣睡

蓬頭垢面、不思進取

偶爾，想想悲欣交集的往昔

順便也想想沒有病痛、愁苦的暮年

——如果你留意，你就會發現

泥水中，星霜般晶瑩、閃亮的白花兒

……那些生命中的淚光和鹽

正是一個土著，甜蜜的傷

又一次來到曠野

我們又平靜地度過了磨難

這個不斷旋轉的世界，是全新的

而我們是舊友，在推陳出新的時辰

面面相覷：不是驚訝，而是感嘆

——多么熟悉啊！

如此從一而終的親情和惦念！

大雁歸來，丹頂鶴歸來，白天鵝歸來……

土地被各種各樣的聲音逐漸充滿

灌木、榆、柳、槐、白楊，原地不動

便參與了顛覆與共建

我是知足的：只需一個下午的四分之一

一個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小間隙

便飽滿、充盈。風用它溫柔的翅膀

把瓦藍的天空抬高、擦亮

不是羞澀，而是驕傲

忽然蒙上來的淚水，如提前豐滿的

桃子，甜蜜、多汁而易碎——

我不孤單。是的，我聽到身后：

整個世界——傾瀉而下！

那么甜……

仿佛一切都滿滿當當而又疏朗有致

這大地，是視野中少見的極品

無須點綴、修補、再度創造

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軟的、甜的

需要拱起雙手，順著風、逆著風

微笑著，小心呵護

仿佛如此廓大的雪野中，我是多余的

貪戀空氣、音樂、微微的斜陽和風

不是妄自菲薄，也不高深莫測

我的確是多余的——

這么多年，在敦厚的黑土地

我多余地占用著：房屋、時間、糧食、

布匹、鹽、水和香料……

想不起歸途

卞之琳說：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

這意象詭譎、傷感，適用于深秋

在初春，我只說：一切，都那么甜……

面對這樣的日子

從未遠離，就談不上歸來

方圓百八十里，都是我的山林

這縮小版的祖國，年年春種秋收

年年是一樣的風雨彩虹，月上中天

四十年，我已經養成了感激的習慣

樸素的土地給予我們的一切，是否能夠

回饋萬一？

安穩的睡眠、一日三餐、適宜的溫度、

雨水、響晴的天空、道路、茂密的植被……

不用奔波就擁有，不用掠奪便受用

這些施舍無微不至，使我懶惰

如陽光中不停翻轉葉片的新疆楊

沒有陰影兒，哪一面都被充分照耀

我的血液里有鹽，因而走得很慢很慢

——像門前那條河流，九曲回腸

偶爾也會激情奔放。但終究還要緩緩地

落回固定的河床……

這樣的日子是銀質的，不刺眼，不黯淡

這樣的日子是秋天，有虧、有盈

還有多久，這樣的日子，我都深懷感激

——因為即使八十歲，仿佛，還有人嬌慣

站在田野上

還不能稱之為田野，這遼闊的荒蕪

等待填補。我的心空寂而無望

仿佛有什么，被我前后丟了不只一次

陽光的萬箭穿心哦——

像水邊的蘆葦，需要慢慢還陽

人們走出家門，還在趕赴的路上

上下翻飛的鳥雀，做了當然的主角

在枯草間，撒歡兒、鳴叫、娶妻生子

歡歡喜喜地，重筑愛巢……

春天來了！這一年一次的慶典

全民性的狂歡，沒有羞愧和悔過可言

就坦然，就放縱，就攤開雙手

接納或者擁抱

又多了一圈年輪——

如果我是植物，這不是罪！

每一次雕刻，都是我榮耀的盛年

仿佛曠野中靜默的一棵白樺

我用四面八方的眼睛，注視并銘記

——想不起感激！

荒野中的孤墳

還不到清明，它們是寂靜的

在一片小樹林里，也可能是堤壩的陰面

不太起眼兒的一個小地方

我看見微微凸起的土包

——像沒有發育好的青春

就已萎靡……

該稱“他（她）”，還是“它”呢？

已經變成植物，或營養著植物

便不必細究稱謂了

因為鐘表的止息，你固執地

鎖住一行黑體字的時辰

每一年的春風，都會把你喚醒

你的屋宇，畫滿日月星辰、桂花樹、

高高的天窗、帶翅膀的天使……

惟獨，沒有微笑、呼吸，以及眼淚

新鮮的泥土，翻卷著浪花兒

倦鳥歸巢、炊煙裊裊、草場清香

人們輕輕地揮動著牧鞭，吆喝著牛羊

沿著那條進村的路，四散而去

殘陽如血，山河依舊

荒野中的孤墳，是一個句號

是吸攝人的巨大漩渦……

——我看見你，你就又活了一回；

寫下你，你便重歸人類！

只愛這一畝三分地

它不是我的，而我完完全全是它的

發膚、小毛病、口音、胃口，以及思想

這一畝三分地的我的母親——

不是普羅旺斯，沒有排山倒海的薰衣草

也沒有雛菊、桅子、龍舌蘭、郁金香

是的，我是狹隘的

不能不死心塌地地愛著——

倉糧盈余，酒杯芬芳，魚蟹歡躍，人民安康

不能不心甘情愿地愛著——

我的兄弟姐妹，我的至愛親朋

只有他們才會讓我疼、讓我傷

讓我越走越沉、越遠越沒有方向

最終，也將是他們——

一句話、一個眼神兒、一個手勢

就輕輕地把我安慰、把我寬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