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主流價值與類型精品
——對《戰狼2》現象的三點思考

文/尹 鴻

工匠精神、主流價值與類型精品
——對《戰狼2》現象的三點思考

文/尹 鴻

這個夏天很酷熱，但都比不過《戰狼2》所引發的市場熱度。該片一上映，單日全國票房超過5億人民幣；單日超過眾多好萊塢大片，占據全球票房排行榜首位；連續十天以上保持超過2億的票房成績；總票房打破中國市場最高票房紀錄；甚至在同期多部大IP、大制作電影相繼上映的背景下，也仍然一騎絕塵、獨孤求敗。在八一建軍節閱兵事件的大氛圍中，“戰狼”成為街談巷議的大眾話題，一舉驅散了半年多來籠罩在中國電影市場上的陰云；而且繼《血戰鋼鋸嶺》《摔跤吧，爸爸》等引進片現象之后，《戰狼2》成為了人們期待已久的國產的現象級電影。

《戰狼2》成為現象，自然有其“天時地利人和”的有利條件：暑期檔有大量潛在的青少年觀影者，八一建軍節創造了特殊的軍事節慶氛圍，長時間的平淡市場積壓了充分的電影消費需求，南海、中印邊境等周邊形勢的相對緊張和敏感帶來了話題性……這一切都可以說是《戰狼2》得天獨厚的外部優勢。但是，暑期檔已經發布了數十部國產電影，即便與《戰狼2》同期，也有多部投資規模相當、甚至影響力相當的電影投放市場，然而只有《戰狼2》做到了出類拔萃、脫穎而出，這顯然并非偶然。《戰狼2》現象的出現，不僅在于它出現在“合適”的時機，更在于它是一部“合適”的影片，它自身具備了“引爆”市場的電影實力，儲滿了可以點燃觀眾的燃料，形成了可以創造奇跡的條件。除了炙手可熱的市場表現之外，至少在三個方面，《戰狼2》為國產電影樹立了標桿。

首先，《戰狼2》是國產電影“誠意制作”、工匠精神的標桿。《戰狼2》是充分體現了工匠精神的一流的專業制作。從劇本到拍攝、從鏡頭到聲音、從道具到服裝、從動作到剪輯，電影是復雜的系統工程，任何環節的偷工減料、得過且過，都會影響到影片的綜合水平。而《戰狼2》可以說在每一個方面都做到了殫精竭慮、精益求精，甚至體現出某種追求完美的執著。影片的主創人員多次表述過他們在選擇道具、實地環境方面的挑剔；主演為了追求人物和動作的準確性，甚至做出了玩命般的努力。影片4000多個鏡頭，眾多的特技畫面，可以說都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精細、逼真、簡潔、有力。影片前段中冷鋒與海盜水下搏斗的場景，其調度的精確度、力量的節奏感、畫面的流暢性，從一開始就征服了觀眾，并奠定了全片的制作標準。無論是觀眾早已司空見慣的槍戰場面，還是難得一見的步兵大戰坦克的段落，影片可以說都保持了一致的制作水平，真實、新穎、生動、強烈的鏡頭和場面，掩蓋了這個“超級英雄”故事的虛構性和情節的反常性，將觀眾牢牢控制在視聽氛圍中。許多評論者都認為，其制作水平已經可以與好萊塢動作片相提并論。觀眾也用“誠意”這樣看似簡單實則難能可貴的評價，肯定了創作者的專業化努力。電影創作中，也許不是每一分專業的努力都能被觀眾識別和認可，但是一分一分的努力，卻能整體提升電影的專業品質，觀眾卻是可以感受到、體驗到的。因此，《戰狼2》的成功首先是一絲不茍的專業精神、工匠精神的成功，而這恰恰是許多粗制濫造或者工藝水平參差不齊的國產電影所最缺乏的。

其次，《戰狼2》也是國產電影表達中國式“主流價值”的標桿。如果說一流的制作是《戰狼2》成功的基礎，那么具有時代感和主流價值的故事和人物塑造，則是影片引起轟動的推動力。任何現象級的作品，都在于它不僅是工藝精良的產品，同時也在于它是能夠滿足大眾關注、提供集體想象、激發共同情感的文化載體。好萊塢塑造的“超級英雄”是西方社會語境下的“救世主”，從造型到觀念，從面對的戲劇困境到解決困境的方式，都是西方化的，其與當下的中國社會環境往往都有一定的疏離感，這也是眾多大制作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并未引起中國觀眾普遍轟動的“文化折扣”。而《戰狼2》所塑造的超級英雄，卻成為了當下“大國崛起”背景下的中國式超級英雄的符號，體現了代表正義和國家使命的“站起來”的中國人的自我認知。影片一開始，冷鋒面對“強拆”所表現出的正義的一拳，為他的“個人英雄”提供了合法性基礎。在非洲的臨危受命、孤軍深入，則使他成為了正在走向世界的華人心中一位護衛神，給觀眾帶來安全感、成就感、自豪感。影片將個人英勇戰斗與國家撤僑行動相結合，使得個人英雄的成就感與國家強大的自豪感合二為一，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中國觀眾的心理需求。如果沒有“個人英雄”的塑造，影片難以滿足大眾的英雄夢想；如果沒有國家強大的鋪墊，則難以完成對民族認同的想象。個人英雄與國家強大的雙重變奏，共同表達了影片中國式的主旋律價值，個人強則國家強，國家強則個人強。相比西方的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戰狼2》則更強調了個人英雄與國家利益之間的融合性。這體現了影片對當下現實、當下中國民眾精神需求的時代回應。古人說歌詩要為時為世而作，在這點上，《戰狼2》滿足的既是當下時世中許多觀眾的英雄夢想，也是大國崛起的集體認同。

第三，《戰狼2》樹立了國產片類型創作的一個標桿。類型化一直是電影生產和創作的重要規律。電影類型產生于對觀眾需求的判斷和滿足，類型定位其實就是產品定位，是電影與觀眾預期的對接。類型定位越準確，對觀眾的需求判斷才越清晰，電影創作和制作目標才越一致。《戰狼2》堅持定位為槍戰動作類型片：敵我力量懸殊的設置、硬漢英雄的塑造、英雄+美人的配置、英雄拯救的故事情節、一場接一場的槍戰、一個又一個的生死危機，這一切都構成了這一類型的創作共性。在共性基礎上，《戰狼2》的創新則在于對意料之外的情節的安排，對動作和場面的新穎設計，對細節逼真性的渲染，對懸念的揭秘等等。可以說，《戰狼2》在動作和場面的設計和表達上完全可以與好萊塢類型片媲美，其類型的完整性、完成度，在國產電影中難得一見。網絡上也有一些評論者批評《戰狼2》故事情節的真實性，比如一個人怎么可能打敗一支軍隊，鐵絲網怎么可能攔截導彈等等，但這些批評大都缺乏對電影類型假定性的認知。對于類型電影來說，邏輯的合理性遠遠比生活的相似性重要，正如沒有人用“生活真實”的標準去要求“007”系列電影一樣，我們也不能用現實主義標準、普通情節劇的標準去要求動作類型電影。所以，類型化雖然是電影的老話題，但部分觀眾對類型片的假定性認知仍然不夠，而且大多數國產電影的創作者對類型化規律的認知水平也很低，許多號稱類型片的影片，往往都是各種類型元素東拼西湊，結果往往不倫不類，真正能夠理解類型假定性并且將類型規律執行到位的影片寥寥無幾。從電影美學角度看，類型電影一般很難成為電影藝術經典，但卻是電影作為大眾文化最堅實的基礎。地基不牢、地動山搖，沒有基礎的堅固就很難建起電影藝術的大廈。從這一點來說，《戰狼2》是中國類型電影的一個臺階，它并非藝術成就多么杰出，但卻是一部完成度高、能夠帶給觀眾強烈娛樂快感的類型電影，而且無論是與國防、軍事、外交有關的電影審查部門對影片的放行，還是廣大觀眾對影片的普遍認可，都是對電影的類型觀念的認同和普及，這對未來中國類型創作具有重要的突破價值。

精益求精的制作是《戰狼2》成功的基礎，故事與人物的時代感是創作的靈魂，類型定位和創新是觀眾接受的保障。這三條看似簡單的理由，卻恰恰是絕大多數國產電影創作中普遍的軟肋。粗糙的制作、拙劣的模仿、低俗的迎合、各種商業要素的雜交、各種類型橋段的拼湊、自娛自樂的煽情、脫離國情和觀眾的形象、缺乏動機和邏輯合理性的故事情節，這些現象在當下國產電影創作中并非個案。因此，《戰狼2》的成功，給了我們重要的啟示：中國觀眾并非不愿意看國產電影，關鍵在于國產電影是否能夠滿足觀眾的當下心理需求、滿足觀眾的現實情感、創造觀眾的共享世界；中國電影市場也并非進入了發展拐點，關鍵在于國產電影是否具備足夠的品質支撐電影市場的持續上揚。“這屆觀眾”并非只是資本、IP、偶像和炒作的奴隸，他們已經具備一定的識別、選擇電影的能力。也許，《戰狼2》奇跡般的市場熱度很難復制，但是其提供的創作啟示則可以借鑒；《戰狼2》遠非無可挑剔，但其提供的類型范例對中國電影的發展卻是重要的經驗積累。如果我們從一個更高的視野來看，《戰狼2》雖然在制作水平上已經達到或接近了世界水平，但是在文化價值觀上仍然還缺乏國際傳播的共同性、共享性。影片中過多的、甚至不必要的生命殺戮和死亡，過于外在的、強烈的國家意識和民族觀念，甚至在性別膚色種族觀念上一些有意無意的不平衡表達，可以說都體現了現階段中國社會價值觀的一些游離和困惑。如果影片能夠注入更多的對生命、對個體的人道主義精神內核，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就會更豐滿，影片的情感力量也會更強烈，更重要的是，只有這樣，電影才能不僅是中國的而且也是世界的，中國電影才能真正把中國故事講給世界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