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檀香刑》是莫言的第六部長篇(不算《紅高粱家族》與《食草家族》),寫于1999年,200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是以他家鄉英雄孫文的抗德事件(1899~1900)為故事背景(小說中是孫丙),以他家鄉的地方戲茂腔(小說中有意稱“貓腔”)的唱詞為章節連綴。按照他2000年寫的出版后記中說,“文革”后期,他曾“發揮了從小就喜歡編順口溜制造流言蜚語的特長,與一位會拉琴會唱戲出口成章但一個大字不識的叔叔編寫了九場大戲《檀香刑》”。但他說:“那會兒只是把孫文抗德當英雄故事寫,與刑法沒關系。”所以,這部小說中,即使每一章開頭引用的唱詞,也是整體創作的一部分。

莫言2000年給此書寫的后記標題是“大踏步撤退”,我理解,這“撤退”是回到傳統戲劇,或者章回小說的寫法。其結構分為“鳳頭”“豬肚”“豹尾”,乃元代喬孟符作樂府法的比喻,記載于元朝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第八卷:“喬孟符博學多能,以樂府稱。嘗云:‘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尤貴在首尾貫穿,意思清新,茍能若是,斯可以言樂府矣。”
《檀香刑》“美麗”的“鳳頭”四章分別是眉娘、趙甲、趙小甲與錢丁,第一人稱,類似戲劇中的精彩道白。眉娘是孫丙的女兒,趙甲的兒媳,縣官錢丁的相好,戲劇結構突出。角色名用甲乙丙丁,可見這結構中,趙甲比孫丙更重要——沒有檀香刑,孫丙的光芒便無法實現。乙是誰呢?就是聯結甲、丙、丁的眉娘。先從眉娘的風流入手,是為挑起看官的興致。
“浩蕩”的“豬肚”部分,用戲謔的手段,交代四個人物的彼此關系、事件背景。用戲謔,就能將孫文抗德事件作戲劇化包裝,通過眉娘,將事件聯結成有機體。更重要的,當然是對“檀香刑”的鋪墊。莫言定趙甲的身份為代表國家的“第一劊子手”,讓他成為劉光第的部下,宰七君子的當事人,在虛構的刺殺袁世凱未遂的衛隊長錢雄飛身上表演完美的凌遲,將劉光第與袁世凱、戊戌變法的背景嵌進這個戲劇故事。袁世凱當時身為山東巡撫是真,到高密親自處置孫文是假;劉光第任刑部候補主事是真,趙甲與錢雄飛則都是假;真作假、假作真,強化了故事的歷史價值。
我搜筆記小說,當然搜不到“檀香刑”。問莫言這刑法從哪里來?他說:“看東北土匪故事,有木樁刑說。”木樁變成華貴的,“一寸紫檀一寸金”,用細砂紙打磨成的兩柄紫檀劍;在香油鍋里沸一天一夜,浸透油膩;油鍋里炸面、煮牛肉,為了再浸透谷氣肉氣,這谷、肉二氣是為順應人體,使其“不傷及內臟”,只傷腠理;致使孫丙可以慢慢、一點點地死,死成一個儀式。這是高超的小說虛構,腠理,中醫指肌肉的紋理,血氣灌注之處。谷道進去,肩頭出來,貫穿身體,劍成為氣血的通道,如何能不傷內臟?
莫言這部傳奇,是將孫文抗德演繹成一場悲壯的大戲——每人本都在人生戲劇中扮演角色,不同角色構成不同的意義:袁世凱要平定義和團與反德事件,在無法阻止膠濟鐵路修建的前提下,通過與德國總督的交易,簽訂鐵路與礦務章程,爭取民商權益。趙甲是袁世凱聘用的行刑手,按趙甲自己的說法:“只要有國家,就需要手藝精良的劊子手。”劊子手的手藝,是國家的臉面,“小的是國家威權的象征,國家縱有千萬條律令,終要靠小的落實”。袁世凱通過趙甲對孫丙行刑,要完成膠濟鐵路過高密的一次獻祭,成為他與德方談判的籌碼。已經陷入囹圄的孫丙呢?也期望借此獻祭,完成自己的名節。他本是可以逃走的,這出傳奇中,稱他為“師傅”的“丐幫”已經設計了周密的營救計劃,假孫丙“小山子”敲掉了自己的門牙,已經將他替換下來,并躲過了檢查。在要脫離大獄的關鍵時刻,他喊叫“我不走”,導致“丐幫”首領與一幫弟兄的犧牲。因為,“如果俺中途逃脫就是虎頭蛇尾,有始無終。俺盼望走馬長街唱貓腔,五丈高臺上顯威風”,所以,朱八劫獄,就“等于毀了我名節”。他的角色是為“千古留名”,那么,趙甲設計“檀香刑”就等于要用其“第一劊子手”的身份,盡其手藝功夫,成全親家,“讓他死得轟轟烈烈”。在這個層面上,眉娘的愛恨與她要救的爹,錢丁的良心煎熬,包括“丐幫”首領的以命相救,都停留在俗世的層面。趙甲要成就孫丙,使其成為“圣人”,他的“升天臺”設計,將孫丙綁在十字架上,就如受難要喚醒民眾的耶穌。
這部戲劇的構思,精彩在開頭就絲絲入扣,為“豹尾”作鋪墊。以“眉娘浪語”開場,烘托的是“甲”的亮相。那對眼睛那雙手,那紫檀佛珠與紫檀椅子,這樣一個砍下過無數“戴紅頂子腦袋”的傲慢,有其一身的手藝鑄就史為證。從“閻王閂”到“凌遲”,莫言完全是用一流話本的寫法。“閻王閂”是講執刑的設計與精密計算,然后凌遲,先說其師傅“余姥姥”,在一位“肌若凝脂”的妓女身上獻藝,下刀“如切秋水”。最后一刀,才穿過薄如蟬翼的胸膜,割下那塊心頭肉——“鮮紅如棗,宛如寶石。”再說他在錢雄飛身上,自乳粒始的“魚鱗割”——每刀“銅錢大小”,刀刀大小一樣,“新刀口與舊刀口邊緣相接界限分明”。從胸膛起排列,尾聲是耳、眼、鼻,最后一刀才是心臟的結尾,行刑變成儀式的完成。用趙甲的話說,“就像與名角演戲一樣”,讓受刑者“成為受刑的典范”。
小說中的獻祭儀式確實構成了轟轟烈烈,“結”得響亮。傳統戲劇、話本小說,極要求語言功夫,莫言在這部小說中完全換了一種敘述方法,其對傳統戲劇的理解,真令我刮目相看。“豹尾”部分,戲劇烘托真是層層升華——孫丙先在萬眾矚目下唱著“貓腔”上刑場,千萬人和,“好像全世界的貓兒都集中在了一起”。等檀香入體,他以一塊松木板襯托,上了“升天臺”,綁在十字架上,萬眾皆在臺下匍匐矚目,“白花花陽光下一片人頭在放光”。然后,再寫十字架上孫丙的歌唱,臺下百姓應和;貓腔戲班來給奄奄一息的他陪戲,被德軍士兵槍殺,變成獻祭的獻祭。最后一章是知縣錢丁的絕唱,他一直在父母官的身份、自我良心與自我私心間徘徊。莫言寫他,也一直在應不應該讓孫丙死的糾結中詰問——已經保持了氣節,死了可解除痛苦。活呢?“多活一天又會多一份傳奇悲壯,讓老百姓心里多一道深刻的印記。”結尾是,孫丙自己發出“讓我死了吧”模糊的呼喚,身為末尾角色的錢丁,先刺死了衛護的趙小甲,眉娘乙刺死再阻攔的趙甲,錢丁才在“燈火昏黃,月色明亮”中刺死了孫丙。孫丙最后的結語是:“戲演完了。”高潮后,月色凄涼,帷幕戛然落下。
真感嘆莫言的才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