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連五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夏濟安早期的譯述活動
·文藝論叢·
孫連五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由于資料的匱乏,學界關于夏濟安青年時期創作活動的研究甚少。據研究發現,1937年至1943年,夏濟安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從教時期發表了數量可觀的譯文,這些佚文的發現對于重新認識夏濟安早期創作活動至少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是夏濟安參與編輯《西洋文學》月刊為他以后創辦《文學雜志》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二是夏濟安早期的譯作雖然大部分與文學無關,但卻體現了他在翻譯上的起步,這一時期的翻譯實踐為他后來躋身翻譯界、成為著名翻譯家奠定了基礎。
夏濟安;譯述活動;佚文
目前,學界關于夏濟安青年時期創作活動的研究還很少,夏濟安雖有志于文學創作,但他的目標卻是“成為全國英文寫作的第一人”[1]95,他極少以中文寫作,因此資料的匱乏造成了夏濟安早期研究的空白。據筆者研究發現,1937年—1943年,夏濟安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從教時期發表了數量可觀的譯文、評論,這些佚文的發現對于重新認識夏濟安早期的創作活動很有價值。
在此之前,關于夏濟安早期的譯述活動僅有幾位學者簡略提及。夏志清在回憶文章中說,“在未辦《西洋文學》前,濟安即以‘夏楚’的筆名在《西風》雜志上發表過不少譯述的文章。《西風》是模仿美國《讀者文摘》較俗氣的刊物,濟安為它撰稿完全是因為可以領到些稿費,否則要看電影,買舊書,身邊都沒有零錢。”[2]115至于夏濟安開始發表譯作的具體時間,學界有不同的看法。陳子善教授認為,1940年夏濟安從光華大學畢業后在該校英文系任教期間,“先后向《西風》、《西洋文學》投稿,并主編過光華大學《文哲》半月刊。”[3]200臺灣學者許俊雅則提出了另一種看法,她認為,“濟安就讀光華大學時,開始走入文壇,以筆名‘夏楚’在黃嘉德、嘉音兩兄弟創辦的《西風月刊》、《西風精華》(季刊)上譯述些‘介紹歐美人生社會’的短篇文章。”[4]15夏濟安投稿的雜志有很多,但只有《西洋文學》月刊引起了較多的關注。陳子善最早從《西洋文學》中發掘了夏濟安的佚文,“從創刊號起,幾乎每期都有夏濟安的翻譯或書評刊出,他和同學宋悌芬(宋淇)、吳興華成為《西洋文學》的年青中堅。夏濟安在《西洋文學》上翻譯了《羅素自述》、《我的父親——湯馬士·曼》和《談寫信》(Alpha of the Plough作)等文,評介過《法文研究》、《愛人歸來》等書。”[5]201許俊雅也對夏濟安在《西洋文學》月刊的譯述進行了詳細的考辨,“在該刊創刊號譯有《談寫信》(Alpha of the Plough)一文,署名夏楚;在三期上寫有評介《法文研究》月刊之書評一篇(目錄上署名濟安,內文上署名尉遲速);在六期上寫有評介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書與足下》書評一篇,署名夏楚;在八期上寫有評介托瑪斯·曼(Tuomasi Man)的《愛人歸來》(一名:《綠蒂在威瑪》)書評一篇,署名夏楚。”[6]15
但是,上述學者的研究介紹中都有一些比較明顯的錯誤。陳子善教授認為,夏濟安1940年畢業留學任教后向《西風》、《西洋文學》投稿,這并不準確。據筆者考證,夏濟安早在1938年5月就以“夏楚”為筆名在《西風》發表了一篇譯文《美國電影明星克拉克蓋博的理想妻子》,這可能是夏濟安發表的第一篇譯作,這一年,他才讀大學二年級。另外,陳子善還談到了夏濟安譯的《我的父親——湯馬士·曼》,此文在《西洋文學》第1期、第2期連載,正確的篇名應是《我們的父親——湯馬士曼》,署名“馬津”,原文系托馬斯·曼的子女所作。夏濟安在“譯者識”引林語堂在“國際筆會”中說過的話,“世上有湯馬士曼其人,暴君不得安枕”,并評論此文“描寫真切,自與一般傳記不同”。許俊雅的介紹也存在幾處問題:(1)她提到夏濟安在《西風月刊》、《西風精華》(季刊)上發表了不少文章,但這兩個刊物的名字都錯了。《西風月刊》應是《西風》月刊。該雜志1936年9月創刊于上海,1941年12月后因太平洋戰爭爆發曾停刊。1944年7月在重慶復刊,1945年12月起遷至上海出版,1949年5月停刊,共出118期。黃嘉德、黃嘉音曾任主編和發行人,1—107期由林語堂任顧問編輯。《西風》以“譯述西洋雜志精華,介紹歐美人生社會”為宗旨,主要介紹歐美文學作品、家庭、社會風俗、科技等,盡力將歐美社會的全貌展現在世人面前。主要欄目有“冷眼旁觀”“科學自然”“心理教育”“長篇連載”“婦女家庭”“傳記人物”“國際政治”“游記冒險”“軍備戰爭”“藝術戲劇”“社會暴露”“小品幽默”“書評”等。《西風精華》(季刊)應是《西書精華》季刊。該雜志創辦于1940年3月—1941年9月,林語堂任顧問編輯,黃嘉音、黃嘉德任編輯。以“譯述西書精華,介紹歐美讀物”為宗旨,主要選擇一些有價值、有意義的西書,去蕪存精,譯成中文,介紹給國內讀者。主要欄目有:“西書精華”“讀書隨筆”“西書通訊”“西書介紹”“西書譯記”“西書摘譯”等。(2)對于夏濟安在《西洋文學》所發譯述文章的具體篇目,許俊雅的考辨也存在缺漏,她沒有將夏濟安以“馬津”為筆名翻譯的《羅素自述》、《我們的父親——湯馬士曼》囊括其中。(3)許俊雅還把托馬斯·曼的英譯名“Mann,Thomas”搞錯。這些問題說明對夏濟安早期譯述活動的研究還很不充分。
在陳子善、許俊雅等前輩的研究基礎上,筆者對夏濟安早期的筆名及佚文進行了再考證,并有了新的發現。①對于夏濟安早年使用的筆名,除了上述學者所提的“夏楚”、“馬津”、“尉遲速”之外,他還以“溫和”為筆名發表了數量頗多的譯述。筆者還發現夏濟安早期發表譯文達近百篇,遍及《宇宙風》《西風》《西風副刊》《西書精華》《新東方雜志》《沙漠畫報》《新亞》《光》等雜志。經考辨梳理,筆者認為有幾個比較重要的發現值得探討。
第一,《宇宙風》(1936年第12期)刊發了一篇《肉感電影與兒童》的文章,諷刺了電檢會為顧全所謂兒童身心健康,限定某些“肉感電影”禁止16歲以下兒童觀看的虛偽心理。此文署名“夏楚”,是夏濟安常用的筆名。從文章所談的主題來看,很符合夏濟安的審美趣味。他年少時就喜歡聽戲曲、看電影,日記、通信里記載觀看美國電影的次數頗多。由此推斷,這篇文章的作者應是夏濟安。雖然該文略顯稚嫩,卻也不乏幽默,比如,“至于成人之所以看得,因為成人和電檢會諸公大家都已在十六歲以上,身心發展均以臻健全,略看些‘準予放映’的‘肉’,就是‘感’,總會感到金華火腿上去的,絕不會有傷風化。”②此后,夏濟安又常以“夏楚”為筆名在《西風》、《西風副刊》上發表譯作,這些刊物都與林語堂有很大關系。夏濟安從《宇宙風》“嶄露頭角”到《西風》“得心應手”,再到翻譯林語堂的《辜鴻銘——最后的儒家》(1941年《西風副刊》第32期),可以看出,夏濟安在上海時期的譯述活動基本傾向于林語堂的文化理念。
第二,夏濟安在光華大學時期的閱讀趣味對其文化觀念的形成也產生了潛在的影響。這一時期夏濟安所發表譯述文章大部分譯自美國雜志,主要對歐美社會文化、教育、心理學、戰爭形勢等進行介紹,這些譯述內容各異,篇幅有長有短,從中可以看出夏濟安的閱讀范圍之廣泛。他先進金陵大學、中央大學哲學系,因病休學一年后,轉入光華大學英文系,苦學英語,用心頗多,大量瀏覽西洋雜志、書報。這時期的經歷不僅提高了青年夏濟安的英文閱讀能力和寫作技巧,還極大地拓寬了他的文化視野,更加深了他對西洋文明的深度理解。后來,他在談美國散文名家時強調,“美國民族文學的產生不是一蹴即得的;美國經過一大段學習時期,苦心研究別人的長處和自己可能的長處,然后自信心漸漸建立,利用本國特有的材料,發揮本國特有的天才,最后才有純粹的受人尊敬的美國文學產生。”[7]1夏濟安認為,美國人的學習和創作經驗是值得中國新文學參考的。而夏濟安對美國文學的初步理解也始于這一時期。對夏濟安的日記、書信進行考察不難發現,他的閱讀視域基本以英文書籍為主,西方文化體驗加深了夏濟安對人文主義傳統的認同感,這種文化心理或許也可以詮釋他在1949年所做出的人生選擇。
第三,在夏志清看來,夏濟安發表于上海光華大學時期的大部分譯述,目的是為了換取稿費,并無多少價值。但筆者以為,其中有一些文章對于夏濟安研究很有意義。例如,夏濟安在《西書精華》發表的書評《摘果記》(署名“溫和”),對美國左翼作家斯坦貝克(夏譯約翰·史坦培克)的《憤怒的葡萄》(GrapesofWrath)進行了介紹。他認為,《摘果記》“提出了一個美國社會上的嚴重的問題,可是文筆又是這樣的優美和矜持,絕沒有一般自命普羅作家的扭捏之態”③。從這篇介紹就可看出夏濟安的評論已經顯現出“同情的批評”,這種批評觀對他后來的文學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他之所以能在中國左翼文學研究、魯迅研究方面取得豐碩成果,與這種批評觀念密不可分。夏濟安在《西書精華》第3期發表書評《喬哀思的夢境小說》(署名“溫和”)也不容忽視,此文對喬伊斯的小說《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Wake)進行了詳細介紹。同年,《西洋文學》(1940年10月,第2期)刊發了吳興華的兩篇文章《菲尼根的醒來》、《喬易士研究》(署名“興華”),也對喬伊斯的小說進行了評點。④夏濟安和吳興華都是《西洋文學》的重要組稿、撰稿人,他們對喬伊斯小說的看法有很多共通之處,比如喬伊斯的小說語言怪,大量運用俚語;小說語言意義的雙重性等。值得關注的是,夏濟安對喬伊斯小說中的夢境語言(也即“意識流”)尤為重視。他說,“這在文學史上是破天荒的創作”。后來,喬伊斯亦成了夏濟安進行文學評判的一個重要標桿。他在談到中國文壇之所以缺乏偉大作品原因時說,“現代文學為內向與外向之各自發展,向內者盡向內心發掘,成了James Joyce(喬伊斯),向外者拼命喊口號鬧革命,成了左派作家,兩種傾向不得平衡,各趨極端。”[8]28在與夏志清的通信里,他也提到,“有一個寫小說的叫廢名,據說有Joyce作風,周作人很捧他,很多人說看不懂,憑你現在的學養,來評這一個中國近代號稱艱深的小說家,應該頂合適的了。”[9]163
鉤沉夏濟安早期的譯述活動,筆者認為有兩方面的意義不容忽視。
第一,夏濟安參與編輯《西洋文學》月刊為他以后創辦《文學雜志》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臺灣學者許俊雅看來,夏濟安所創辦的《文學雜志》與抗戰前朱孟實(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1937.5-1948.11)名字相同,她據此認為兩份雜志之間存在某些關聯。“朱氏此刊登載創作與評論為主,兼及對中外古代文學的研究。其編輯方針主張維護‘藝術良心’,提倡‘自由主義文藝’。認為中國新文藝‘應該有多方面的調和的自由發展’,從而提出‘自由生發,自由討論’的發展新文藝的原則。夏濟安沿用此名,從其‘致讀者’編后記,大致可以肯定他企望能提供非戰斗文藝的文學園地。”[10]18筆者并不贊同這種說法,筆者以為,“夏濟安到臺灣后主編《文學雜志》,很大意義上可以說是當年《西洋文學》的復活。”[11]73關于夏濟安與《西洋文學》月刊的研究資料并不多,夏志清談到,“宋奇和張芝聯畢業后主編了一種雜志叫《西洋文學》,濟安也是編輯委員之一,常常撰稿。”[12]115張芝聯回憶創辦《西洋文學》那段經歷時談到,“編輯同人六人,除我之外有夏濟安、柳存仁、徐誠斌、林葆園、林憾廬;后二者是掛名的。”[13]126據筆者查證,兩人的記憶都有誤。《西洋文學》月刊掛名編輯有很多,其中林語堂任顧問編輯,葉公超、郭源新(鄭振鐸)、李健吾、巴金、趙家璧幾人任名譽編輯,月刊主要編撰有六人,其中并無張芝聯所談到的夏濟安,張芝聯所記錯的是周黎庵,周黎庵后成為汪偽政權刊物《古今》主編。張芝聯作為月刊當時主要負責人,誤將夏濟安記成編輯成員,大概可以說明夏氏為《西洋文學》的編撰工作做了很多貢獻,多年之后仍令人難忘。可以說,夏濟安到臺灣之后創辦的《文學雜志》與《西洋文學》是一脈相承的。《西洋文學》月刊提倡,“文學不僅是表現人生,表現理想,同時也有其功能。文學不僅是消極的,作為個人的文學修養,精神的慰藉,或僅只教我們認識時代而已。它也是積極的。它教我們怎樣做‘人’,做一個‘時代的人’。對于人的性情、識力、思想、人格,它有潛移默化的力量;而一直影響到人們的行為,及夫社會的趨向。”⑤當時,上海淪陷區的極端環境造成了出版的困難,“讀書界頗缺乏良好的文學讀物”,這幫年輕編輯相信文學有激發與感化的力量,他們寄希望于創辦一份介紹西洋文學的刊物,把西洋古代和近代最好的文學作品介紹過來,以撫慰那些“苦悶、彷徨、甚至意志消沉的青年”,讓他們重感到“生”之可貴,而勇敢地生活。夏濟安主編《文學雜志》雖沒有提出發刊詞,但創刊號上發表的《致讀者》可說就是一篇宣言。雜志宣稱:“我們雖然身處動亂時代,我們希望我們的文章并不‘動亂’。我們所提倡的是樸實、理智、冷靜的作風。”“我們不想逃避現實。我們的信念是:一個認真的作者,一定是反映他的時代表達他的時代的精神的人。”[14]209不難看出,兩份雜志的創刊理念是相通的,它們都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與審美功能的統一。
第二,夏濟安早期稚嫩的譯文雖然大部分與文學無關,但卻體現了他在翻譯上的起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光華大學時期的翻譯實踐為他后來躋身翻譯界,成為翻譯名家奠定了基礎。夏志清回憶,“在上海數年給我印象最深的即是濟安潛心自修學習寫英文的那一段努力。近年來,他英文愈寫愈漂亮,讀起來令人覺得口頰生香,這種成就,還得歸功于上海數年所打的基礎。”[15]116夏濟安后來能在翻譯上有所成就,與他在光華大學時期的譯述活動顯然是分不開的。

注釋:
①“夏楚”是夏濟安最為人熟知的一個筆名,陳子善在《夏濟安選集》本書說明還提到了“馬津”,許俊雅的文章則提到了“尉遲速”。本文所討論的范圍并不涉及夏濟安離開大陸后所用的筆名,據考,夏氏在港臺時期曾以“樂季生”、“齊文瑜”等為筆名發表著述。
②夏楚:《肉感電影與兒童》,《宇宙風》1936年第12期,第564-565頁。
③參見《西書精華》1940年創刊號,第265-273頁。
④參見《西洋文學》1940年第2期,第268-272頁。
⑤參見《西洋文學》發刊詞,1940年第1期,第4頁。
⑥許俊雅《回首當年話——論夏濟安與〈文學雜志〉》(下)附錄的夏濟安先生著作表中將《美國散文選》(上)和《名家散文選讀》(第一卷、第二卷)的出版時間都搞錯了。許俊雅認為,《美國散文選》(上)出版于1972年5月,按照夏志清的說法,《美國散文選》應出版于1958年,也并無“上冊”之說。據查,《名家散文選讀》兩卷于1972年5月出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1][8]夏濟安.夏濟安日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95,28.
[2][12][15]夏志清.感時憂國[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115,115,116.
[3][5]陳子善.發現的愉悅[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200,201.
[4][6][10]許俊雅.回首當年話——論夏濟安與〈文學雜志〉(上)[J].華文文學,2002(6):13-20.
[7]夏濟安,譯.名家散文選讀[M].中國香港:今日世界社,1976:1.
[9]夏志清,夏濟安.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二:1950-1955)[M].中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163.
[11]張新穎.有情——現代中國的這些人·文·事[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73.
[13]張芝聯.五十五年前的一次嘗試[J].讀書,1995(12):125-129.
[14]夏濟安.夏濟安選集[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209.
[16]金圣華,黃國彬.因難見巧——名家翻譯經驗談[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8:31.
[17]羅新璋.翻譯論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776.
I046;H315.9
A
1004-342(2017)06-69-05
2017-03-05
孫連五(1988-),男,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
劉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