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少林武術若干文獻的考證及其價值

魏真+周偉良

摘要：現存較為珍貴的幾種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就其文本形式而言，有印本、抄本之分，就其內容而言，則大致可分為“拳棍刀槍譜”“拳譜”與“功法圖籍”三類。這批文獻典籍的主要學術價值：一是全面反映了明清“少林武術”的基本含義，二是反映了明清少林武術技藝的歷史脈絡，三是為少林武術的“非遺”保護提供了啟示。

關鍵詞：明清；少林武術文獻；拳棍刀槍譜；拳譜；功法圖籍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11-0130-07

本文所指的“武術文獻”，是指獨立成冊（或曾經獨立成冊）的武術著作，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有關武術典籍方面的著述逐漸豐富。但實事求是說，這方面工作目前仍遠落后于武術實踐的需要。站在歷史學研究的角度，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從一個方面反映了近代以前少林武術的基本面貌與文化根脈，是人們了解、把握少林武術文化之根和歷史脈絡的必由之徑。由于天災、戰亂及人為毀壞等種種原因，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存世已為數不多。歷年來經多方搜求，筆者共搜尋到明清時期少林武術文獻10多種，其中不少為珍本、孤本，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按內容，大致可分為“拳棍刀槍譜”“拳譜”“功法圖籍”三類。以下，就此三類少林武術文獻分別進行論述，繼而對這批文獻的學術價值稍加分析。

一、拳棍刀槍譜類

“拳棍刀槍譜類”的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大致有明《少林棍法闡宗》《夢綠堂槍法》以及《少林寺拳棍刀槍譜》，清抄本《少林拳棍刀槍譜》《少林拳棒槍刀譜》和《少林老仙師拳棍講章》等。①我們選擇其中較重要的幾種稍作介紹和考證。

1.《少林棍法闡宗》

《少林棍法闡宗》三卷，系明末徽州休寧人程宗猷（1561—？）著。《少林棍法闡宗》是程宗猷通過10多年對少林棍法的習練總結而成，該書卷首有時人程胤萬、侯安國、汪以時、陳世埈和程子頤等的“序”，書末有程繼康等人的“跋”。盡管這些“序”“跋”語焉不詳，但多少為后人了解《少林棍法闡宗》的由來及作者生平，提供了難得的史料。《少林棍法闡宗》共記有五種棍法。其中六路“小夜叉”與六路“大夜叉”是兩種不同形式的棍法架式訓練；隨后的六路“陰手”，是習練棍法的變化，它與上面大、小“夜叉”的棍法相表里；接下來的六路“排棍”，是對練套路；最后的一路“穿梭”則無定式，練此棍的目的是使棍與手相洽，伸縮如意，進退便利，以致臨敵技擊之用。結構上，這五種棍法相輔相成，共同組成一個有機的棍法體系。茅元儀在《武備志》中對《少林棍法闡宗》予以極高評價：“棍宗于少林，少林之說莫詳于近世新都程宗猷之《禪宗》。”②

2.《夢綠堂槍法》

《夢綠堂槍法》，明少林僧洪轉所著。少林僧

“洪轉”一名，最早見于嘉靖十年（1531）的《淳公素

收稿日期：2017-03-22

*基金項目：201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課題“明清少林武術古籍珍本的整理與研究”（15BTY003）。

作者簡介：魏真，男，鄭州大學體育學院教授，鄭州大學體育學院中原武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鄭州450000）。

周偉良，男，杭州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教授（杭州311121）。

庵塔銘》，萬歷三十九年（1611）的《重建初祖殿記》中亦有記載。③他精擅少林槍棍，是程宗猷棍法業師。長期以來，《夢綠堂槍法》未見原本，而是輯錄于明末清初吳殳的《手臂錄》一書中。但據吳殳為《夢綠堂槍法》所寫序文中“少林僧洪轉，彼家堂頭也，所著《夢綠堂槍》書”，“余久得是書”一語分析，④《夢綠堂槍法》成書于明末，至清初尚有流傳，但以后則湮滅無存。幸得《手臂錄》一書的輯錄，被吳殳譽為“槍可冠諸藝”的少林《夢綠堂槍法》方為后人所見。《手臂錄》一書比較常見的有清代張海鵬的《澤古齋叢抄》刊本，以及民國時期上海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的排印本等。

《手臂錄》附錄的夢綠堂槍法主要有四方面內容：一是“槍法八母”，二是“六妙”，三是“五要”，四是“三奇”。“槍法八母”在戚繼光的《紀效新書·長兵短用說篇》與程宗猷的《耕余剩技·長槍法選》中均有提及，戚繼光謂之“八母槍”，程宗猷記曰“八槍母”，但兩人都未說明“八母”具體內容是什么，而《夢綠堂槍法》中則將“八母”明確歸納為封、閉、提、擄、拏、攔、還、纏八字。其余的“六妙”是一截、二進、三亂、四定、五斜、六直，“五要”是一圈、二串、三排、四壓、五扎，“三奇”是一軟、二閃，三賺。從吳殳序文的字里行間，不難看出作者對洪轉的少林槍法頗有微詞，但對其“八母”“六妙”“五要”與“三奇”之說，卻予以極大肯定，贊云：“八母，本也；六妙，用也；五要，變也；三奇，巧也。盡此諸法，槍可冠諸藝矣！”⑤如此推崇“八母”“六妙”“五要”及“三奇”諸法，這大概就是平時自視甚高的吳殳之所以將《夢綠堂槍法》輯錄于《手臂錄》的初衷所在吧。

3.《少林拳棒槍刀譜》

《少林拳棒槍刀譜》原為八卷四冊，已佚卷一、卷二，現存三至八卷三冊，清抄本，無板框，亦無著述者及具體抄錄時間，現藏中國武術研究院。該譜卷三至卷五為“棍譜”，卷六為“槍譜”及“單刀譜”，卷七為“刀譜圖”，其內容與程宗猷《耕余剩技》多有雷同，而卷八為包括《易筋經》等在內的“續編”。依此，其散佚的卷一、卷二當為“拳譜”無疑。此本乃20世紀80年代全國武術“挖整”中所得，捐獻地與捐獻人均不詳。

卷八是《少林拳棍刀槍譜》最具特色的內容所在。其輯錄的內容有兩類：一是三種藥方，計有“見血封喉藥方”“薰藥方”和“中箭用解”；二是抄錄的《易筋經》，內容先是“李靖序”和“牛皋序”，其次是二十八則正文，最后是題名“紫凝道人”寫的“跋”。文中的李、牛兩序，與一般文本無多大差別，但文字有所變動；隨之的二十八則正文標題，除個別文字外，與臺灣圖書館的“述古堂本”《易筋經》基本相同；最后的“紫凝道人跋”，與目前所見國家圖書館藏“西諦本”和“述古堂本”等的“紫凝道人跋”全然有異，而與浙江省圖書館藏嘉慶年間的《易筋經·海岱游人序》較為相近，但“海岱游人序”題署的時間是“中統元年（1260）秋九月”，而此本的“紫凝道人跋”為“康熙乙酉（1705）冬月”。endprint

明清少林武術文獻“拳棍刀槍譜類”除了以上數種外，還有份鮮為人知的清代《少林老仙師拳棍講章》。《少林老仙師拳棍講章》今存于中國人民大學的張全海先生處，原文作《邵林老仙師傳下拳棍講章》，抄本，共8頁，小楷，無板框，亦無抄錄者與抄錄年代。將“少林”寫作“邵林”，這在明清武術文獻里并不鮮見。如明人趙光裕《武經標題正義》中的“邵陵棍法歌”和“邵陵拳勢歌”⑥，又如中國武術研究院所藏的光緒二年（1876）抄本《秀拳拳譜》中的“邵林和尚把教傳，勸說弟子在心間”等，就是例證。《少林老仙師拳棍講章》內容有三部分組成：一是“拆法解議”，其篇首的“凡徒之操習拳棍，一要練，二要健，三要打人心難忍，此系真訣也”一語，素樸地道出了對習武之人身體與心理的多方面要求；其次是“拳法歌訣”，通篇七言，其言“此類解議豈敘全，還求師父親口傳”，表明了傳統社會中師道傳授的不可替代性；最后為“棍法歌訣”，亦為七言韻文，文中的“若問我棍從何破，除許齊唱太平哥”，流露出作者對其棍法的自信。

二、拳譜類

“拳譜類”所錄多系拳理拳法，有的也包括一些器械內容。⑦屬于“拳譜”類的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大致有《拳經拳法備要》《張孔昭拳譜》《玄機秘授穴道拳訣》《羅漢行功短打》《少林拳術秘錄》，以及珍藏于北京圖書館的《少林寺拳經》等。

1.《拳經拳法備要》

《拳經拳法備要》一名《拳經》，二卷，舊題“張孔昭述，曹煥斗注”。大概因書中記有“少林寺短打身法統宗拳譜”“少林寺短打推盤步法”及“少林寺玄機和尚傳授身法圖”等，故長期被人們視為清代少林拳譜的代表作。

《拳經拳法備要》開始是以抄本流傳于世，其中影響較大的有兩種：一是“海陵度我氏藏本”的《拳經》一卷；二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王某收錄本。“度我氏藏本”于1927年由上海國技學社改名為《玄機秘授穴道拳訣》刊印出版，20世紀80年代香港錦華出版社又加影印；而“王本”則在1936年經羅振常作序，由蟫隱廬以《拳經拳法備要》為書名印行出版，此本在社會上流傳最廣，其影響也最大。類似的文本還有如流傳于民間的《張氏短打拳譜》，以及現藏中國武術研究院的慎徽堂本《張橫秋先生拳法》等。關于此書來由，民國時期唐豪依據《玄機秘授穴道拳訣》中的“張鳴鶚先生總序”，認為該書源起少林玄機和尚，由玄機和尚傳給陳松泉，陳松泉傳給張鳴鶚，再由張鳴鶚傳給張孔昭。⑧“少林寺玄機和尚”是誰，現存少林碑刻尚有資料可尋。如天啟二年（1622）的《初祖庵重修千佛殿》碑和崇禎四年（1631）的《重修少林寺橫翠亭記》中均有記載，康熙二年（1663）的《云集禪林碑》稱他為少林耆老，⑨可見玄機和尚確是位明清之季的少林寺僧，書中的“少林寺玄機和尚傳授身法圖”等，也說明他與該拳譜有關。其后的陳松泉，《拳經拳法備要》未提及此人，而《玄機秘授穴道拳訣》與慎徽堂《張橫秋先生拳法》序文中有記，但僅云其“少負俠氣”，遍訪海內名家而技成一家。而關于張鳴鶚、張孔昭，武術學界長期以來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同一個人，也有人不同意此說。依“張鳴鶚先生總序”的序名分析，此序名當是后人所擬，而此序在中國武術研究院所藏“乾隆五十四年”（1789）的慎徽堂《張橫秋先生拳法》中，明確題署“張橫秋先生”。這說明早在乾隆年間，張鳴鶚與張孔昭就被視為同一人。另外，《拳經拳法備要》中曹煥斗寫于乾隆四十九年序中清楚記曰，《拳經》乃張孔昭康熙年間撰著于他高伯祖曹有光時任縣令的山西壺關縣，然后又云該書為“張鳴鶚”所編，這也清楚表明張孔昭應即張鳴鶚。再有，《拳經拳法備要·下盤細密秘訣》中“吾家自張先生相傳至今，百余歲矣”。顯然，弄清這位“張先生”究竟是誰，無疑對辨析張鳴鶚、張孔昭具有重要意義。

為《拳經拳法備要》撰寫序文的曹煥斗，據現存績溪《旺川曹氏宗譜》記載，生于乾隆六年，卒于嘉慶十六年（1811），安徽績溪人，本名曹衍球，乳名煥斗，排行第三，有兩子，本人曾被朝廷授九品銜，“精拳術，得少林宗派”，至今地方上傳有他擅長武功的種種軼聞。然其拳技據自述，并非由張孔昭親授，而是他得其拳譜后“日夕研求”，專心習練所致。正是由于他對張氏拳經的長期實踐與體悟，從而為日后注釋該拳譜奠定了基礎。因為“下盤細密秘訣”的“張先生”是指張孔昭，所以序文中提及的張孔昭弟子程景陶、胡我弘與張仲略三人，在“下盤細密秘訣”中又記作是“張先生”的高徒。綜觀以上種種，無一不說明張鳴鶚（張先生）即是張孔昭。

2.《張孔昭拳譜》

《張孔昭拳譜》一冊，不分卷，清抄本，無板框，抄錄者與抄錄時間不詳，現藏上海圖書館。此書是題名《拳譜》一書的首冊。該書共八冊，前六冊題署“拳譜”，后兩冊無題名，其內容一冊是“醫方”，另一冊為“八段錦導引法”。前六冊的后五冊為明末周全的《通臂拳譜》，第一冊即此譜。譜中序文記此書為張孔昭所編撰，為了區別后五冊的《通臂拳譜》，故名曰《張孔昭拳譜》。

關于張孔昭其人，一般家乘史書難覓蹤影，而在《張孔昭拳譜》《拳經拳法備要》及乾隆五十四年慎徽堂的《張橫秋先生拳法》等圖籍文獻里，留下了一些難能可貴的零星記載。綜合這些材料可知，張孔昭、張橫秋、張鳴鶚三名實為一人，《張孔昭拳譜·序》記其“號曰孔昭”。《張橫秋先生拳法》中說他是安徽績溪人，與曹煥斗同一鄉里。事儒業，性好武。張孔昭的具體生卒時間不詳，目前不少人稱是康熙年間人，恐不確。因為在時間上，既然他編撰拳書是在康熙七年至康熙十七年的這段時期內，按年齡推算，應為清順治、康熙年間人。關于張孔昭武技，曹煥斗序中贊譽其獨臻神妙，名動一時。當時隨他習藝弟子甚眾，但入其堂奧者，惟程景陶、胡我弘與張仲略三人而已，其后則“支分派衍，漸失其真”。⑩《張孔昭拳譜》內容與《拳經拳法備要》《張橫秋先生拳法》等互有重合，但又不盡相同。依此，諸譜應源出同一祖本，但隨著后來傳抄中的增刪變更，導致各文本之間的差異。

3.《羅漢行功短打》

《羅漢行功短打》四卷，清抄本，字體行楷相間，無板框，其卷首題曰“咸豐五年歲在乙卯嶗西齋”。原書已失封頁，但署名“升霄道人”的“重訂增補羅漢行功短打序”表明，此書應名《羅漢行功短打》。該譜內容與2009年山西科技出版社影印出版的《少林衣缽真傳》大致相同，然《少林衣缽真傳》不分卷，尤其是《羅漢行功短打》中寫于“乾隆二十七年八月”的“弗遑道人序”和另一篇升霄道人“重訂增補羅漢行功短打序”，以及“太祖長拳甚可嘉，天下云游訪大家”“睘中武士參不透，深如東海細如麻”十二句七言韻文等，均不見于《少林衣缽真傳》。所以，就文獻價值而言，《羅漢行功短打》顯然高于《少林衣缽真傳》。endprint

關于該書作者，《少林衣缽真傳》直接記作“升霄道人”。但從各卷首頁題署的“升霄道人重集”，以及“弗遑道人序”中記述的“升霄道人親謁河南少林寺，得福居禪師秘受（授）羅漢真傳并《行功譜》”與升霄道人序中的“短打者，少林福居禪師所著也”兩語可知，《羅漢行功短打》在升霄道人之前已有，升霄道人對此書只是做了“重訂增補”工作而已。關于升霄道人，依弗遑道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序文所記，他是盧鄉人，云花觀道人。依此推算，升霄道人當生于康熙二十四年。盧鄉，其治為今山東膠東半島的平度縣，可能由于升霄道人是膠東人氏緣故，所以該譜中錄有不少該地區流傳甚廣的螳螂拳內容，如卷一的十八句七言歌訣末，直言不諱記曰“王朗的螳螂總敵”。

依譜中序文記，升霄道人的武技是由少林寺的福居禪師所傳。既然升霄道人的活動年代在康乾時期，那么福居禪師也應差不多為同時期人。關于這位福居，有人提出：自元代福裕和尚訂立的少林七十字輩以后，少林寺嚴格按此字輩順序擬定法名，其“福”字輩為元代僧人，如何在數百年后的清代居然會冒出一個“福”字輩的少林僧人？懷疑“很有可能是升霄道人大旗虎皮的偽托”。在這個問題上，早在民國時期的唐豪就曾以少林七十字輩為據，認為凡與七十字輩不符者，“為少林派武僧則可，謂為少林僧則不可”。然而，有人專門考查了少林寺元、明、清及民國的全部碑刻，不按七十字輩取名的少林僧人竟占全部僧人的五分之一，其中如天啟四年的《道公塔銘》，其中至少有66位少林僧人不是按七十字輩取名的。究其原因非常復雜：如歷史上有關僧人的記載，有的是法名，有的則為號；也有的原在別的寺院出家，所以其法名當然也就不在此七十字輩里。

《羅漢行功短打》中的“福居禪師”究竟是少林派武僧還是少林寺僧，抑或全為傳聞人物，因史料所限，難作具體分析，但《羅漢行功短打》中的一些拳法源出山東以及弗遑道人、升霄道人都為山東人氏，為我們提供了重要啟示。查明清文獻中，曾有過關于“山東少林”的記載。如明代《萬寶全書》（一名《新板增補天下便用文林玅錦萬寶全書》）的“邵陵（少林）棍法歌”中，就有“有人不識瘋魔棍，請去山東看邵陵（少林）”之句，張鼐的《倭變志》中也記有山東應募的“少林僧兵”，他們持鐵棍，“便捷驍勇”。“山東少林”一說至清季仍有影響，如近代日人平山周的《中國秘密社會史》記清末哥老會傳說云：“山東有個少林寺，內有一百二十八個和尚逞英雄。”鑒于這樣一個歷史文化背景，故所謂的“少林福居禪師”或許與此有關。關于這一點，后文將有論及。

《羅漢行功短打》最后一卷是“繪像羅漢行功全譜”，主要內容為十八羅漢導引功法及卷首的“短打十誡”。值得注意的是，十八羅漢導引功法的有些動作與名稱，非常類似道光年間出現的“易筋經十二勢”。之所以將此等內功導引輯錄于一份拳譜之中，這在“重訂增補羅漢行功短打序”中講得非常清楚，其云：武技功夫有三乘，此等功夫是基礎，乃“羅漢成道功也”，其后方為“推送沙袋”“操演錘掌”。習武“必先學行功”，這與《易筋經》中強調的由內達外的“內壯神勇”練功理念如出一轍。

還有份《重修少林正傳》也值得一提。《重修少林正傳》四卷，每卷首又題署《重修少林寺衣缽真傳》，全書四卷按元、亨、利、貞分之，著述人不詳，字體行草相間，無板框，不少文字抄寫有誤。如八極拳寫作“八急拳”，形意拳寫作“行易拳”，弘忍寫作“洪人”等。關于此書年代，2015年齊魯書社出版的《中國古代武藝珍本叢編》（上輯）第7冊中注曰“清”。《重修少林正傳》是目前所見內容最為駁雜的少林武術文獻。其首篇的“長拳短打序”，據文末所記，是位署名“燕峰氏”者于康熙五年（1666）應師命所撰。依此，《重修少林正傳》至少在此之前已成書。“燕峰氏”何許人，幻渺無考，然序中記述的拳法脈絡，不啻天方夜譚。其所記張三峰、王宗及溫州陳州同和王征南拳法之事，顯然源于明末清初黃宗羲的《王征南墓志銘》，序文中記述的如八急（極）、功力、螳螂、燕青、迷蹤、形易（意），劈掛、六合及太極等拳名，不少至晚清后方才出現。據此，此篇“康熙五年”序文，其托古作偽躍然紙上。《重修少林正傳》四卷內容，卷一中有些文句應出自《螳螂拳譜》一書。卷二內容基本錄自《羅漢行功短打》，但有所差異。如卷首的“十八羅漢短打序”，即《羅漢行功短打》的“行功短打”；又如“長拳即短打短打即長拳論”一節，其實是對《羅漢行功短打》所言“長拳即短打短打即長拳”的拳理闡發；再如“八打八不打”“八剛論”與“十二柔論”等，也是對《羅漢行功短打》中“十二柔論”的進一步發微。然卷末的“子午定機”“六陰六陽”及“金丹秘訣”等內功功理，均不見《羅漢行功短打》，應出于其他文本。卷三內容有些圖式出自《羅漢行功短打》；有些長、短兵之論采自戚繼光的《紀效新書》；還有是源出《羅漢行功短打》的“天根月窟圖”“天罡圖”及春、夏、秋、冬四官圖等。

4.《少林拳術秘錄》

《少林拳術秘錄》一冊，著者不詳，行書，無板框。按其封頁題署，該書原為江蘇鎮江袁達文于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抄錄，20世紀80年代全國武術“挖整”中由大連重機廠的遲學元先生捐出，現藏中國武術研究院。就內容而言，《少林拳術秘錄》中匯輯了當時多家拳法、拳譜及傷科、藥方等，其中既有《拳經拳法備要》的內容，也有諸如樂家短打、綿張拳法和范文晤拳法等。

《少林拳術秘錄》開始所繪的19幅圖式及“張橫秋先生手授秘訣”“迷拳”“醉八仙歌”等，類同《拳經拳法備要》，只是順序與內容有所差異。其中有關綿張拳法的記載，應是該拳譜值得注意的材料。“綿張”一詞，首見明代文武學者唐順之的《武編》前集，其曰“綿張拳護胸、肋、腰，溫拳護頭、面、頸”，稍后戚繼光的《紀效新書·拳經捷要篇》與何良臣的《陣紀》卷二中亦有提及，稱之為“綿張短打”。然因史料的缺失，“綿張”究竟是誰，至今不明。如有人提出可能是浙東內家拳的張松溪，綿張之“綿”是喻指內家拳的以靜制動、以柔克剛技藝而言。但也有人不同意此說，認為“‘綿張為張松溪，顯然證據不足”。故《少林拳術秘錄》中有關“綿張”的記述，應引起重視。據“綿張敘”所述，“綿張”本名張滾，安徽淮南壽春人，原為“壽春一武宦”，偶遇一游僧，得其拳藝“袖里金不換”，威名四播。因張滾后從商販綿，故被稱為“綿張”。此位壽春綿張是否即是明人著述中的那位，還是后來附會的人物，有待作進一步研究。但該譜中記有“張橫秋先生手授秘訣”以及將其拳藝稱作“金不換”，這與《拳經拳法備要》中所言之其拳技“千金不可換”似非巧合。再聯系到清末歙縣岔口鎮周家村張大呈所傳之張孔昭一脈拳法的《袖里金不換》，三者彼此顯然有其無法割舍的內在關聯。endprint

除拳械刀譜類的文獻外，還有功法圖集類的文獻，目前有關功法圖集類且獨立成冊的少林武術文獻，主要是《易筋經》。臺灣逸文武術文化公司影印出版的六冊《清代易筋經珍本匯輯》，收錄了自清前期至清末有關《易筋經》的34個文本（另有6個“敘錄本”），較為完整地展現了此書在清代的基本情況。《易筋經》一書的內容較為豐富，基本可分三大部分：一是旨在強身延年的導引功法，二是旨在克敵制勝的武術功法，三是旨在可鏖戰求嗣的房中術。就內容而言，如果說《易筋經》的導引養生方面內容是以知識階層為主要群體，而其武功方面內容，長期在廣大民眾間產生了強烈文化影響，尤其被冠以“少林”名號后，這種影響就更為顯著。

三、明清少林武術文獻的主要價值

綜合以上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可以看出這樣一個基本發展脈絡：即清康乾之前的文本，或槍棍、或拳技，內容相對單一，如《少林棍法闡宗》《夢綠堂槍法》及《拳經拳法備要》等；大約自乾嘉朝以降，各種拳械及功法、藥方增益匯集，從而逐步形成一個內容豐富的明清少林武術文獻體系。在當代社會條件下，整理、研究這批歷史典籍文獻，對于深入把握傳統少林武術及其時代發展、乃至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弘揚，均具有多方面的社會價值和學術意義。

1.全面反映明清“少林武術”的基本含義

少林武術，顧名思義，當是由少林寺僧整合或傳承的各類武功技法。從這個意義上，所謂的“少林武術文獻”，也應是指有關少林僧徒整合或傳承的各類武功技法的文本記錄。但是，諸如《羅漢行功短打》《重修少林正傳》等圖籍中的不少內容，恐怕實與少林無關。這一情況的出現離不開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和人文背景，確切地說，與明清時期少林武術的文化走向密切相關。

大量資料證明，明代是古代武術發展的一個繁盛期。在這個大環境下，自唐初至元末鮮有習武記錄的少林寺開始與武結緣，并得以揚花吐艷。由于少林僧徒積極參加“保邦靖世即傳燈”的世俗活動而得到朝野普遍激賞，故使少林武術得到社會各方的崇奉，名聲四播，被視為天下武林之宗，如明人著述中就有“夫今之武藝，天下莫不讓少林”一語。入清后更是“今人談武藝，輒曰從少林寺出來”。從文化學的角度看，如果說明代“今之武藝，天下莫不讓少林”，顯露的是當時人們對少林寺武技的推崇與認同，繼而出現的“今人談武藝，輒曰‘從少林寺出來”，則表明少林武術不但為社會所普遍認同，更反映出發展至清代的少林武術已成為一種文化符號，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由此，“少林武術”一詞的語義內涵大大豐富，成為一種遠遠超出寺界地緣、甚至區域地緣的文化集合現象。正是在這樣一種文化作用下，“少林”一名才會被不同的習武群體所借用，從而形成了與少林寺傳承有關的原生態文化和因高度認同少林武術而自覺歸附的次生態文化兩種文化圖景。如緣起清代南方天地會的福建南少林，北方拳會組織中的“少林會”，川省等地教門中的“少林神打”（又名“少林青主教”）等，這些“少林”與嵩山少林并無關系，而是在崇奉少林武術作用下的一種“文化聯宗”。

因此，《羅漢行功短打》中的“少林福居禪師”，也極有可能是位少林武術次生態文化人物，其所曰的“河南少林寺”，或由明清文獻中記載的“山東少林”演繹而來。盡管歷史上山東從未出現過名曰“少林”的寺院，但并不妨礙武風熾烈的齊魯大地在“夫今之武藝，天下莫不讓少林”及“今人談武藝，輒曰從少林寺出來”的文化影響下，對“山東少林”的文化營建，從而為《羅漢行功短打》中的“福居禪師”聯姻少林創造條件。但歷史上的“山東少林”，始終未形成如福建南少林那樣具有廣泛強烈認同的集體記憶。于是乎，隨著歷史的推移，“山東少林”之名逐漸塵封于歷史文獻中，原先一些傳聞故事中的“山東少林”也隨之改為毗鄰的“河南少林”——這一過程或許就是“河南少林福居禪師”的歷史由來。從文化學角度看，作為非史實的次生態文化也是一種客觀的“歷史存在”，從這個意義上看，少林武術的次生態文化無疑是研究前代少林武術一個不可忽視的學術領域。

2.反映明清少林武術技藝的歷史脈絡

少林武術緣起于棍，這在明清文獻里是得到確認的，也是形成少林文化中“緊那羅信仰”的一個重要構成。少林棍法被茅元儀認為“棍宗于少林”。除此以外，還有各種拳、槍、劍、鞭、戟、刀等技藝，基本上形成了一個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的習武格局，并為海內所敬崇。毫無疑問，這一格局乃是古代少林武術發展、成熟的一個顯著標志。然而，這些拳械技藝，是在一個不斷與外界保持吸取、交流情況下方才取得的。誠如《少林拳棍刀槍譜》所說的那樣：少林武術“所宗者，惟楊家槍、太祖長拳、綿張短打、孫家陰手棍”等，充分表明了古代少林武術的對外文化開放性。從這個意義上，前人所謂的“天下武功出少林”，倒不如“少林武功出天下”更為符合事實。

這一情況在明清少林武術文獻上也得以充分反映。如程宗猷《少林棍法闡宗》中敘述的緊那羅王和喇嘛僧傳棍法于少林雖不乏神話色彩，但多少反映出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少林棍術一開始是由外面傳入寺內的。另如明代抗倭名將俞大猷的“荊楚長劍”棍法，也多為后來少林棍譜收錄。至于清代如來鹿堂的《少林寺拳棍刀槍譜》與《少林拳棍刀槍譜》，其中不少內容出自戚繼光的《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而《羅漢行功短打》的拳法內容則吸收了《螳螂拳譜》等。再聯系到國家武術研究院所藏《少林拳棒槍刀譜》抄錄的《易筋經》，以及《少林拳術秘錄》和稍后《重修少林正傳》中的拳械、醫方等種種內容，充分表明此時期的少林武術文獻，是一個在不斷汲取各時期資料基礎上，逐步增益、豐富的，同時也揭示了明清少林武術文化是一個不斷發展、充實的歷史事實。

3.為少林武術的“非遺”保護提供啟示

2006年，少林武術以“少林功夫”之名申報成為我國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然而，十多年過去了，理應受到國家“非遺法”保護的少林武術無論其技藝整理還是理論研究并未有所進展，究其原因，一個根本問題就是對明清以來一脈相承的少林武術技藝缺乏把握，致使其保護難以有的放矢，難以落實到位。少林武術的價值與精神，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技藝的掌握和運用來體現的。因此，認真梳理、厘定明清以來少林武術的技藝傳承脈絡，整理總結其技藝特點、風格及活動樣式，應是少林武術“非遺”保護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在這一方面，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與價值。從文獻中可清楚看出，少林武術棍法中既有明代俞大猷傳給少林寺僧講究“舊力略過，新力未發”的“荊楚長劍”棍法，也有稍后《少林棍法闡宗》中舉列的六路“小夜叉”與六路“大夜叉”，六路“陰手”與六路“排棍”；拳法中既有明代詩人描述的“距躍直前霜鶻竦，迅若奔波下崩洪”的少林校拳，也有《拳經拳法備要》強調“反側前后，求察陰陽。渾身著力，腳跟乃強”的“少林寺短打”。時至近代，曾任少林住持的著名武僧妙興，其留下的“頭如波浪，手似流星；身如楊柳，腳似醉漢”羅漢拳訣，與《拳經拳法備要》中“頭頸兒，曾觸北周顛”“身范兒，如狂如顛；步趨兒，東扯西牽”的“醉八仙歌”何其相似乃爾，同樣透露出少林拳技一脈相承的風格特點。這是需要組織有關人員進行專門整理研究的首要任務。endprint

還需進一步指出的是，明清少林武術的原生態文化與次生態文化，是一種盤根錯節的客觀存在。既然是客觀存在，那么這種復雜性又必然反映到技藝層面上來。了解這一點，它可使少林武術的“非遺”得以整體保護，而歷史上的相關文獻史料可為此提供堅實依據。時至今日，盡管我們在武術典籍文獻的搜集整理方面取得了一定進展，但尚有許多珍貴武術文獻或流散于民間，或塵封在海內外各大圖書館，未引起注意。如故宮博物院所藏清康熙年間抄本《單刀譜》，安徽徽州博物館所藏的明刻本《棍棒體勢》與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藏有的清康熙年間所刻《麻杈棍譜》等。至于流散于民間的武術文本就更多了，如河南焦作的《通臂拳譜》，山西洪洞縣的《通臂拳譜》，河南新鄉的《楊家槍譜》，流傳于河南、河北的《梅花拳譜》等等。本文論及的明清少林武術文獻，只是其中的極少一部分而已。

注釋

①關于清來鹿堂刊本《少林寺拳棍刀槍譜》以及見藏于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與吉林省圖書館的清抄本《少林拳棍刀槍譜》的評述，請參周偉良《三種稀見清代少林武術文獻的介紹與評述》一文（《中州體育》2014年第4期），文中不再贅言。②茅元儀：《武備志》卷八十八，解放軍出版社、遼沈書社，1989年，第3503頁。③呂紅軍：《嵩山少林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35頁。④⑤吳殳：《手臂錄·夢綠堂槍法并序》，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影印本，2006年。⑥趙光裕：《武經標題正義》附卷八，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79—80頁。⑦如清抄本《羅漢行功短打》卷三為《繪像羅漢兵刃全式》，《重修少林正傳》中也記有一些器械內容。⑧唐豪：《中國武藝圖籍考·拳經一卷》，上海國術協進會，1940年，第36頁。⑨呂紅軍：《嵩山少林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41頁。⑩曹煥斗：《拳經拳法備要·注張孔昭先生拳經序》，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93頁。程大力：《少林武術通考·關于少林武術典籍》，少林書局，2006年，第213頁。唐豪：《行健齋隨筆·嘉靖御倭僧兵考》，中國武術學會，1937年，第40頁。呂紅軍：《嵩山少林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44—445頁。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方圖書館照片，具體版本不詳。張鼐：《倭變志》，引自《松江府志》卷三十五，清嘉慶二十二年刻本。平山周：《中國秘密社會史》，商務印書館，1927年，第93頁。唐順之《武編前集》卷五，引自《中國兵書集成》第13冊，解放軍出版社、遼沈書社，1989年，第788頁。沈壽：《太極拳文集·古代內家拳及其十四禁忌》，人民體育出版社，2005年，第97、100頁。馬明達：《說劍叢稿·戚繼光〈拳經〉探論》，中華書局，2007年，第282頁。歙縣岔口鎮周家村的《袖里金不換》，一名《家傳秘要》，該書已由臺灣逸文武術文化有限公司于2008年10月出版。其他如《少林七十二藝練法》一書，為民國時期編著。轉引自崔樂泉，楊向東主編：《中國體育思想史》古代卷，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03頁。褚人矱：《堅瓠余集》卷三，《筆記小說大觀》第7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第959頁。關于“少林武術的次生態文化”，參見周偉良《歷史與現代交匯中的中華武術》，臺灣逸文武術文化有限公司，2012年，第82—84頁。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錄副奏折·農民運動·秘密結社項》第2745、2777卷。公鼐：《少林觀僧比試歌》，引自《少林寺志》，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第209頁。

責任編輯：王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