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媒介生態作為傳播學的一個流派,可以改造成為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理論原則。將媒介生態區分為宏觀媒介生態和微觀媒介生態,能夠將其與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關聯起來,從而為書寫百年中國文學史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從媒介生態的視角進行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可以界定百年中國文學的敘述起點,更新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范式,變革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敘述方式,厘清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動力。
關鍵詞:媒介生態;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合力型”;文學史書寫范式
中圖分類號:I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11-0155-12
將媒介理論引入文學研究,是當前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學界對這一問題持續多年的熱情,不僅說明媒介與文學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系,也說明這一研究對于文學研究本身的推進作用。印刷技術的變革導致文學的現代發生,沒有近代以來印刷技術的快速發展,中國現代文學的形成和發展將會是另外模樣。文學研究者正是看到文學與傳媒之間這種互動共生關系,并以之作為研究的方法論基礎,我們在文學與傳媒相關的領域才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果。近三十年來,百年中國文學是學界持續關注的熱點,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也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但對于“百年中國文學”概念的界定始終莫衷一是,如何去書寫“百年中國文學史”更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果從媒介生態的理論視域出發,我們對“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可能會別開洞天。
一、“百年中國文學”概念的形成
及其文學史的書寫現狀1.“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
“百年中國文學”及其相關概念的提出,最早可以追溯到1985年北京大學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等所發表的《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一文。文章指出:“所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開始的至今仍在繼續的一個文學進程,一個由古代文學向現代中國文學轉變、過渡并最終完成的過程,一個中國文學走向并匯入世界文學總體格局的過程,一個在東西方文化的大撞擊、大交流中從文學方面(與政治、道德等諸多方面一道)形成現代民族意識(包括審美意識)的過程,一個通過語言的藝術來折射并表現古老中華民族及靈魂在新舊嬗替的大時代中獲得新生并崛起的過程。”①“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打破了學界一向固守的“近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的研究界限,將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直至當下的中國文學作為一個有機整體進行把握,使“文學史從社會政治史的簡單比附中獨立出來”,并試圖在世界文學的格局下審視中國文學。
這一論述引發不小轟動,一時引起重寫文學史的熱潮。僅10年間,中國內地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命名的論著至少就有十余種,見表1。
收稿日期:2017-10-2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百年中國文學與媒介的互動共生關系研究”(13AZW002);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重點項目“中國當代文學出版研究”(17BZWJ05);山東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重大研究項目“媒介生態與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研究”(17RWDZ10)。
作者簡介:胡友峰,男,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濟南250100)。
表1讀秀學術搜索引擎所收錄的1985—1995年書名中包含“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著作
作者書名出版社出版時間1陳元愷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世界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082黃子平等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093樂黛云、王寧主編
北京大學比較文學所編西方文藝思潮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14羅強烈原型的意義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主題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085朱德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流派論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126喬福生、謝洪杰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杭州大學出版社1992.127張夫圣地之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尋根傾向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8陳鳴樹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129顧圣皓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0510王一川、張同道、丁濤等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海南出版社1994.1011劉明馨、趙金鐘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論綱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08
2.“百年中國文學”概念的成形
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提出的同時,爭議之聲也此起彼伏。首先是時間界定的問題。根據黃、陳、錢三人的論述,1898年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上限,將嚴復翻譯《天演論》介紹現代自然哲學、梁啟超作《譯印政治小說序》介紹西方文學、裘廷梁作《論白話文為維新之本》關注文學媒介的問題視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起點。有學者認為,可將起點進一步推至甲午中日戰爭之后。如謝冕以1896年丘逢甲所作《春愁》為例,指出百年中國文學的主題是“憂患”,基本情調是“悲涼”。②也有學者仍然認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起點應是以白話寫作與現代精神為標志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如宋世明認為,以1898年維新變法為起點,或許可以反映中國知識分子歷史地位的變遷和心理發展,但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文學與清末文學的精神內涵和審美情趣迥乎不同,“文學史并不等同于知識分子精神史”③。關于起點問題的爭論,至今尚無定論。
上述論述牽涉到另一個爭議之處,即命名問題。有學者指出,晚清勢必不能被排除在中國文學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之外,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無法包含晚清時段,這一命名的不嚴謹之處顯而易見。雨簫認為,從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來看,要與中國古代文學、未來文學發展形成對應,并且考慮到國際交流時所使用的世界通用語言,最為貼切的是使用廣義的“中國現代文學”這一概念。④但眾所周知的是,“中國現代文學”一般用來指稱1917—1949年這一時段的文學,用“中國現代文學”來指代這一時間段的文學仍有混淆之嫌。
在此期間,董炳月已經注意到日本學者藤井省三的《中國文學百年》(此書尚無中文譯本)在時間觀念上的突破與黃、陳、錢三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所謂的“百年”只是一個泛指,其論述實際時間跨度長達150年。⑤“百年中國文學”的概念呼之欲出。1997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由謝冕、錢理群主編的八卷本《百年中國文學經典》,收入自1895年至1996年的優秀作品。⑥此后,“百年中國文學”的概念頻頻被學界使用,并逐漸沿用下來。endprint
此外,關于百年中國文學的分期問題也是眾說紛紜。一般來說,備受關注的重要時間節點,主要包括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20世紀30年代抗日戰爭爆發、80年代中期先鋒文學興起等。關于“百年中國文學”分期問題的討論,宋世明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分期、主題、敘事與美感》中亦有較為詳細的總結。因論者的研究興趣與偏重領域不同,對這一概念內部具體分期劃分的標準也不盡相同。因此,上述爭議如今尚無定見。
3.“百年中國文學”的空間性問題
1997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所推出的《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其中收錄的作品中涵蓋了“日據時代的臺灣文學、淪陷區文學以及香港、臺灣(1949年以后)的文學作品”。這意味著“百年中國文學”概念在成形之初,就沒有將視野僅僅局限在中國內地。1999年,陳遼指出:“中國文學的‘根是中國的歷史生活和現實生活,‘干是中華民族文化,中國內地文學、臺灣文學、(香)港澳(門)文學便是由‘干分葵出來的不同的‘枝。它們‘根、‘干雖相同但各有其不同的發展歷程,因而也各有相異之處。”⑦
隨著海外漢學界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關注以及“華文文學”概念的提出,中國內地對海外華文文學的研究隨之興起,“新移民文學”也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并逐漸被納入“百年中國文學”的范疇。一般認為,新移民文學可視為20世紀第三次留學浪潮的衍生品,20世紀80—90年代,部分來自中國內地的留學生改換身份,成為在地華人,在海外進行文學創作。但曹惠民認為,“新移民文學”的界限可以進一步拓展,如於梨華、聶華苓、白先勇等20世紀60—70年代移民美國的作家及80—90年代來自港澳臺地區的移民者亦應在列。⑧
“新移民文學”在發軔之初因其熱銷且多被改編為影視劇,一度被質疑為“文化快餐”⑨。但隨著大批實力作家的涌現、研究者視角的轉換和研究方法的深入,移民文學的文化與審美價值及其在百年中國文學中的地位得到肯定。曹惠民認為,“新移民文學”這一概念強調的是身份定位,“對于世界文學來說,這些作品所具備的獨特品貌,無疑最能凸顯華人移民文學不可替代的真價”⑩。
2001年以來,山東大學黃萬華教授提出將“20世紀中國文學史”擴展成“20世紀漢語文學史”的設想,即“在中國內地、臺灣、港澳和海外互為參照的框架中整合20世紀的中華民族新文學”,進行“空間上的‘越界”。他認為,“文學史敘述的空間自然不只指‘本土和‘境外,也包括文本和媒介、文學和文化等不同空間。關注文學史空間的存在和拓展,就會產生文學史敘述的不同面向”。這為“百年中國文學”概念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
4.“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現狀
進入新世紀以來,關于文學史的書寫進入井噴狀態,中國現代文學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書寫都達到數百部之多。但是,將中國現代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聯通起來書寫百年中國文學的文學史著作還不多見。朱棟霖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12)》是一部貫通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文學史著作,該著作以百年中國文學中“人”的觀念的嬗變來貫通百年中國文學發展歷程,重新闡釋了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變化,是書寫百年中國文學史的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但由于其敘述的起點在1917年,也就是將現代文學的發生起點界定在1917年,沒有將晚清以來中國文學從近代向現代的轉型交代清楚,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楊匡漢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經驗》也是一部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力作。該書分上下兩卷,實際上是一部論述20世紀中國文學經驗的研究性著作。該書以20世紀中國文學為整體考察對象,以“現代性”為書寫的中心線索,分九個方面論述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經驗,具有反思與創新的精神,是書寫百年中國文學史的力作。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是一部三卷本的教材,該教材將20世紀文學的濫觴延伸到19世紀八九十年代,強調了晚清文學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影響和作用。該教材在史論結合方面做到了論從史出,對作家作品的分析也非常到位,充分說明該教材對文學審美性因素的重視。
上述著作在對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中,還存在一定的缺憾。比如百年中國文學的學術起點是模糊的,究竟從哪一年開始敘述,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節點。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動力,無論歸結為“人”的觀念的變化還是“現代性”的發展,都是一種單一的視角,無法對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歷程做出準確的判斷。從人的觀念的嬗變入手,可以很好地從作家作品的視角出發論述百年中國文學的文學性品格,但對于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來說,文學外部世界的風云變化更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從“現代性”入手,可以很好地解釋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外部動因,但對文學作品審美性的忽視也是一個弊端。從“媒介生態”的視野介入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這種“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文學史書寫模式。
二、“Media Ecology”的漢譯爭議及其中國化的歷程
選擇“媒介生態”作為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理論原則,就必須對“媒介生態”這一概念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在學術研究中,厘清關鍵概念的范疇,能夠“為我們的實際研究提供一個基礎,不僅可以比較準確地使用這個概念,而且能夠確定在此基礎上所要解決的問題和突破的方向”。由于生成、傳播與發展的社會文化情境不同,北美與中國的“Media Ecology”研究即使都采取了“生態學”的視角,但由于邏輯起點的迥異,呈現出的研究向度、問題域也不盡相同。因此,我們有必要對“Media Ecology”的漢譯做一個界定。
國內學者何道寬于1991—2002年間最先譯介了加拿大傳播學者麥克盧漢與伊尼斯的媒介理論,但他并未明確闡述“Media Ecology”這一命題。值得注意的是,2002年何氏發文認為伊尼斯與麥克盧漢屬于“媒介決定論派”,2003年他又修正為麥克盧漢“絕對不是鼓吹技術決定論的人”,只是技術樂觀主義者,2006年他才開始發表關于北美“媒介環境學”的評論。雖然1992年何氏的《理解媒介》譯著出版時,“恰逢國外第二次熱潮隨著互聯網出現而興起,但當時國內學界仍然沒有察覺”,通過對麥克盧漢研究的譯介,至2000年左右國內相關研究才形成規模。然而,此時期中國內地學界仍未就“Media Ecology”進行專門而深入的探討。endprint
2003年,浙江大學傳播研究所主辦的《中國傳媒報告》(2002年創刊,出版于香港)率先在內地傳播學界推介了北美的“Media Ecology”研究。2003年第2期特別推出《媒介生態研究》專欄,欄目主編為清華大學教授崔保國與美國威廉·帕特林大學教授、北美“Media Ecology”學派第三代代表人物林文剛(即Casey Man Lum),依次刊登了四篇文章,分別是:林文剛的《媒介生態學在北美之學術起源簡史》、崔保國的《媒介是條魚:理解媒介生態學》、駱正林的《公共政策變遷和媒介生態循環》、陳星的《試論史前媒介生態中非語言媒介的演變》。同年第3期“媒介生態研究”專欄繼續刊發了蘭斯·斯瑞特與林文剛的《劉易斯·芒福德與科技生態學》、劉云的《中國電視文化生態的轉型》兩篇文章。《中國傳媒報告》在介紹“媒介生態”理論方面有篳路藍縷之功,但此后該雜志一直再未開設《媒介生態研究》專欄,林文剛等北美“Media Ecology”學派的學者也未在此刊物上發表任何論述。
2006年何道寬首先發文指出,“起初(2003年)大陸學者把Media Ecology直譯為‘媒介生態學,旅美學者林文剛也采用直譯的辦法”,但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兒。崔保國意識到了Media Ecology研究在北美與中國的分殊,但“遺憾的是,他卻用同樣的名字(媒介生態學)來稱呼這兩個取向不同的學派”。何氏在與國內北美學派的李明偉、丁未、陳世敏等學者切磋后,決定譯為“媒介環境學”。這一譯法得到了林文剛的首肯,他強調,“波茲曼(1970年)在首次公開就這門學科的定義和范式講話時做了這樣的表述:媒介環境學把環境當作媒介來研究。在這個意義上,媒介環境學至少有3個層次上的概念”:符號環境、感知環境和社會環境(即多重媒介的環境);同時“這個詞本身體現并喚起環境保護主義的觀念和實踐”。由此,“為了維持理念上的一致和清晰度,我建議把迄今為止我的一切中文著作里Media Ecology的譯名從‘媒介生態學一詞更名為‘媒介環境學”。于是,林氏最早譯發于《中國傳媒報告》2003年第2期的《媒介生態學在北美之學術起源簡史》,2007年在人民網刊發時即更名為《媒介環境學在北美之學術起源簡史》。這說明2003年至2006年間中國本土學者(如崔保國)與北美學者(如林文剛)對于Media Ecology的學術建構理念存在不小的差異,在中國流行的Media Ecology至少有兩類研究范式。因此,根據具體語境對Media Ecology的漢譯進行界定,也就是在廓清不同研究范式的基本內涵。
現在回過頭來分析2003年第2、3期《中國傳媒報告》刊發的“媒介生態學”專欄論文,不難看出,林文是對北美Media Ecology的學術史進行梳理,突出了“媒介作為環境研究”的主題及北美學派權威學者的理論創設。蘭斯·斯瑞特與林文剛的文章也表達了對北美學派先驅芒福德將“技術生態”(ecology of technics)作為一種學術傳統以及對技術、媒介、文化作為研究視角的推崇。至于中國學者的論文,除了陳文聲稱試圖發現史前非語言媒介的物理、符號形態演變“對人類思維及交流活動產生的影響”,還有些北美學派“媒介技術重塑了人類環境”的意味;其他如崔文提出“研究媒介與其生存發展環境以及人與媒介環境之間相互關系”,駱文探究作為傳播生態影響因子的公共政策對于媒介生態系統的形塑,劉文論述了制度、經濟、文化和技術等因素合力作用下電視文化生態的轉向,這些都突破了北美學派的研究范式,至少不止于“媒介即環境”和“媒介即文化”的命題,而指向了媒介生存狀態與社會系統的生態互動。
從字面上看,Media Ecology準確恰當的譯法就是“媒介生態學”,而不是“媒介環境學”,因為“生態”具有系統性、整體性的特點,強調的是一種“整體”性的因素,而“環境”只是一個具體的外在對象,沒有系統性的關聯。即使北美學派的代表人物也曾將“Ecology”譯為“生態”(如林文剛在2003年采用了此種譯法);之后在2007年10月出版的林文剛編、何道寬譯的《媒介環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一書中,在翻譯第二章尼爾·波茲曼的“The humanism of Media Ecology”(初次發表于2000年)一文中用了這樣的表述:“在媒介環境學(Media Ecology)這個術語里,我們把媒介(Media)放在生態(Ecology)前面,意思是說,我們感興趣的不僅是媒介,我們還想說,媒介與人互動的方式給文化賦予特性,你不妨說,這樣的互動有助于文化的象征性平衡。”這里的“文化平衡”更加有了生態的意味。
但北美學派的邏輯起點終究是“媒介作為環境的研究”,聚焦于“大眾媒介和信息技術對文化觀念和社會變遷的影響”,其“立足點是從人出發,研究方法上以文化研究和人類學研究方法為主,不但豐富多彩且多元化,研究的面也很廣很雜;而中國的媒介生態學研究目前的切入點,主要立足于媒介,方法上接近政治經濟學和媒介經營管理學”。可見,北美的Media Ecology研究認可生態學的基本思維方式,并不排斥“生態”一詞;他們之所以在漢語語境中堅持“媒介環境學”的稱謂,從根本上說,不外乎是想堅持北美研究范式的獨立性,以期與誕生于中國本土的“Media Ecology”研究劃清界限。因此,將北美的“Media Ecology”漢譯成“媒介環境學”,而將中國的原創理論命名為“媒介生態學”,可以廓清其學科差異,避免理論的混淆。崔保國在《媒介生態分析的理論框架》中提出了廣義“媒介生態學”的概念,認為其包括兩大部分:一個是研究人與媒介環境的媒介生態學,另一個則是研究媒介與其生存發展環境的媒介生態學;并認為前者稱之為“媒介環境學”比較妥當。
至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中國傳媒報告》的做法了。一方面,以崔保國、邵培仁(《中國傳媒報告》主編)等為代表的學者,意識到了其2001年至2003年即著力探索的中國媒介生態學與北美媒介環境學存在研究取向的差別。簡言之,崔保國等人認為“媒介是條魚”,生活在社會生態系統的“水”中;林文剛等人認為“人是條魚”,生活在媒介環境構筑的“水”中。另一方面,中國傳播學者著重于建立中國本土的媒介生態學研究,以媒介的存續環境(媒介之間、媒介與社會之間)為研究中心。因此自2003年第4期開始的《中國傳媒報告》,將指涉北美媒介環境學思維的論文大多歸于《文化·社會·傳媒》專欄,而將研究中國媒介生態學的論文多歸于《媒介經營與管理》《傳播與媒介交叉理論》《傳媒產業研究》等專欄。endprint
或許林文剛在2003年提出“中國媒介環境學與北美的媒介環境學在典范內容和研究方法上會有什么異同之處”的問題時,也未必能夠想到中國媒介生態學與北美媒介環境學的研究向度如此不同。因為他雖然認為“中國媒介環境學必定牢牢根植于中國的歷史和文化,而且從學術層面來看,還牢牢根植于中國的學術傳統”,但他當時仍然期冀中國的媒介生態學“研究傳播技術如何在中國文化的發展中扮演角色”。因此,他后來才決意與中國的媒介生態學各樹旗幟。
在此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的媒介生態學者一貫主張吸收北美媒介環境學的理論與方法。崔保國的廣義“媒介生態學”概念明顯同時涵蓋了媒介環境學派和傳播政治經濟學派的內容。邵培仁也認為,在媒介生態學研究中應適當關注下述內容:包括并可拓展為媒介環境理論的學者群研究、麥克盧漢研究、媒介社會環境史研究等。這兩種范式都以生態環境為媒介研究的問題域。
媒介生態學關注以媒介為中心的環境,而媒介存續于具體的文化、政治、經濟等語境中,并對社會人的心理、思維、習慣產生特定的影響。媒介環境學的研究往往根植于某一媒介形式,而這一媒介形式也存在于具體的文化、社會、政治、經濟等宏觀環境中,也必然要考慮到媒介與其他文化因素間的相互關系及作用,也即媒介所構成的生態與媒介間的相互影響。
由此,我們認為在中國學界將“Media Ecology”譯為“媒介生態學”,暗含著四個基本前提:一是對于崔保國提出的“廣義媒介生態學”概念承認“媒介環境學”譯法的認可(同時對于邵培仁統一譯為“媒介生態學”的提法不認可);二是對于“媒介生態學”與“媒介環境學”研究范式互相吸收、相得益彰的期望;三是特別在涉及北美學派思潮與方法的時候,必須翻譯為“媒介環境學”;四是在“媒介生態學”中,“媒介是一條魚”,媒介生活在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構成的“水”之中。
三、媒介生態與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理論視域
上面我們已經論及,“媒介生態(環境)”是北美的一個傳播學流派,主要將“媒介作為環境來研究”;中國的媒介生態學則主要將媒介放置在一個大的社會文化生態環境之中,研究媒介與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將媒介生存的環境作為一種生態系統,在此基礎上研究媒介的生存環境問題。對于百年中國文學來說,媒介不僅僅是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載體,更是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推動力。如果從媒介生態的視角介入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之中,我們就能夠有新的理論發現。
1.繼承與改造:從傳播學流派的“媒介環境”到文學研究理論視域的“媒介生態”
從媒介生態的視角觀之,文學作為一門語言藝術,其發展與變遷既受到符號媒介的影響,又受到載體媒介的制約;既與“作為環境的媒介”息息相關,又與媒介存續的政治、經濟、文化、技術等宏觀生態環境絲絲相連。由此,我們可以將傳播學流派的北美媒介環境學與中國媒介生態學的觀點加以改造,批判吸收,最終采用“宏觀媒介生態”與“微觀媒介生態”這一具有整體觀感的分析路徑,去考察百年中國文學的演進,以求立論清晰。具體而言,社會環境與受眾構成了“宏觀媒介生態”;符號媒介、載體媒介形式及其科層化生產組織則構成了“微觀媒介生態”。
(1)宏觀媒介生態。這一理論來源于中國的媒介生態學研究。依據中國媒介生態學創立者邵培仁在《論媒介生態系統的構成、規劃與管理》中的闡述,媒介生態系統可以分為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含有政治環境、經濟環境、文化環境和技術環境等)和一級生產者(傳播者)、二級生產者(媒介)、三級生產者(營銷)、消費者(受眾)等。因此,我們可以說,承載、傳播文學藝術作品的媒介及媒介組織(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文學生產)是一條魚,生活在由社會環境、技術形態環境、讀者環境等諸多因子構成的社會生態的“水”中。同時,各個宏觀媒介生態因子之間也是相互滲透、相互作用的關系。比如經濟媒介生態與受眾之間有一些直接的關系,而兩者又共同受到政治媒介生態(如媒介體制以及文化思潮、教育水平等因子)的制約。技術因子則極為活躍,它與資本市場合力形塑了大眾媒介文化生態。
(2)微觀媒介生態。微觀媒介生態涵蓋兩層意思:一是強調符號媒介(語言、文字、圖像、聲音)與載體媒介(報刊、廣播、電視、網絡等)在整個媒介場域中的重要作用,其理論來源于北美的媒介環境學;二是強調載體媒介的生產性組織(報社、出版社、電視臺等)的相對獨立性作用,其理論來源于中國的媒介生態學。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而語言又是一種符號媒介,承載著獨特的意義空間。北美媒介環境學的先驅蘇珊·朗格認為,語言是一種思維,不同的媒介形式對于文學的演進也有不同的作用;文學是一種語言符號,其意義的表達受到媒介形態、媒介環境的影響。載體媒介的生產性組織是規模化、組織化文學生產、傳播的主要參與者,媒介組織之間競爭與合作的著眼點即提高媒介產品的市場占有率,擴大媒介產品的發行與銷售能力。
為了直觀與清晰,我們用圖1來表示本研究中“媒介生態”的內涵。圖中外部的六邊形勾連了宏觀媒介生態的六大因子,內部的六邊形顯示出微觀媒介生態的組成態勢。
圖1“微觀—宏觀”文學媒介生態系統邏輯結構圖
從上圖我們可以看出,對于百年中國文學研究來說,媒介生態與其之間的關聯更加緊密,原因在于媒介生態是一種關系型的存在,是一種動態的生成型的存在,而不是一種靜態的工具和中介。這其中,媒介生態從整體上可以劃分為宏觀媒介生態和微觀媒介生態。宏觀媒介生態包括政治媒介生態、經濟媒介生態、文化媒介生態、技術媒介生態、受眾媒介生態和其他媒介生態。微觀媒介生態包括報紙、出版社、期刊、手抄本這些具體媒介的編輯策略、審美實踐及其相互關系等。更為重要的是,在微觀媒介生態中還包括語言、聲音、圖像等符號媒介
(3)兩大媒介生態的特征。兩大媒介生態發生作用時具有如下特征:一是合力性與獨立性。宏觀媒介生態、微觀媒介生態兩個維度既分別又同時對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產生影響。比如,具體到某一文學作品或文藝作品系列的出版與發行,微觀媒介生態(如作者的思想語言風格、作者群、出版社等)起直接的作用;但整體來看,它又處于受眾、市場的拉動力之中,更與當時的政治輿論環境、媒介與交通傳遞技術的發展緊密相關。二是非等價性,即諸多媒介生態因子中必有起主導或決定作用的因子。如在“十七年文學”時期,政治媒介生態的主導性最強。三是不可替代性和互補性,媒介生態因子雖非等價,但都不可或缺。這些媒介因子共同推動了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endprint
總之,宏觀媒介生態和微觀媒介生態的提法綜合考慮了文學的媒介屬性(語言即媒介)、媒介之于文學的價值(承載內容或賦予意義)以及中國語境里的媒介生態學研究。兩者共同建構了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媒介生態。
2.宏觀媒介生態與百年中國文學研究
宏觀媒介生態,就是影響媒介生存發展的外在的、整體的社會環境。就承載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媒介來說,主要指涉政治生態、經濟生態、文化生態、技術生態、受眾生態和其他生態等六大因子。文學的發展即文學的生產、傳播與接受(或消費)也在這些生態因子的互動與博弈中進行。
政治生態是媒介發展的政治環境,對于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來說,政治環境可以分為“晚清—民國—共和國”三個時期。政治環境的變化對媒介發展影響巨大,甚至在某一特定時期決定了媒介生產的體制,以及文學生產的內容與主題。實際上,即使在市場經濟崛起與新媒介技術日新月異的新時期,消費受眾對于文學生產的拉動作用顯得尤為重要,但政治因子中的宏觀調控對于媒介與文化市場資本的配置、媒介組織的“建制化”傾斜,以及文學生產內容的基調、底線仍然具有導向性的作用。
經濟生態指的是影響媒介發展的經濟環境因素,涉及具體經濟體系之下的市場、資本的動態發展。對于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來說,經濟環境的變化也深刻地影響著媒介的生存和發展。比如市場經濟體系的確立與完善,極大地激發了媒介產業市場、文學藝術市場的活力與多元化生產,甚至出現了“文化產業”這一國家命題。這同時也擴大了文藝出版市場、影視產業、電子文化市場及其從業者的規模。
文化因素和技術因素本身就是西方媒介環境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百年中國文學是百年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文化環境的變化勢必影響到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比如每一次新的文化思潮對于媒介的推廣、對于文學轉型的推進,國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對于媒介使用、文學閱讀的推動。就技術因素來說,從手抄本、雕版印刷到機械印刷,從印刷媒介到電子媒介再到數字媒介,媒介形式的演進對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影響都是巨大的。與此同時,一種媒介技術又創造了相應的文化思維方式,影響文學語言的形式,進而創造了人類的生活方式。媒介技術、傳播和文化形塑了一個復雜的信息系統,它賦予或強加人類某些思維方式、感覺和行為方式。
就受眾生態來說,就是百年中國文學讀者群的變遷。百年來,中國文學的受眾從以精英階層、市民階層為主體,到以工農兵階層為主體,再到以市民階層、大眾階層為主,這既與各類受眾接受的文化教育水平密切相關,也與受眾的文學藝術消費(閱讀)旨趣不可分離。
其他生態因子包括自然條件、地域區位等。比如,相較于村鎮地區,交通便捷的城市或者中心區域的媒介傳播、文學生產比較發達,因而現代文學的出版中心在上海,媒介集團的總部大多位于北上廣深津杭等大城市,地區的文化、文藝生產制作中心多位于省會城市,不少前沿作家群也居于省會城市。
從媒介生態入手,以“媒介”為中心,可以將政治、經濟、文化、技術、受眾等因素組織起來,形成一股“合力”,共同推動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宏觀媒介生態對文學的影響,主要表現在文學的外部研究方面。因此,我們從宏觀媒介生態出發,主要考察百年中國文學制度的演變、傳播媒介與印刷技術對文學的影響。
具體說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與政治媒介生態有著比較密切的關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發展中,最突出的因素表現在政治媒介生態對文學制度的影響上,這與三四十年代中國社會的發展境況密切相關。國統區文學、淪陷區文學和解放區文學由于政治背景不同,形成不同的文學制度。解放區文學以延安抗日根據地為中心,由于物質匱乏和教育落后,解放區文學制度要求與農民“對話”,因而解放區文學呈現出政治化、民間化和大眾化的趨向,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最基本的文學制度,“趙樹理方向”是文藝實踐的基本方向。淪陷區文學處于政治高壓的“不自由”狀態,日偽政府引誘作家為“建設大東亞共同圈”而寫作,從而給作家造成很大的壓抑,一批作家成為流亡作家。國統區建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這是抗戰期間團結國統區各方作家最重要的文藝團體,《抗戰文藝》是這一時期出版時間最長、流傳最廣的文學期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國家從政策上將文學的創作、出版、發行、批評等一系列文化行為收攏起來,將其置于政治制度之下,從而有計劃地進行文學生產。作為文學生產機制核心環節的文學出版制度,與現代文學相比,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即從市場配置轉向國家壟斷。新的出版制度主要包括黨委負責制、選題計劃審批制、分工合作制、文學出版三審制。
“文革”期間,政治媒介生態對文學發展的影響最大。這一時期,文學制度發生了重大變異,《紀要》成為文學的官方制度,對“十七年文學”徹底否定,突出樣板戲的典范作用,文學期刊全面停刊。但文學的創作和傳播并沒有完全停滯,一方面以“兩報一刊”為代表的印刷媒介和廣播媒介,不斷生產和傳播文學的國家話語模式,大力宣揚國家意志,增強主流意識形態的控制力;另一方面,民眾通過口誦、手抄等原始的文學生產和傳播方式,創作和傳播自己的文學作品。廣播成為這一時期文學傳播最重要的媒介。廣播這種單向度的傳播媒介具有廣泛的“接近性”,可以將“紅太陽”意象滲透到每一個角落。同時,在傳播過程中所產生的廣場效應,使個人在群體中消失,散漫無序的個體被整齊劃一的群體所替代,國家意志成為集體無意識,從而實現國家意識形態的統領作用。
作為傳播媒介的出版社在百年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歷程中占據重要地位,我們也可以出版社為例,來考察宏觀媒介生態對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影響。出版社一方面是文學出版的機構,另一方面又是文學出版的載體。出版社的出現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生成、演變以及向當代文學的轉型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出版社的三次重大變革與媒介生態有著內在的密切聯系。作為具體傳播媒介的出版社,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進程中,由于技術、政治、經濟等宏觀要素的變化,其對中國文學產生的作用也各不相同。endprint
清末民初,由雕版印刷為主的手工作坊出版模式向鉛字印刷的出版方式轉型,導致“新小說”的橫空出世。“新小說”的出現緣于文學新模式與受眾期待中傳統模式的“錯位”,這種錯位暗合了國人利用報刊新媒介認識世界、感知世界、構建新世界的欲望,所以才會出奇制勝成為文學新貴。“新小說”既是出版社文學出版的副產品,又以文學的形式在輿論上起著主導媒介的作用,這是通過出版的技術變革帶來文學由古典向現代轉型的千年之變。而1949年之后,出版社由市場經濟形態轉型為計劃經濟形態,國家對出版社的出版機制進行調整,意識形態對文學出版資源的管理力度加大,“十七年文學”是這種出版機制的產物。“實行改革開放后,由于國家工作重心的調整,市場因素回歸,文學出版呈現出新的時代面貌。在逐漸寬松的話語環境中,文學出版在遵守國家出版政策之外也在商品經濟的引導下探索自身發展道路。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確立,電子媒介的興起、多媒體發展等多重因素的共同影響,文學出版在觀念上呈現出市場化的特點”。中國文學在此出版觀念的指引下,也逐漸走向多元發展的道路。
印刷技術在百年文學發展中有著不同的作用。晚清到民初由于印刷技術的變革,即印刷技術從雕版印刷到大規模機械印刷的轉變,媒介生態發生巨大變化,過去由官方印刻的文學轉變為民間印刷,文學的形態由此發生重大的變化,文學的生產形態和生產機制發生巨大的轉型。
技術變革首先帶動的是文學傳播方式的現代性變革,現代意義上的出版機構得以建立。報紙、期刊、書籍印刷的方便為文學提供了得以展開的現代傳播渠道和賴以生存的社會公共場域,為市民讀者群和現代職業作家的出現提供了條件。其次,印刷技術的變革改變了文學的內容和文體,開創了以“復制”為標志的新的傳播模式,文學告別了最初以詩文為中心的文體模式,轉而形成以“小說”為中心的文體格局。最后,印刷技術的變革催生了“現代性”文學觀念的形成。印刷技術的變革,使文學打破古典時代封閉性的個體化操作局面,而轉向以技術為基礎的社會化操作局面。時空觀念的現代性和“主體體驗”的現代性在印刷技術的推動下形成新的現代性文學觀念——“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觀念得以產生。“活的文學”意味著文學打破傳統思維習慣的束縛和文言言說的方式,建立起意味深長的話語模式,“人的文學”因為這“人”成為文學關注的焦點問題,在此基礎上,現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觀念獲得了新的生機和意義。
因而,在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過程中,如果我們能夠將媒介生態理論貫穿于整個研究的始終,從媒介生態系統的變革中描繪百年中國文學與媒介之間的互動共生關系,不僅僅局限于從媒介變革看文學發展,更能夠從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中透視媒介的力量,從而為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增添新的視角和內容。
3.微觀媒介生態與百年中國文學研究
微觀媒介生態,就是影響媒介生存發展的內部媒介環境。就承載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微觀媒介來說,主要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媒介組織之間的競爭、合作關系,以及媒介組織內部的生產、經營機制等,這源自中國的媒介生態學研究;二是具體的載體媒介形式之間的疊加或競爭,以及作為符號媒介的語言的變遷,這源自北美的媒介環境學思想。具體言之如下。
首先,與口語時代的個體化傳播難以實現大規模的文學生產不同,自印刷業興盛以來,報紙、期刊、廣播、電視、網絡等技術催生了大眾化的傳播媒介組織。專業化的大眾媒介組織,指專門從事大眾傳播活動以滿足社會需要的社會單位或機構,如報社、雜志社、出版社、電臺、電視臺、電影公司、網絡公司和媒介集團等。它們將文學生產升級為一種規模性、組織化的生產、傳播與消費行為;有時還在某些層面(比如單向度的傳播)接近法蘭克福學派所言的“文化工業”。
其次,語言是微觀媒介生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它與某一具體的文學媒介結合,可以形成某種獨特性的語言,從而形成一種獨特性的文體,形成一種文學社團,推動著某一流派甚至文學思潮的發展。比如,對于《新青年》來說,正是對語言的重視引發了“文白”之爭,從而導致“文學革命”的發生。在這里,語言具有優先傳播何種文體的“傾向性”。尼爾·波茲曼更是認為語言即環境(語言構筑人的生活時空)、語言即文化,甚至主張“利用語言創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包括我們的文化、社會結構、時代風尚、社會規范、成文法律和技術”。可見,符號媒介尤其是語言是微觀媒介生態中心之一。
與此同時,麥克盧漢和昆廷·菲奧雷聲稱,每個時期都有一個重要的媒介界定社會的本質,分別對應于時代的主要交流模式,比如電子時代閱讀、交流的即時性、比特化,媒介形式對于文學演進功莫大焉。單小曦認為,“文學藝術從來都是一定歷史文化語境中的具體存在”。文學的媒介載體即是這一語境的組成部分。當前崛起的數字化新媒介甚至“已經打破了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和藝術的劃分”,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和藝術在賽博空間中交合,形成“文、藝、技滲透交融的新形態”。
由于任何的文學載體媒介都需要通過語言來傳遞文學信息,因而在整個微觀媒介生態中,我們選擇以語言為中心把各個要素聯系起來。語言首先是一種符號媒介,在各種文學媒介組織的相互合作和競爭關系中,語言也起到了黏合劑的作用。最重要的是,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通過語言我們可以對具體的文學作品、文學文體、文學現象和文學思潮進行分析和研究,從而能夠從細節處洞察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進程。對照當下的現實,每一代人繼承了一種特殊的媒體語言結構,新一代自然也受到新媒體語言性質的影響。由此看來,微觀媒介生態對文學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文學的內部研究,對于百年中國文學來說,我們主要考察百年中國文學語言的變遷,兼及媒介與專業化的媒介組織對于文學藝術文本生產、傳播與消費的推動作用,這樣可以考察什么樣的文本得到了優先生產與傳播——我們假設新技術文本和距離受眾心理近的文本得到此待遇。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就是百年中國文學語言的變遷史。我們可以從媒介生態視野出發,考察媒介生態如何影響百年中國文學語言的變遷。從文言到白話,語言的大眾化與民族形式問題,消費語境下語言的變遷,都與媒介生態有著內在的聯系。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實際上是以新思想的興起與僵化的語言模式之間的內在矛盾為契機,在不斷演變的社會文化轉型中,所形成的一個文學現代性的過程。因此,在對語言問題進行考察的同時,我們也需要考察媒介生態與百年中國文化思想變遷的內在聯系。endprint
綜上所述,從微觀媒介生態出發,我們可以從語言的角度透視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變化。具體來說,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來書寫百年中國文學史的輪廓與框架。第一,語言作為符號媒介是如何進入百年中國文學媒介生態系統的?在這里要解決媒介生態的構成問題,明確媒介生態的宏觀維度和微觀維度的具體指向,梳理載體媒介與符號媒介之間的相互關系。第二,語言媒介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中的作用何在?語言變革與文體變革之間存在著何種內在關聯?在這里要解決百年中國文學發展過程中文學觀念倡導、文學語言變革與文學具體實踐之間的關聯。語言的變革會創造出一種新的文體與其相對應。第三,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三次關于語言(文白、雅俗、民族形式之爭)的論爭背后有何文化背景?從根本上說,三次論爭的文化背景都是中國思想界對于現代性及其變革的追求。第四,“文藝的大眾化”路線與百年中國文學語言的通俗化經歷了怎樣的發展階段,有著怎樣的關聯?從20世紀30年代對語言大眾化觀念的全面倡導,到40年代“民族形式”論爭中對語言“民族性”的強調,再到50—70年代文學語言的通俗化進程,最終目標都是要解決新文學讀者的閱讀困境,推行文藝的教化功能。第五,20世紀80年代文學出版格局的多元化導致文學語言內在變化的機理何在?20世紀80年代隨著文學出版格局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文學期刊的繁榮發展,文學語言呈現出雅化、精英化、口語化、世俗化、眾神喧嘩的多語混合局面。第六,新媒體的產生對文學語言有著怎樣的影響?對百年中國文學的文體形式產生何種影響?新媒介的出現產生了新的文學形式,即網絡文學。網絡文學的語言有著自己的特征,句式的簡潔、表達的戲謔、“粗口秀”的話語方式以及詞語使用的隨意性和不規范性,對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從文學語言的細部入手,可以克服宏觀媒介生態研究對文學作品、文學流派、文學思潮等問題的忽視,從而能夠進一步的發掘百年中國文學史的豐富內涵。
四、媒介生態作為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
基本原則與理論意義1.從媒介生態視角進行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基本原則
首先,要明確我們的研究不是以文學媒介文獻資源為中心的資料匯編,而是在對文學媒介文獻資料進行精密分類整理、甄別基礎上的一種文學史書寫,以史料為基礎,以媒介生態作為理論視域對百年中國文學史進行的宏觀把握、理論概括和整體歸納,從而追求理論的高度和深度,既注重文學史的細枝末節又重視理論的提升與總結。從媒介生態的理論視域出發,要警惕文學史研究中的史料至上和理論至上兩種趨向,將文學史的書寫落實到實處,警惕其知識的碎片化和理論的游戲化傾向。也就是說,文學史的敘述要以媒介生態為中心,將各種方法重新改造,熔為一爐,百年中國文學經驗對于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來說,是最貼近又是最適合的。
其次,宏觀媒介生態視角與微觀媒介生態視角二者缺一不可。如果僅僅從宏觀的媒介生態來書寫百年中國文學史,則會長于文學的外部研究,對文學的內部要素,諸如語言、文體等缺乏足夠的認識,這樣的文學史書寫是有缺憾的。如果從微觀的媒介生態出發,將語言作為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符號媒介加以闡釋,則可以對文學語言發展的內在線索,以及與語言相關的百年中國文學文體的內在發展線索、文學風格的發展線索作出更為精致的梳理。
最后,將宏觀媒介生態與微觀媒介生態結合起來分析,把對刊物、書局、作品、流派的研究,同作家、編者、讀者、出版家、教育家的學術思想相互結合,將百年中國文學從內部到外部連通起來,將文學的生產、流通、傳播、評價、教育等各個方面打通,把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面貌細致、生動地揭示出來,這是別樣文學觀書寫所無法達到的。通過研究作品的發行、讀者的教育,本研究的筆觸可以深入過去文學史從來沒有達到的“文學影響”層面,文學史的敘述可以實現文學與讀者之間的互動。
2.從媒介生態視角進行百年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理論意義
(1)界定百年中國文學的敘述起點。百年中國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學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學術界更多地從西學東漸、現代學術體系的建構、精神啟蒙和國家救亡、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等方面去探究這種差異性。從媒介生態出發,要特別重視晚清報刊興起引發的中西文化交流情況和晚清知識分子內部思想激蕩、碰撞并融合中西文化所鑄成的獨立見解,從中觀察和描述百年中國文學的發生,才有可能趨近于歷史的還原。因此,要充分認識現代報刊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中的作用和意義。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將百年中國文學發生的時間界定在1902年,這是社會革命失敗后知識分子向文學尋求“輿論”支持的一次轉移。梁啟超在這一年創辦《新民叢刊》《新小說》等刊物,并提出“小說界革命”“文界革命”和“詩界革命”,這對于中國文學轉型具有重要意義。另外,這一年《大公報》創刊,之后《繡像小說》《新新小說》和《月月小說》創辦,小說也成為一種新的文體,催化了新的文學范式。
(2)更新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范式。根據以往文學史的寫作情況,一般來說,文學史的寫作范式有這樣兩種。一是以作家作品為中心的述史方法。傳統的文學史敘述就是以作家作品為中心,圍繞作家作品來分析文學思潮的演進、文學文體的演變,這樣的文學史書寫確實把握住了文學的審美性特征和文學作品的研究意義,但其局限于作家作品范圍內打轉,文學史的著述可能會成為文學史料的堆積,對作家的研究則會演變為對作家生平簡歷的介紹。二是以問題為中心的歷史敘事方法。這種研究方法需要敘述者具備一定的理論視野,如果這種理論視野和方法論原則不能與具體的文學現象相互契合,那么這種研究范式對文學史的書寫將會有害而無益。而作為文學載體和符號的媒介與外在的政治、經濟、文化、技術、受眾等因素結合起來形成的“媒介生態”,不再是以一個個單一的力量去作用于文學史,而是形成一股“合力”。通過對宏觀媒介生態與微觀媒介生態的區分,可以將文學的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集合起來,這樣文學語言、文體、流派、思潮等文學內部因素與社會變革、政治變動、經濟市場變化、讀者接受等外部因素結合起來,形成文學發展的“合力”,共同推動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通過媒介生態,我們可以建構一種“合力型”的文學史書寫范式,找到一種將文學的內部因素與外部因素統一起來的文學史書寫的基本單位,形成對“直線型”文學史寫作的一種理論突圍。通過媒介生態,我們可以將媒介所承載的文獻材料、經過借鑒和消化的西方媒介生態理論融合起來,形成我們自己的媒介生態理論視域,并將其作為文學史敘述的基本單位,來解決百年來中國文學發展的重大理論問題。endprint
(3)變革百年中國文學史敘述方式。成功的文學史編撰除了資料挖掘和史家的眼光之外,尤其需要找到一種敘述方式,將該領域的材料貫穿和連綴起來,形成一種價值重估,然后整合成一種哲思觀念。綜觀目前的百年中國文學史的寫作,大部分是觀念材料相似的大雜燴“文學史”和敘述模式粗放且大而無當的“思想史”。如何重構百年中國文學史,關鍵在于我們如何找到一個敘述的線索,將百年中國文學的相關材料串聯起來。百年中國文學的一個最突出特點,便是與百年來時代風云的變幻息息相關。以媒介生態作為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敘述線索,將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置于同時期與文學媒介相關的政治、經濟、文化、技術、受眾等因素組成的復雜網絡結構中加以分析,在由此形成的文學體制中,突出文學語言作為符號媒介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中的重要地位,考察與文學受眾的復雜關系和接受路徑,形成一個立體的、網絡狀的以媒介生態為中心的文學史圖景,變革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敘述方式。
(4)厘清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動力。我們認為,百年中國文學發展可以看作是自由主義文學思潮、激進主義文學思潮和保守主義文學思潮相互沖突、融合而三足鼎立的發展過程。保守主義文學思潮以因襲、承續與發展中國古代文學的傳統為基本特色,呈現出前現代即古典的特征。自由主義文學主張“文學獨立論”,追隨西方現代藝術自主性的思想路線,堅信“在文學范圍內解決問題”的思路,呈現出現代特色。而激進主義文學思潮,即以左翼文學為始端的政治化的文學思潮,借助文學問題來解決中國的生存發展問題,也是一種典型的古典文學形態。因而,從媒介生態出發,可以將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中的三大重要文學思潮統一起來。這三大文學思潮都是在媒介生態的視野中推進自己的思想發展,同時為百年中國文學發展提供動力。
注釋
①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1985年第5期。②謝冕:《輝煌而悲壯的歷程——〈百年中國文學〉總序》,《社會科學戰線》1997年第5期。③宋世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分期、主題、敘事與美感》,《徐州教育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④雨簫:《為中國現代文學正名》,《山東社會科學》1996年第6期。⑤董炳月:《構筑新的時間與空間——關于藤井省三的中國文學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年第7期。⑥舒迅:《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出版參考》1997年第3期。⑦陳遼:《“干”同而“枝”異》,《世界華文文學論壇》1997年第3期。⑧曹惠民:《華人移民文學的身份與價值實現——兼談所謂“新移民文學”》,《華文文學》2007年第2期。⑨潘凱雄:《熱熱鬧鬧背后的長長短短——關于“新移民文學”的再思考》,《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3期。⑩曹惠民:《華人移民文學的身份與價值實現——兼談所謂“新移民文學”》,《華文文學》2007年第2期。黃萬華:《越界與整合:從20世紀中國文學史到20世紀漢語文學史——兼論百年華文文學的意義與價值》,《江漢論壇》2013年第4期。朱棟霖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12)》(第2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楊匡漢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經驗》,東方出版社,2006年。嚴家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黃旦:《“傳播概念譯叢”中文版總序》,載文森特·普賴斯:《傳播概念·Public Opinion》,邵志擇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頁。何道寬:《天書能讀:麥克盧漢的當代詮釋》,《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參見[加]馬歇爾·麥克盧漢:《人的延伸:媒體通論》,何道寬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何道寬:《媒介即文化:麥克盧漢媒介理論批評》,《現代傳播》2000年第6期;何道寬:《加拿大傳播學派的雙星:伊尼斯與麥克盧漢》,《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參見宋曉舟、林大津:《學術翻譯與中國媒介環境學的發展:何道寬教授訪談錄》,《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9期。有學者認為2006年何道寬的《異軍突起的第三學派》“第一次明確地將‘媒介環境學概念引入中國,將中國學者對該學派的研究和美國已有的media ecology學科對接起來”。參見陳力丹、毛湛文:《媒介環境學在中國接受的過程和社會語境》,《現代傳播》2013年第10期。首先,準確的表達應當是“何道寬與其同仁林文剛、陳世敏第一次明確地在中國提出‘媒介環境學概念”,因為在《學術翻譯與中國媒介環境學的發展》(《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9期)中,何道寬回憶“2006年我和另外兩位學者達成共識將之譯為‘媒介環境學”。其次,2003年第2、3期《中國傳媒報告》雖然采用“媒介生態學”一詞,但其所刊林文剛的兩篇文章確屬北美學派;且第2期陳星《試論史前媒介生態中非語言媒介的演變》的立論,也基本采用了媒介環境學的視點,就內涵上業已對接北美學派。何道寬:《異軍突起的第三學派——媒介環境學評論之一》,《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參見何道寬:《異軍突起的第三學派——媒介環境學評論之一》,《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媒介環境學辨析》,《國際新聞界》2007年第1期。林文剛:《媒介環境學在北美之學術起源簡史》,人民網,2007年5月24日,http://media.people.com.cn/GB/40628/5773173.html[美]尼爾·波斯曼:《媒介環境學的人文關懷》,林文剛編:《媒介環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4頁。[美]大衛·阿什德:《傳播生態學:控制的文化范式》,邵志擇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2頁。崔保國:《媒介是條魚——理解媒介生態學》,《中國傳媒報告》2003年第2期。陽海洪:《媒介生態學還是媒介環境學?關于Media ecology的漢譯問題》,《云夢學刊》2013年第5期。參見崔保國:《媒介是條魚——理解媒介生態學》,《中國傳媒報告》2003年第2期;崔保國:《媒介生態分析的理論框架》,《中國傳媒大學亞洲傳媒研究中心會議論文集》,2005年東北亞傳播學國際研討會(北京),2005年。2008年5月邵培仁也提出“凡能以生態的眼光來‘觀照媒介傳播之實質的相關研究,其實統統可以納入到廣義的媒介生態學的學術圈中”,但邵培仁仍堅持“媒介生態學”的統一譯法。參見邵培仁、廖衛民:《思想·理論·趨勢:對北美媒介生態學研究的一種歷史考察》,《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參見邵培仁:《論媒介生態的五大觀念》,《新聞大學》2001年第4期;邵培仁:《論傳播生態規律與媒介生存策略》,《新聞界》2001年第5期;崔保國:《理解媒介生態——媒介生態學教學與研究的展開》,2003年中國傳播學論壇暨CAC/CCA中華傳播學術研討會(上海),2004年。林文剛:《媒介生態學在北美之學術起源簡史》,《中國傳媒報告》2003年第2期。邵培仁:《媒介生態學研究的新視野》,《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王彤、王純菲:《媒介生態學與媒介環境學的碰撞與涵容》,《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邵培仁:《論媒介生態系統的構成、規劃與管理》,《浙江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胡友峰、鄭曉鋒:《論中國當代文學出版觀念的變遷》,《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參見《倡導媒介文藝學建設——單小曦教授訪談錄》,蔣曉麗、趙毅衡主編:《傳播符號學訪談錄——新媒體語境下的對話》,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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