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袁 華
真幻夜郎
□ 文/袁 華

◎千年古寨 石阡宣傳部提供
夜郎,單憑這兩個漢字,單憑這兩個音節(jié),便令人在視覺上感到神秘,在聽覺上感到遙遠。
夜郎是虛幻的,漫長的歲月被濃縮成抽象的四個字,沒有山地的場景,沒有明確的方位,甚至省略了具體的人物,在多少代人口中傳誦,讓多少人忍俊不禁而又四顧茫然。夜郎的虛幻,像水上漂來的那節(jié)竹筒,竹筒里產生了夜郎王,使夜郎有如水的來去縹緲。夜郎又是真實的,“耕田,有邑聚,錐結之民”,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在史記中這樣勾畫夜郎,他曾旅行到這個神奇國度的邊緣。史載唐蒙出使夜郎,經營西南夷地,后夜郎窮兵黷武,拒絕漢使和解,為漢所滅。三百年王國,從此銷聲匿跡。千百年來,史學家們在青燈黃卷、舊地古物間尋找夜郎,而夜郎常常露出冰山一角又潛入虛幻的時空。公元二千年,在可樂,我們目睹了夜郎的真實,感覺到了夜郎脈搏的跳動。
山巒環(huán)繞,土坡起伏,一方田土,鄉(xiāng)村聚集,這就是可樂。清寂中難以辯認當年那個名馳西南的繁華之境,只有可樂河依然流淌,貴州的母親河,烏江北源在這里孱弱而又古寂。夜郎與水有關。文化之源與母親河源相逢,是一種偶然,又是一種必然。在可樂,夜郎漫不經心地露出了點滴的細節(jié)。那是村民房舍的土墻里偶爾露出的塊塊漢朝的磚頭,那是高地遺址上殘存的漢代的瓦片。構筑的該是當年夜郎多么壯觀的館舍。那或許便是唐蒙漢陽郡的治所,他受漢武帝派遣,經巴蜀,過赫章,會見夜郎王多同,設漢陽郡,置夜郎于轄治;或許那就是古夜郎道上著名的八個郵亭之一的亭舍,演變成了漢王朝經營邊土的重鎮(zhèn)。不知它們是坍于西漢覆滅夜郎的那場戰(zhàn)火,還是毀于開疆拓土、民族融和的陣陣血雨腥風。
可樂的夜郎,是地下的夜郎。在可樂的地下,潛藏著夜郎的秘密。在可樂,一腳踏下去,就可能是一座戰(zhàn)國墓,或許是一座漢代墓。那是古墓迭壓相連的世界,時間在此凝固了一般。我看到了這個世界露在地面上的一個角落,那是被發(fā)掘的一個古墓群的現(xiàn)場。縱向看,時間似乎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在此排序:戰(zhàn)國、秦、西漢、東漢。橫向看,漢墓,夜郎墓,不同的葬式,不同的葬品,陶制的,鐵制的,青銅的,特色各異,緊接著漢墓中出現(xiàn)了夜郎的文物,夜郎墓中又隨葬著中原的器血,兩種文化的交融,生動、寧靜而悲涼。當年夜郎王因道路不通而發(fā)出的疑問,早已消融在夜郎文化的兼收并蓄中。在墓葬中,遠逝的歷史,撲朔迷離,卻又直觀明快。

◎石阡縣幾公里外的甘溪鄉(xiāng)坪望村古樹林 喬啟明 攝
可樂的地下,潛藏著一個青銅器時代。出土的文物已被保護起來,我們只在文管所看到一些殘破的青銅器,更多的器物只有通過照片辨認了。那是一個以青銅器為文化載體的時代,中原的銅鏡,古滇的銅鼓,巴蜀的柳葉銅劍,夜郎的立耳銅釜,在這里薈萃,滲透,交融。銅劍,銅戈,銅鉞,箭鏃,銅鼓,銅孥機,銅鏡,銅釜。每一件青銅器都是一一個精彩的故事:一次鏖戰(zhàn)的紀念品,一件愛情的信物。每一個故事組合成了那個青銅器時代。那也是一個文明和蒙昧交織的時代,一個戰(zhàn)爭多于和平的時代;但在時光的魔掌中,一段大地上轟轟烈烈的歲月,演變沉淀為地下座座古墓中青銅器的斑斑銹跡,凄清悲烈,前朝難認:夜郎都城何在,疆城多大,先民是誰,社會歸屬,歷史的懸念千百年來如同可樂山巒間的云霧,蹤跡不定,虛幻莫測。多少史學家、考古學家,驚喜中走近可樂又疑竇叢生,可樂留給我們的謎遠多于答案。
墓葬中那個神秘的人是誰?他的雙腳套著銅釜,頭部套著銅釜,仿佛剛剛舉行完一場氣氛莊嚴的宗教祭祀活動,也許墓主要以這種奇異的葬法,與神靈勾通,也許他以此炫耀顯赫的身世和富有,顯示非凡的權勢,銅釜上立著的那只虎,猙獰兇猛,讓人想起貴州黔驢技窮的典故,想起那個靈活兇悍的貴州小老虎,他以山地之霸的形象,象征著主人的威儀。可樂的含義是人口密集的地方,田疇之下出土的銅牛燈、銅牛頭帶鉤,或許暗示著一種農耕文化,而古墓中用于固定發(fā)結的發(fā)釵,無不暗合著司馬遷關于夜郎的描述。

◎老城街道 喬啟明 攝
這是古墓里的一位錐結之民,頭挽高高的發(fā)結,插著長長的銅發(fā)釵,右耳垂吊著一塊精美的玉,雙手從手腕到手臂帶著十來只銅手鐲,腰間配著一柄銅劍。或許這是一位夜郎將軍,時光融化了他剛勁的骨骼,威猛的造型身影猶存,而愛美的習俗和水準,令人驚嘆。想象他當年健步行走在可樂的夜郎古道上,發(fā)結聳立,持弓配劍,佩環(huán)叮當,雄姿英發(fā)的形象,便會聯(lián)想到唐蒙上書漢武帝提及的夜郎精兵。這位一身陽剛之美的夜郎將領,或許受王命固守重鎮(zhèn),鏗鏹的劍鏃,連天的烽火,似乎剛剛消停。
從點將臺遠眺可樂,會聯(lián)想到當年可樂通都大邑的盛景:山環(huán)云繞的田疇上,中原的磚瓦房舍和夜郎的桿欄式建筑隱隱相鄰。銅鼓聲聲,一群夜郎人頭梳錐結,身著桶裙,在瓢笙樂中,翩翩起舞,為和平,愛情,更為勝利,有的盔甲加身,身上的青銅弓箭,時時會在戰(zhàn)斗中鳴響。他們佩戴的帶鉤、銅鈴上既有中土的工藝,又有來自印度的琥珀,把五尺道、南夷道和南絲綢之路連在一起,把戰(zhàn)爭和美連在一起。背景是炊煙繚繞的青銅釜、鐵釜、陶釜,釜中稻香誘人。可樂是中原是漢軍從巴蜀到夜郎的必經之地,是當年漢朝的版圖上文明的一個亮點。想必夜郎王到達這里的那天,歌舞相擁,他經可樂到中原漢官,晉見武帝受了王印。至今王印何在又是一個謎。
這畢竟是想象的情景。面對可樂,面對無數的古墓,面對真實的夜郎留下的文物,卻難以勾勒出夜郎的豐滿、生動。夜郎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我們曾贊嘆可樂是夜郎青銅文化的殷墟,但冰冷的青銅器,讓人感到夜郎的真實隔著鮮活的塵世,無聲無息,了無生氣,我們只能推論、猜測、想象,誰又能夠還原真正的夜郎。

◎古橋 喬啟明 攝
我曾經以為自已偶然間觸摸到了夜郎謎底的一部分,可樂出土的一件陶制房屋模型吸引了我,一度顛覆了我對夜郎遙遠的時空觀:中國南方少數民族居住的桿欄式陶屋,底層架空,置放著加工谷物的腳踏長碓。這件文物曾使我雙眼一閃,時光仿佛倒轉,神秘的夜郎一下子離得這樣近,這樣親切,這種長碓我太熟悉了,童年過年,常與大人提上糯米,在深夜里不停地踏著長碓,舂著做湯圓的米粉。那夜間的碓聲,至今還在記憶的深處響起。想不到兩千多年前,它便響在夜郎家家戶戶的日子里,即使今天在農家的房前屋后也還不時可見這種長碓。如果說那些粗獷獨特的青銅器,精美奇異的玉器,勾起了我們對遠去歲月的思考,對虛幻夜郎的猜想,那這個陶屋模型給我們的感受是夜郎還存在于我們的生活當中,夜郎還有活生生的一面。史學家們論證過文化具有傳承性,樓蘭文明、瑪雅文化因為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而消失,唯留下遺址和文物供后人憑吊;而夜郎區(qū)域,從古至今,山川秀麗,氣候宜人,古夜郎文明想必不會才延續(xù)近三百年后就突然蒸發(fā),沒有了跡象。
于是猜想,夜郎蹤跡應該在今天各民族的文化習俗中去尋訪。進出可樂,似乎感到夜郎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一幅幅畫卷把古今夜郎聯(lián)結起來,可樂地下黑暗的夜郎一下子被點亮了:夜郎人的蘆笙舞,至今還在民族的山寨里聯(lián)袂婉轉,以足頓地為節(jié),被夜郎人奉為寶器的銅鼓,至今還敲響在夜郎故地的山間村落,今天靠山臨河的吊腳樓,不時演繹著古夜郎的建筑風格。驃悍的山地男子,如今依然手持夜郎弓弩,狩獵于山林谷地。這或許便是夜郎故地使我們困惑的地方:群山的封閉和交通的匱乏,形成了多彩文化,多彩的文化中依然傳承著夜郎文化的個性。而這種傳承的過程又是一個難解之謎。先前那種醍醐灌頂的真實感受,又陷入了新的虛幻中。

◎ 老城街道 喬啟明 攝
(作者系多彩貴州文化產業(yè)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
責任編輯 袁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