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樂胃”先生

楊秉輝

一

肖祿偉原藉浙江紹興。當年他家肖老先生還只有十五六歲，背著個青布包袱，隨一個遠房堂叔到上海跟著一個同鄉學生意。“吃了三年蘿卜干飯”算是滿師了，就在店里幫著進貨、理貨、站柜臺。又三四年工夫，這同鄉看他勤快，把自己的一個遠房侄女嫁了給他，這侄女倒有主見，力主他自己開店。適逢抗戰勝利，百業復興，肖老先生終于在岳父大人的幫助下，在蘇州河北岸開出了一家百貨店。不幾年，小百貨店擴大門面，并租下二樓，添設柜臺，把個“大發百貨店”改名為“環球百貨公司”了。未幾，上海解放，肖老先生的“環球百貨公司”也敲鑼打鼓公私合營了。

肖老先生育有二子一女，長子未滿周歲出痧子又生了肺炎，終于未能挽回。一女自幼過繼給了香港姑媽。次子名祿偉，長子既折，肖氏夫婦自將他視為傳宗接代的根了。此時雖說已經解放，肖家的百貨公司也公私合營了，但肖家人口簡單，肖老先生工資之外還有幾文“定息”好拿。肖老夫人又擅廚藝，肖老先生更不時要吃點老酒助興，也會叫寶貝兒子一起“弄點吃吃”，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文革”興起，肖家被破了一趟“四舊”，肖老先生血壓猛升，腦沖血一命嗚呼了。肖家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苦苦挨過了“文革”，終于等到了“落實政策”，給肖祿偉在區百貨公司供銷科安排了工作，肖家從此又有了生機。不久，肖祿偉相中百貨公司下屬門市部的一個營業員，追求成功。次年肖老太太抱上了孫子，高興得只嘆老頭子沒福氣。

二

肖家日子越過越好，加以肖老太太又擅廚藝，小肖夫妻下班之后每日得飽口福之樂。當然，肖祿偉自幼家傳要喝酒助興。肖老太太一輩子照顧老頭子喝酒，對兒子喝酒自不反對。肖妻賢惠，覺得男人喜歡在家里喝點酒，有“收心”作用，應是好事，所以媳承婆技，在婆婆去世之后，肖祿偉每天仍有美酒佳肴之樂。及至兒子長大，讀了大學，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探親，雖常跟他爸說喝酒對身體不好的話，但他爸哪里聽得進去，只說：“報上說的少量飲酒，有益健康。”

她媽也附和著說：“你爸酒量好，從來也沒醉過。每天喝—點沒事的。”

光陰似箭，肖祿偉夫婦相繼退休，在家無所事事，除了看電視、打麻將，便是弄著吃。盡管二老十分關注美食信息，但一般不到外面去吃，因為肖祿偉喝酒要慢慢地品，在外面吃多有不便。電視里介紹了什么美食，便自己學著做，自產自銷、自得其樂。

早先曾有人來找肖祿偉，在樓下叫“肖祿偉在家嗎？”被鄰人聽為“小樂胃在家嗎？”大家傳為笑談。滬語“小樂胃”即自覺小日子美滿之意，漸漸的也就叫開了。

肖祿偉每天喝酒，原先只是晚上喝，退休之后漸漸的中午也喝點酒了，漸漸的是無酒不歡了。及至有一天肖祿偉早晨也要喝酒了，夫人覺得實在是過多了，表示了不滿：“一天到晚神魂顛倒，胡子也不刮了，弄得邋里邋遢。”

肖祿偉早晨想喝酒，因夫人反對沒喝成，自覺混身不適，百無聊賴。于是便睡到床上去，哪里睡得著覺，只是挨到11點鐘光景，也不等夫人做的菜了，自己起來，跌跌撞撞走到外間的一個柜子跟前要拿酒喝，卻發現這柜子被夫人鎖上了，這一氣非同小可，竟破口大罵起來。這肖祿偉平素為人謙和，夫妻之間雖說不上相敬如賓，卻絕無罵出臟話來的事。肖妻也覺肖祿偉最近變得懶散、無理，甚至不知羞恥了。既然已近中午，便打開酒柜，肖祿偉迫不及待拿出一瓶白酒，急急順手拿了一個茶杯，倒了一杯便喝，三杯下肚，這才慢慢定下心來，又吃了些菜，在夫人督促下才稍稍吃了一點飯。

哪知又過了幾個月，這肖祿偉是越發地不像話了，在家除了喝酒、睡覺之外，對其他事情一概不聞不問，連洗澡、換衣服的事也要夫人督促，甚至提出：“要洗澡，可以，先來三杯！”漸漸地連電視也沒興趣看了……

肖夫人沒法，打電話給兒子，兒子勸媽媽陪爸爸到外面走走。肖夫人注意到原本動作利索的肖祿偉，動作變得遲緩了，外套的紐扣也扣錯了，再一看，腳上竟是穿了一只皮鞋、一只布鞋。肖夫人忙問：“祿偉你怎么啦？”肖祿偉只是傻笑。等到走出門，才發現肖祿偉走路有點不穩，跌跌撞撞的，步子也邁不開，這才想到怕是生病了……

于是又打電話給兒子，兒子的回答倒干脆：“趕緊看醫生啊！”接診的神經科醫生問了—下病情，發現肖祿偉很是遲鈍，問三句至多答一句，這醫生又隨手拿出一張紙，叫肖祿偉寫自己的名字、家庭住址。肖祿偉不肯，竟向醫生說：“你——給我喝酒嗎？”

肖夫人道：“我來寫好了。”

醫生解釋道：“我是要看他的筆跡。”

趁肖祿偉寫字這會兒，醫師詳細地問起了肖祿偉的飲酒史，又問肖祿偉在生活方面的種種表現。肖夫人看這醫生問得仔細，便把這幾年在心中的結郁通通說了出來。這肖祿偉也聽著，也不分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寫著寫著，突然停下筆來，想了一想，還是想不出，便問肖夫人：“我們家是幾號啊？”

“69號。”肖夫人又轉向醫生說：

“醫生，你看他糊涂吧，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幾號都忘記了。”

醫生拿起肖祿偉寫的字來一看，發現這字也歪歪倒倒的，而且還越寫越小。便對肖夫人說：“他患的是帕金森綜合征，走路不穩、手抖、字越寫越小這些像帕金森病的癥狀，但是，這是酒精中毒對腦子的損害的表現，人變得懶散、健忘、幼稚，甚至人格上的變化都是酒精中毒的表現。”

肖夫人也無話可說，只是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醫生請你救救他吧。”

醫生沉吟了—下，說：“去精神衛生中心吧，他們那里能收治這樣的病人。”

三

第二天天氣晴好，肖夫人決定陪肖祿偉去精神衛生中心看病，但怕肖祿偉在外面發起酒瘋來一個人控制不了他，只好央求王阿姨幫忙。王阿姨雖不十分愿意去“神經病醫院”，但看在老鄰居的份上，勉強答應了，但她建議帶瓶酒出去，一旦他要發酒瘋，就給他酒喝。肖夫人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只有這酒能控制得住他，于是便在包里放了一瓶白酒、一只小酒杯，與王阿姨一起乘了出租汽車把肖祿偉弄到了精神衛生中心。

這精神衛生中心雖然診治的都是精神障礙的病人，倒也秩序井然，只是候診的病人中有幾個喃喃自語的，有一個仰頭、揮手作歌唱家狀的。別看肖祿偉會犯糊涂，對酒則一點兒也不糊涂，他居然知道老婆的包里有酒，于是便吵著要喝酒。肖夫人沒法，只好拿出酒杯來倒了一杯給他，肖祿偉一飲而盡，又要第二杯、第三杯。

等到護士叫肖祿偉就診，醫生見進來的病人一身酒氣，知道“酒精中毒”診斷明確，只是問問他夫人肖祿偉的飲酒史。

肖夫人提出能否住院治療的事，醫生也覺得肖祿偉這“酒精依賴癥”病得不輕，確應住院治療，便道：“給你登記吧，等有床位便通知你來住院，住院前先要做些檢查。”

于是又開了登記住院單、肝功能化驗單、超聲波及胸部攝片單。醫生招呼護士來，讓護士指導肖夫人何處配藥、何處化驗、何處登記等等。孰料這肖祿偉卻盯著護士看，忽然問道：

“你們醫院里有酒嗎？沒酒吃我不來的噢！”

肖夫人、王阿姨陪著肖祿偉去驗了血、拍了X光片，又去做超聲波檢查，這主要是查肝臟，孰料查完之后檢查的醫生叫肖祿偉先出去，問肖夫人：“你是他什么？”回答說是“老婆”，那醫生便道：

“肝里有個腫瘤，要去看腫瘤科。”

肖夫人一聽，懵了，叫王阿姨陪肖祿偉在超聲波檢查室門口坐著，拿著超聲波檢查報告單又去找剛才給肖祿偉看病的醫生。醫生看了看報告單說：“肝硬化、肝占位，看來很可能是肝癌。”

肖夫人一聽“肝癌”兩字幾乎昏倒，定了定神，問道：“怎么會生這個病呢？”

醫生問：“生過肝炎嗎？”

“從來沒生過肝炎。”

“那就是喝酒喝出來的了。”

“那么快點讓他住院吧。”

“我們是精神科醫院，不治腫瘤的，趕快去腫瘤醫院或綜合性醫院看吧。”

“少量飲酒有益健康”之說給了嗜酒者借口。嗜酒者日眾，我國已被世界衛生組織定為世界酒精“重災區”。事實上，即使每次所飲不多，但長期飲酒者，酒精傷肝、損腦及促癌、致癌的作用是肯定的，“有益健康”之說并無確切證據。世界衛生組織的說法很明確：“即使飲酒對心臟有某種好處，但考慮到酒精對肝臟等器官的不良影響及對癌癥的相關作用，不建議飲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