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不折疊
——郝景芳與她的公益教育實踐

文 | 本刊記者 周彩麗

教育不折疊
——郝景芳與她的公益教育實踐

文 | 本刊記者 周彩麗

設想這樣的場景：

你終于畢業，結束十幾年的教育，想要找一份行政、秘書或財務工作，卻發現機器人比你更能勝任；你失業，窮困，不能給孩子好的教育，孩子不能獲取必要的知識和技能，繼續失業，窮困。

在郝景芳獲雨果獎的科幻小說《北京折疊》中，她提出了未來兩大挑戰：人工智能技術導致的就業取代、教育的隔離和窮困的代際傳遞。

獲得這個“科幻界奧斯卡”獎一年后，作家、宏觀經濟學家郝景芳跨界做起了公益教育項目“童行計劃”。這是一個面向4-12歲孩子的創造力培訓項目，以科學和藝術兩大類的系列課程為主；分童行書院和童行星球兩個子項目，在貧困、教育相對落后但風景宜人的地方開設書院，免費為貧困地區站點附近學校的孩子上課，向游客開設付費課程；童行星球總部在北京，向城市家庭銷售課程，對城市流動兒童免費。

郝景芳要做有創造力的能應對未來的教育，要讓鄉村孩子和城市孩子共享同樣的教育內容。她說“未來將至，我提出的問題，要自己應對挑戰?！?/p>

被機器人取代的“機器人”

2017年10月26日，郝景芳開了一場直播，她對話李開復，談“人工智能時代的未來教育”，主題之一是談如何幫助孩子更好地應對未來時代的挑戰。

未來會有哪些挑戰？

“未來有標準答案標準流程的工作都會被機器人取代，例如文案、行政、財務、客服、律師助理等。”這個“科幻前瞻者”認為，過去我們的教育是工業化思維，注重應答標準答案，把人訓練成一個好的工具或螺絲釘。“這種教育體系未來培養出來的就是像機器人一樣的人，這樣的人最終會被機器人所取代。”

幾個月前，郝景芳參加了達沃斯論壇，會上“新領軍者”們探討著當新科技時代來臨如何讓人們順利轉移進入新時代?！笆澜缟献钋把氐娜巳阂呀浽谒伎嘉磥砜萍紩r代中人類生存的新場景，已經在思考如何培育智能上跨越未來的新一代。而我們的教育還在關注于派位擇優中的小trick（把戲），還在用錢鋪路、全部的目標就是考學。”郝景芳憂心。

我們需要怎樣的教育來應對未來？“想要有未來時代的競爭力，需要有超越人工智能的能力。人必須有很強的綜合素養，獨立思考、情感溝通、審美能力、看世界的視野、發自內心的創造，才是人超越于人工智能的獨特優勢，教育應致力于培養孩子的這些素養?！焙戮胺蓟卮鸶纱嗾Z速飛快，顯然對這個問題已有過深入的思考。

童行目前的計劃是，面向4-12歲的孩子，與清華大學終身學習實驗室、中科院科普中心、中央美院實驗藝術學院、國家天文臺等機構合作，與各行業精英聯合研發特色教學內容，探索使用“項目制學習”“游戲化教學”“豐富小組學習”“探究式學習”“啟發性問答”這些新的教育方法，開展自然博物、戶外、美術、天文、戲劇、故事創作等各種門類的創造性活動，最終讓孩子形成善于理解、表達和反思的思維習慣，激發出孩子的創造力人格。

已開設的課程中，天文營的孩子們設計出有各種功能的宇航服，有模有樣地給父母們講起第一、第二、第三宇宙；生物營的小朋友跟著老師一起做實驗，討論科學知識，探究生活背后的原理；在自然營，小朋友們自己動手搭建了包含真土壤和植物的生態系統模型，從地質構造到土地資源，從生物鏈到水循環都一一呈現。

孩子們喜歡童行的課程。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立銘是童行的導師。一次上課時有小朋友跟他說“做你的女兒真是太幸福了。”

王立銘問： “為什么啊？”

小朋友回答： “這樣晚上在家就可以做實驗了啊?！?/p>

參與了暑假自然營的家長給郝景芳留言： “孩子每天滿懷期待去童行，下課也纏著老師久久不愿離去?！绷硪晃患议L說“孩子們在短短五天內經歷了思考、邏輯、動手、合作、反思、總結以及展示，在快樂中學習，在學習中成長。”

教育不折疊

《北京折疊》中，北京被分成了三個空間三種階層。處于第三空間的垃圾工老刀，為了賺取女兒高昂的幼兒園入園費鋌而走險。在小說結尾，郝景芳留下一個隱喻：“他不知道女兒什么時候能學會唱歌跳舞，成為一個淑女。”在小說里，“淑女”成長在掌握各種優質資源的第一空間。

實際上這種階層差異感是從現實中覺察到的。

郝景芳在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做貧困地區兒童發展項目和政策研究，多次去貧困地區做調研。在武漢山區，郝景芳看到一些留守兒童，沒有人與他們對話、給他們引導，學齡前孩子家里一本書都沒有，小小的身影趴在椅子上發呆。她去過的貴州的一些小學，學校沒有圖書館，想籌建卻籌建不起。“這樣一些地方，教育還停留在幾十年前的水平上。城市里的教育早就突飛猛進，孩子上學前就看過很多書，去過很多地方，學過很多東西，從學齡前就拉開差距了。”

在貴州樓納考察時郝景芳遇到一個貧困單親家庭的孩子，問他很多問題，他都只是低頭看著地面，極少答話。說到他離家的母親，孩子開始哭。郝景芳安慰他：“媽媽走了，未來還在你手上，你還是可以靠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闭f完也紅了眼。

她希望投入到教育上，給這些孩子一些平常生活中沒有的、接觸不到的精神、眼界層面上的東西，讓孩子能夠有改變自己生活的能力。

同行團隊目前在河北崇禮、貴州樓納、四川老河溝開設了三家書院，郝景芳打算后續慢慢擴展。崇禮的書院在9月已經“開學”了，兩位駐站老師每周花兩個下午為站點周邊的兩個山區學校的孩子上課。郝景芳去“觀摩”了第一堂課，剪紙涂鴉，把紙中間剪開作為嘴，周邊畫上眼睛鼻子等，涂上色彩。孩子們打開張著嘴的剪紙臉，說著“你好”，留下一串歡樂的笑聲。

崇禮書院的兩位老師，一位之前是清華畢業的產品工程師，另一位是鄭州的大學教師，都是辭去工作來童行做公益教育。郝景芳的理念是做高質的公益教育，招聘高學歷的老師，給予他們與城市教師相當的薪資水平、五險一金，請優質的教育人和學術界專家對他們進行培訓。這些老師與童行簽訂至少一到兩年的合同，發揮他們的專業背景優勢為站點的孩子們設計 “開眼界”的課程。

學校校長很歡迎他們，學校老師向他們尋求一些教學理念教學法的指導。這也在郝景芳的計劃之內，她打算開發一個APP（應用程序），將所有的教育理念教育課程在網上公開發布，普惠共享。同時搭建童行公益平臺，一端是城市的愛心父母，另一端是山村幼兒園，將城市父母的教育理念教育方法教育內容以音頻視頻的方式分享給山村幼兒園的老師，給那里的孩子好的教育啟蒙。童行即將開展遠程教育實驗，在貴州和河北選擇試點幼兒園和學校捐書和課，以遠程的方式與貧困孩子溝通交流。如果效果顯著，接下來則會發起為貧困地區幼兒園孩子募捐書籍iPad的公益活動，將覆蓋十個省市的貧困地區的1800多所幼兒園。

另一方面，童行計劃也關注城市中的流動兒童。

暑假，郝景芳在北京蒲公英中學開展了奇幻影視故事創作夏令營，自己給孩子授課。

蒲公英中學是一所打工子弟中學。郝景芳希望“奇幻影視故事創作”課程讓孩子們將自己的創意表達出來，這樣的機會在貧寒的家庭里較少。七天的接觸，郝景芳頗有感觸，寫作手法和語言表達上這些初中生不如優質小學的四五年級的孩子，“但孩子內心的豐富程度沒有差別，想象力思考能力沒有不同?！弊罱K他們創作出情節曲折、設定合理的故事，并將故事編成話劇進行表演。夏令營指導老師、《仙劍奇俠傳》的編劇王遠現場看完演出非常驚訝，“沒想到小學生能做出這些，沒想到故事完整，演出大膽，呈現結果完全超出預期?！?/p>

那一刻，郝景芳是驕傲的。她讓那些因眼界貧瘠而被限制，又因困窘、迷茫而“深刻”的思想，有了改進的方法，有了轉化為創造力的途徑。

她幾乎是在吶喊，“思想的王國人人平等。”

能看見世界，能回歸家園

你為什么做這些？

面對友人的詢問，郝景芳分享了一首歌：守我山河家國依舊。橫長槍換卻離愁，傾余生風骨同守。歌詞里有她埋藏于心的家國情懷，士人風骨。

作為科技前瞻者，前瞻預測讓她憂患；在貧困地區做調研的經歷，讓她希望為那些孩子做點事；作為一個媽媽，她想給女兒準備好面對未來的教育。

某天夜里，她重新翻看最喜歡的那本小說，“你在那布爾喬維亞的、一成不變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適地將自己就這么安頓下來。你筑起這道謙卑的墻壁，用它來抵擋狂風、海浪與星星。你不再想為那些嚴峻的問題而操心擔憂了……你身體里曾經沉睡著那顆音樂家、詩人或者天文學家的心靈，再也沒有人能將它喚醒了。”

淚流滿面中，她找到自己的路徑，也找到了教育孩子的路徑。

“我們希望自己和孩子都能擁有的一些東西，那是一種認清自己、也理解世界的思維，一種扎根與遠望并存的態度，一種超脫于偏安一隅的私人生活、關注整個地球與人類的眼界。我們并不覺得獲得富足平穩的精致生活就是意義的全部，有某種東西比這種安逸更重要?！?/p>

正如不希望女兒成為旅居全球卻只關心自己的人，而更希望她能成為立足本土卻心懷地球的人，郝景芳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看見世界，能回歸家園”，希望他們理解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歷史，與此同時有放眼世界的視野和膽識。

因此，童行推出了兒童通識教育閱讀計劃，于10月27日發布了書單，3～6歲通識啟蒙伴讀課也同步推出。我是誰？我在哪里？我如何了解世界？世界什么樣？世界的過去和未來是什么樣？從“自我”到“世界”，分五大哲思話題、二十五個主題，來探索中國、地球、太陽、宇宙，了解天空、森林、草原、極地，理解時間、進化、文明、未來。童行團隊邀請了25位各個領域的專家、學者，每個主題選取一位專業領域的大咖做直播，帶領孩子們去感知去探索。

朝前看，似乎已是通途；身后，是她走過的崎嶇路。

2月，童行招募第一批小伙伴，原打算9月書院開始運營，在4月計劃推遲。道路和市政設施不到位，工程審批一拖再拖，團隊成員開始遲疑退出，創新教育項目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學生滿意讓自己滿意。去找資深公益人林紅女士求助事情，才說了幾句話，郝景芳已經止不住眼淚。她用文章記下自己的心緒： “為了一件事而付出心血的感覺，絕望中也不愿放棄。才真正讓人體驗到一個人活在這個世間的意義。”

而今，童行計劃的教育理念、課程都受到認可，很多人支持、參與。清華大學天體物理中心主任、宇宙學家毛淑德答應給山區孩子做分享，中央美院實驗藝術學院院長邱志杰讓自己的學生給童行老師做培訓，《三體》作者劉慈欣加入計劃，經濟學家何帆爽快答應： “好事，我加入”……

蒲公英中學的夏令營課程結束后，學校心理老師給郝景芳發來信息： “或許您不知道，我從一個人苦苦思索不敢行動，到有勇氣去踐行，是源自您的行動力與赤子之心的激發！因此，您的善行不僅直接讓這些孩子接觸到優質的教育，也感染和激發了像我這樣曾經想法很多卻不敢行動的探索者?！?/p>

郝景芳在文章中寫道： “童行計劃，教育的詩與遠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