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施蟄存歷史小說人物心理矛盾性

【摘要】施蟄存的小說長于以心理分析的手法表現人物復雜而矛盾的心理，而他的歷史小說以歷史人物為主角和以歷史情境為背景的雙重性質，使其人物心理矛盾性顯得尤為突出。本文通過分析施蟄存歷史小說中人物心理矛盾性的三方面表現，即圣人形象與凡人心理之矛盾，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之矛盾，情欲與死亡之矛盾，從而研究其中的寓意。

【關鍵詞】施蟄存；新感覺派；歷史小說；心理分析

【中圖分類號】I042 【文獻標識碼】A

施蟄存作為一位新感覺派作家，他創作的小說著重反映了精神的寂寞荒誕和文明的墮落，并運用大量心理分析手法表現心理意識與潛意識復雜的矛盾沖突。他不僅以小說創作聞名，在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方面也頗有成就，傳統文化積淀深厚。這為施蟄存創作歷史小說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中國傳統的歷史小說，對于人物心理的直接描寫較少，也缺乏人物意識與潛意識沖突的表現。這為施蟄存描寫人物的心理沖突變化提供了充足的空間，其豐富的心理描寫也是對中國傳統小說創作模式的重要補充。因此他的歷史小說本質上是“舊瓶裝新酒”，利用原有的歷史題材，佐以心理分析手法，賦予歷史人物以現代性的心理與思維，使他們與特定的歷史情境和原有的歷史思維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從而達到富有張力的藝術效果，塑造出典型人物形象。人物的一舉一動和心理意識，既植根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又是現代性人格與理想追求的體現。可見施蟄存對步入現代化之中國，以及生活在巨變中的生活環境的人的理解，是結合文化土壤與歷史情境的理解，顯得尤為深刻而厚重。

本文從《施蟄存全集》中挑選了《鳩摩羅什》《將軍的頭》《石秀》《阿襤公主》《黃心大師》《李師師》六篇歷史小說作為分析人物心理矛盾性的文本，并歸納出施蟄存歷史小說中人物心理矛盾性的三方面表現，即圣人形象與凡人心理之矛盾，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之矛盾，情欲與死亡之矛盾，從而研究施蟄存塑造歷史小說人物寄寓的深意。

一、圣人形象與凡人心理之矛盾

歷史上的正面人物形象的心理活動的復雜性容易在神化的過程中受到忽視。心理活動的空白，為歷史小說的創作者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對人物心理活動的補白，可以起到賦予歷史人物、事件與情境新內涵的作用，進而重新解構歷史故事。施蟄存的歷史小說運用心理分析手法，意圖挖掘外在失真的圣人形象之下內在真實的心理意識，并敏銳地把握了二者的矛盾，使其歷史小說富有藝術張力。

施蟄存歷史小說中的鳩摩羅什、石秀和花驚定，在歷史中的形象近乎完美無缺的圣人和英雄。但在小說中，他們不為人知的心理活動，卻完全顛覆了他們在正史中的圣人形象。他們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但他們的痛苦就在于圣人形象與凡人心理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施蟄存筆下的英雄或圣人們，對自己的身份和應承擔的責任有著強烈的救世主式的使命感，但又不能排解自己內心的凡人欲念，他們為這種尖銳的矛盾感到痛苦不堪，不能正視內在心理與外在身份的嚴重脫節，這是他們最終心理扭曲的重要誘因。

《將軍的頭》的主角將軍花驚定是一位大唐武官，他果敢勇武，百戰百勝，治軍嚴明，愛民如子，內心只有家國大事和軍隊，沒有個人私情私欲，是一個十分完美的英雄形象。但是當他遇到邊境小鎮上的少女時，內心激發了愛戀之情，對此他感到非常煩惱，因為這損害了他剛毅的意志，并牽絆著他不能回到故鄉吐蕃。他原本完美的英雄形象與凡人感情心理發生矛盾，并使得他變得與以往的形象不同，故此感到煩憂困擾。而他因為手下的兵士調戲了少女，就依照軍令殺了兵士的行為，正好也反映了他內心與其英雄形象相悖的對少女的情愛。他試圖克制內心情欲以保持外在的英雄形象，從而解決圣人形象與凡人心理之間的矛盾。但被他殺了的兵士的“獰笑”也暗示著將軍難以逃脫凡人的愛戀心理。

后來將軍的頭顱被砍下，象征著將軍終于擺脫了外在的英雄形象，而以無頭之軀，兌現他愛戀少女的凡人心理，策馬回到小鎮去尋找少女。但圣人形象與凡人心理的矛盾終究是無解的，少女嘲笑將軍的無頭之軀“還不快快地死”“無頭鬼也想做人么”時，可見少女愛的是將軍的圣人形象，而他的凡人心理依然無所歸依。將軍的眼淚于是就為此而下了。“將軍的頭”在這里可以說是將軍外在英雄形象的象征，與凡人的正常情欲，不能和諧統一，并產生了矛盾，即使將軍斷頭，也不能使自己的凡人心理得到滿足。這暗示著現代社會中人的名與實不能相符，為維持圣人形象而湮滅正常凡人心理的“英雄”們的悲哀。

《鳩摩羅什》與之相類似，道貌岸然的國師鳩摩羅什，在他的圣僧形象與不能抑制的情欲間痛苦地徘徊，同樣體現了其矛盾性。《石秀》中梁山好漢石秀也在道義的約束與對潘巧云的情欲間糾結。施蟄存刻畫這一系列形象，展現的是現代社會中，人的外在與內心脫節的問題，而擺脫失真而完美無缺的圣人形象，追求凡人的心理欲望，恢復生命本真，從而解決這一矛盾，也是相當困難的。雖然寫的是古代人，但反映的卻是現代人的心理病癥。

二、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之矛盾

施蟄存筆下的人物的痛苦還在于對欲望的渴求和現實條件的限制形成了鮮明的矛盾，最終導致了他們心靈的扭曲，這在歷史小說中集中表現為人物的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之間的矛盾。施蟄存巧妙地把握了歷史人物由于時代原因而受到相應道德理念影響的特性，表現其“求而不得”的痛苦，運用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表現形式，放大了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這對矛盾。如鳩摩羅什在禁欲圣僧的道德理念和對女人欲求之間的矛盾中彷徨，《將軍的頭》中將軍花驚定對少女的情欲受到了軍令和愛國之情雙重道德理念的禁錮。《阿襤公主》中大理總管段功深愛蒙古族的阿襤公主而有心反叛，但他始終不能逃脫拋家棄子、背祖投敵的內心道義譴責，最終不免慘死。

《石秀》是施蟄存歷史小說中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的矛盾沖突最為尖銳的作品，石秀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矛盾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演變軌跡可謂勾勒得入木三分。石秀的道德理念，完全是江湖好漢式的樸素義氣，對兄弟要講道義，朋友之妻不可欺。但是當他見到楊雄的妻子潘巧云時，激起了長久被壓抑于內心的情欲，道德和情欲這對矛盾開始發生斗爭，石秀竟為其貌不揚的楊雄能坐擁嬌妻，自己算是一表人才卻孤身一人而感到不平，但他“眼前忽覺倏的一暗，不禁吃了一驚，手扶著頭，疑心自己想偏了心，故而昏暈了”，馬上在道德與情欲的矛盾中選擇了道德。此時在道德與情欲的矛盾之中，道德的力量是占上風的。

隨著石秀與潘巧云接觸日益頻繁，且知道她出身微賤，他的道德理念逐漸無法控制熱烈的情欲，竟下意識地有了“雖然楊雄是自己的義兄，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關系，便愛上了他的渾家又有甚打緊”的思想。后來石秀發現了潘巧云與裴如海偷情之事，“嫉妒戴著正義的面具在石秀失望了的熱情的心中起了作用”，出于嫉妒的報復，石秀到勾欄尋歡作樂，這是石秀心理變態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而他對潘巧云的感情由愛生恨，道義的力量又在無形中增強，殺裴如海也出于為楊雄伸張正義。將潘巧云押上翠屏山聽候處置之時，石秀去了潘巧云的頭面和衣裳，突然心中又涌起了變態的情欲，道德理念徹底喪失，殺人以滿足情欲的變態心理，成為了解決道義與情欲矛盾的出口。

施蟄存以心理分析手法和細膩的筆調步步推進，反映了石秀內心道德理念與人性欲望相互沖突的矛盾，人性欲望一步步占了上風，但始終無法與道德理念取得平衡，最終在沖突中形成了變態的心理。這些變化都是有前因后果的，轉折推進也合情合理，并非突如其來。道德理念和人性欲望的沖突，反映的正是現代社會中人的欲望在充滿誘惑的新環境之下突然被激發而出，傳統的道德理念發生崩塌時，茫然無措之心態。

三、情欲與死亡之矛盾

施蟄存歷史小說中人物的強烈的情欲往往與死亡相關，但二者恰恰有十分強烈的矛盾。情欲本是富有生命力的情感，死亡則是冷酷的，情欲的實現和生命的逝去，本應是一對矛盾，但是這對矛盾在施蟄存的歷史小說中卻緊密關聯，達成詭譎的藝術表現效果，展現了人在情欲無法實現之時的極端行為和變態心理。他們或通過情欲對象之死使自己獲得情欲滿足的快意，或通過自己之死獲得追求情欲的權利，或因情欲幻滅而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

通過情欲對象之死以滿足自身的情欲，用“由愛生恨”這樣的理由已經不足以解釋，通過死亡造成感官上的刺激，從而獲得快感，變相滿足情欲，或許更符合小說人物的心理。《石秀》中，石秀見到潘巧云的死，看著潘巧云“泛著桃紅色的肢體”，石秀感到了“一陣滿足的愉快”，雖永無可能獲得活生生的潘巧云以滿足其情欲，但潘巧云血腥地死在他的眼前，反而提供了淋漓盡致的想象素材，變相滿足情欲。《阿襤公主》中亦是如此，最后驢兒得知阿襤公主要毒死他時，一時怒極，惡向膽邊生，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毒酒灌進公主口中。這種“得不到即毀滅”的病態心理，或以死亡觸動感官得到情欲的滿足，突出了這種情欲與死亡的矛盾。

由于生前有多種原因不能實現情欲，而必須在死后才能享有獲得情欲的權利的，以花驚定最為典型。花驚定的將軍身份，使他不能追求愛情。當他頭顱落地死于戰場上的時候，矛盾的場景發生，因為死，他反而獲得了追求情欲的自由，然而這一自由最終也在少女的嘲諷之中走向幻滅。他有實現情欲的自由時，卻因為失去生命而不能實現這種情欲，這也是情欲與死亡矛盾的一種體現。

《黃心大師》的女主人公惱娘從小對于音樂的癡迷，象征的其實是她對知音的尋覓和對情欲的渴求，她的動不動就生悶氣，也是“求而不得”的一種暗示。她先嫁季茶商，后為知府小妾，皆不如意，自愿為一名妓，其實表現的是渴盼知音實現其情欲的心理，旁人的一句“老大嫁作商人婦”刺傷了她情欲不能實現的悲苦心靈，“性癖孤潔”的她由此選擇出家，成為黃心大師。最終寺廟的銅鐘還是仰仗季茶商之力鑄成，一切仿佛是命運注定。情欲的幻滅，使黃心大師選擇了極端的死亡，躍入銅鐘以終其生命。

情欲與死亡二者雖然是對立的，但也是相輔相成的，扭曲的情欲通過死亡加以實現，而情欲的幻滅也通過死亡得以解脫，這對矛盾關系，增加了施蟄存歷史小說心理分析手法的張力，為其文風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實際上也是新感覺派小說的一個分支，本質上反映的是在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中，傳統的社會秩序崩塌，倫理道德遭到懷疑，新事物又如過江之鯽，給人以極大的誘惑，在這雙方面夾擊之下，人的欲望猶如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拾，從而導致的諸多病態扭曲心理。這類心理的復雜性，適合放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以特殊的歷史人物加以表達，從而更加突出現代人心理的矛盾性與復雜性，直觀地反映現代社會的癥結，以達到令“現代化的人”反思自己的生存狀態，以及思考如何“安身立命”的根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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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馬夢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