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道從何時起,戰亂頻仍的民國成了一個令人向往的時代。正如最近許鞍華以蕭紅為傳主的電影的名字,三十年代前后的民國被叫做《黃金時代》。這部名字閃閃發光的電影雖然沒能綻放出制片方期待的耀眼金光,卻進一步在社會上普及了民國是黃金時代的這個說法。
那個內戰從未止息,又遭逢強敵入侵的時代是不是可稱黃金時代,當然可以商榷。當時的政治與軍事實力派相互競逐,你死我活,使他們無暇它顧,的確給文化教育留下不少自由發展的空間,倒也是客觀的事實。那時的文化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性,以及各自對于國家民族,或個人生命與內心情感的不同關切,其生命光華得以充分釋放,造成一種風格相異,選擇不同的人才競相綻放的局面。《黃金時代》的主人公蕭紅,以個人復雜的生活與情感經歷,反抗社會同時也順波逐流,并在這樣的歷程中完成了自己。也有如范長江從大處著眼,關注國家民族存亡興衰,深廣考察當時的中國嚴酷現實,將自己完全融入到波瀾壯闊的國家救亡運動,從而融鑄了自己輝煌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說,要把那個國族多難的時代,當成一個知識分子人才輩出的黃金時代,也自有相當的說服能力。
不是想空發議論,而是因為正在電影《黃金時代》上演的時候,我應邀前往內江觀看話劇《范長江》。把蕭紅和范長江這兩個文化人的經歷與命運兩相對照,而生出如此感慨。
內江是范長江的故鄉。
這部精心構建的話劇在內江上演,正可見當地政府在挖掘本土精神文化積淀上,在當地文化傳統與今日時代連接上的良苦用心。在今天這個物質至上的消費社會挖掘一種以天下為已任的英雄情懷,一種憂國憂民的精神向度,真是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
我不是研究范長江的專家,但很多年前,就讀過他的《中國西北角》一書,作為我深入西部的一種指引。那時的范長江,正年輕氣盛,見日本不斷窺伺和蠶食疆土,強烈預感到在其勃勃野心驅使下,必定會全面侵略中國。范長江敏銳地意識到,強敵入侵之時,中國遼闊西部,必然成為國家的防御縱深,而那時的國人,對這個大后方,其實認識模糊,知之甚少。所以,范長江奮而起行,他出發了,只身犯險而走向了這個陌生的縱深。以自己目力所及,筆之所錄,向國人大聲疾呼,關注中國的西北角,關注西部土地上艱難轉移往抗日前線的紅軍隊伍。坐在劇場里,看到舞臺上,范長江在中國西北角土地上行走的身影,看到他在延安窯洞中和中共領袖的徹夜長談,當新的太陽升起,他已經從一個為中國也為自己尋求正確道路的青年人,變身為一個信仰堅定的戰士,從此以筆為槍,更加明確堅定地為國為民而大聲疾呼。
我想起范長江同時代詩人戴望舒的詩句:“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陰暗,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戴望舒的詩句倒不是寫給范長江的,在強敵入侵的時代,那就是獻給中國西北那片堅強不屈,發出抗日強音的國土的。但我依然感到,那伸出帶傷的手撫摸這片“明朗”、“堅固”國土的,就是范長江。
范長江,走入大西北時是一個尋路的熱血青年,走出延安窯洞時,已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話劇對他這一轉化有深刻的理解與有力的表現。同時,話劇對此的表現也是非常具有藝術性的。幕布拉開,是在文革中被審查的范長江。這正好給了主人公一個回顧與反省一生道路時,在過往與現實間流暢自如地穿插往返打開了一道方便之門,給更深沉地對歷史對命運——是個人,也是國家——進行反省與追問提供了直接有力的途徑,加上別出心裁的舞臺設置與場次結構,使得本會沉重的局面有了某種輕盈感,使得本容易陷于過多記錄而太過平實的故事有了些許詩意,有了思想靈光的照耀。這使我欽佩導演的匠心獨運和演員深入人物內心與情感的表演。
以此短文,祝賀話劇《范長江》的成功,并借此文,表達對前輩文化先賢的仰慕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