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塞格林的小說《麥田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爾頓是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物形象。他是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精神“垮掉的一代”的典型代表:豐富的物質生活麻醉不了追求上進但缺乏信仰和理想的精神。所以,只好借助泛濫失控的行為來解脫心中的彷徨和煩憂,在酒醒樓空之后,又重新跌入對自己,對現實,對未來的懺悔和茫然無措之中。
霍爾頓曾描述過自己的人生理想:有一群孩子在麥田里嬉鬧,而麥田的旁邊就是一處懸崖,除了他,沒有一個看護者;他整天地站在懸崖邊,指責就是守望,把奔向懸崖的孩子推回去。粗線條分析,這個理想好像極其幼稚簡單,就像一個單位的門衛,看管住單位的物品不要遺失,多數情況下僅僅是個擺設,沒有多大的作為和成就。僅僅是一勞永逸的理想而已。
細細地推敲,這種理想與中國文化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老子在《道德經》里談到,天地“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社會理念。宇宙自然生育萬物,并養育萬物,卻不把萬物占為己有。為萬物的昌盛繁衍瀝盡心血卻不恃功,凌于萬物卻不主宰萬物之個性。恰如麥田里的守望者,以一種超然的心態遠離世間的因緣糾葛,但并不是摒棄,而是保有適當的距離,保持關注的心態。把有危險的孩子推回來,生之,畜之,卻又不會去干預孩子們在應有空間里的自由,不主宰他們生存前提下的命運。
孔子就是一位執著的守望者和堅守者:不憤不啟,不悱不發。這可以看作一種文化教育理念。站在“憤”,“悱”者的旁邊,站在他們人生的關隘處,等候著他們,守望著他們,觀察分析著他們的心理波動。始終不用自己的觀念之槳劃撥他們的思索之河,而是讓他們自起波瀾,自成風景。待到他們“思欲通而未果,口欲言而不能”之際,守望者才會悄然現身,讓他們紛亂的思維之洪波,條縷分明,層層推進到萬流入海之所。關隘處“推”一把的守望者和“牽”著他們走過的引領者,你屬于哪一類呢?守望者無所事,反使守望者和“憤悱者”各有所得。善莫大焉!
中國文化講究無為而無不為,不治而無不治。處于一個守望者的地位,盡可能地洞察先機,把能欲知的矛盾,在未發生質變前化于無形,當然這是最上品的守望,即所謂“智者見于未萌”也。由于本身智慧的限制,當矛盾迸現,并且釀成了一定的危害時,才積極地去應對補救,以最少的時間和財力人力,擺平危機,這是中品的守望。當矛盾已經激化,并形成了狂波巨瀾之勢,在倉惶之間去疲于應對,雖憑借雄厚的基礎和不凡的智力渡過劫波,但這已經淪為下品的守望了,其實這種境界的守望不再是真正的守望,他已經喪失了守望的本質特點:無為而治。還不如放棄這種托大和自負,轉而變成積極的投入和干預為佳。真正的守望,在大眾看來,好像沒有絲毫震世之舉,清靜無為,但功業盡收囊中。這絕不是權術和機詐,而是一種智慧。
其實,霍爾頓的守望者角色,正是自然天地所擔當的角色。理清自己應固守的職責,只是守望不是干涉,守望不是對現實的冷眼和拒絕,而是對現實的寬容和認可。守望的不僅是一個實體,守望的是希望,守望的更是自己的人生信條和追求。
由此,我想到了濂溪先生,宋代的文學大儒周敦頤,想到了他的傳世名篇《愛蓮說》。他在詩篇中表述的就是一個守望者的形象。如蓮一樣生于天地間,守望于人世間;又如蓮一樣與世間保持恰當的距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保住自身的高潔正直;同時,香遠益清,用自身的清香和品格去凈化人;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凈植,用自己的美好形象去美化人。但絕不是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強加于人,因為蓮花懂得:世人更多的是喜歡融于人群的,化于世俗的牡丹,當然,也有人欣賞忘卻現實,厭倦現實的菊花,如陶淵明。
相較而言:牡丹過分的熱衷于虛張的喧鬧和似錦的繁華,缺失的是一種分清真偽,執著于真我得冷靜,和守望者蓮相比,多的是對現實的親近,少的是疏遠。
菊花則過度的逃避現實,最終棄世于不顧,逃離了卑微但也可愛的人群,她缺乏的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地勇氣和斗志,缺乏在劫波中遨游的韌性,和守望者蓮相比,多的是對現實的疏遠,少的是對現實的親近。
唯有那卷舒開闔任天真的綠荷紅蓮,選擇了中間守望的距離,一個黃金分割點,不僅能時刻燭照自我,舔拭自我的齷齪,擦亮自己的陰暗,做到表里如一,不媚俗,不自愧,還能入世救國濟民,用自我的美質警醒世人,提攜世人。
守望者,守住的是人生的信念,抵住的是人生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