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以來,在很多場合下,民俗文化不再被權力政治一味地貶損為“落后”、“迷信”、“原始”、“蒙昧”,而是被發明為宏揚民族傳統文化、向外來旅游者展示本土形象的旅游資源。一時間,中國大地上大大小小的民俗村、民俗城、民俗園數不勝數,位于邊疆地帶的少數民族地區打破了昔日的寧靜古樸,一批批來自國內外的游客穿梭往來,許多已經消失的民俗事項被知識分子挖掘發明出來,策劃、包裝成為動態性、參與性展示古代民俗生活的旅游產品。
據旅游研究者的說法,民俗旅游是一種高層次的文化旅游,由于它滿足了游客“求新、求異、求樂、求知”的心理需求,已經成為旅游行為和旅游開發的重要內容之一。國內一次抽樣調查表明,來華美國游客中主要目標是欣賞名勝古跡的占26%,而對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風土人情最感興趣的卻達56.7%。如此看來,民俗風情旅游不僅僅成為政府部門發展經濟、吸引外資的重要文化資源,而且也已經成為滿足西方人想像、“了解”中國人生活方式的一種途徑。但是,當我們懷抱全球化的語境聯想,以此審視中國當下文化情境中的民俗旅游的時候,當我們考慮到民俗作為一種生活文化所具有的生態性原則的時候,我們有理由憂慮的是,民俗風情的旅游越來越拋離其原生的文化生存語境,已經徹底儀式化了。當民俗生活失去其生存土壤,被拋置于戲劇化、儀式化的場景之中,成為觀賞和被觀賞的對象,不是一種自然的、原生態的生活狀態的時候,我們需要追問的是,民俗文化曾經被現代性話語斥之為“落后”、“迷信”的被改造的對象,曾經代表著現代化的過去,是古老天真、混沌蒙昧的代名詞——盡管在當下中國的文化情境中,民俗文化在很多情況下依然被想像成為天真蒙昧的代名詞——但是,在人們的潛意識中被如此界定的民俗文化是如何納入到民族國家的現代化話語之中?在全球化的語境下,民俗文化又是如何被編織為民族文化的主要象征?民俗文化旅游事業的興旺,其背后所支配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意識形態與權力?我們不得不承認,民俗文化旅游由于權力政治與資本的原因而注入了意識形態與商業經濟的因素,作為一種具有獨特文化意蘊與價值的符號體系,越來越成為空留下承載原有意義的形式外殼。不僅如此,在全球化背景下,民俗旅游已經成為全球化的一種表征,越來越成為人們娛樂休閑、擺脫生活壓抑的一種方式,民俗風情旅游已經成為發達地區人們尋異獵奇的對象,是滿足西方人對中國社會的想像之途徑,隨著民族國家內部地區間經濟文化的差距日益凸顯,也已經成為地區間文化想像的文化符號。
實際上,民俗文化旅游體現了后現代時期文化的諸多特點,真實的實在轉化為各種影象,時間碎化為一系列永恒的當下片斷,用一種典型化的或者縮微的方式展示某一族群或者社區具有深厚歷史意蘊的民俗文化,真實的生活物化為一堆了無生氣的建筑、戲劇化地想像為一套千篇一律的儀式,這本身就已經將一個族群或者社區的歷史與文化凝聚于當下的時空當中,歷史與文化平面化、瞬間化了。旅游部門一再強調,民俗文化旅游的意義與價值在于體驗異文化情調,而且是活生生的、真實的生活展現,旅游者將看到原汁原味的民俗文化,體驗一次充滿異域情調的旅游探險,種種煽情的語言激起旅游者的無限遐想。但是,民俗文化旅游從策劃、設計規劃、投資建設、推向市場等等一系列步驟都表明,旅游部門向大眾推出的是一種可供消費的文化產品。在這一文化的再生產過程中,無論是采用主題公園、博物館的形式,抑或原生自然式的民俗生態旅游,都首先著眼于文化再生產與市場的邏輯,民俗文化在當下市場境遇中所具有的交換價值主宰著旅游者對民俗文化的接受。因此,無論民俗文化村展示的各族群的民俗文化如何逼真,甚至讓你感受一種所謂的真實體驗,從其作為一種文化工業的再生產過程而言,它與許多地方為了獲得文化的交換價值蜂擁而上拙劣地展示的地方民俗文化之間沒有多大區別,都是在當下文化情境中的文化復制。民俗文化實際上已經淪為一種儀式的展演,失去了民俗生活所具有的歷史感與當下性,貌似展示了無限豐富的地方民俗文化生活,民俗文化旅游的市場化實質卻分明戳穿了民俗文化旅游的個性化、地方化的謊言。作為一種文化工業,它威脅著文化的豐富個性與創造性,其實是一種同質化的大眾文化。民俗文化的主題公園試圖以奢華浮靡的宏大排場來展示、匯集不同族群民俗文化的典型場景,這種民俗博物館的形式只不過就是對世界的仿真物,人們在參觀游覽的時候,并不探求一個可靠的、仿真之前的實在,而只需要投入當下的情感去體驗現實的游戲。民俗文化主題公園實際上是一個消費、娛樂、休閑的場所,在中國當下的社會文化情境中,它是社會性與工具性的產物,主題公園遵循的是消費主義的市場邏輯,它是大眾欲望、權力政治與大眾媒介等等諸多社會關系的產物,消費主義的邏輯滲透到主題公園設計的每一個環節。以深圳民俗文化村為例,在中國56個民族中,只選取了其中的21個民族作為展示的對象,入選的標準完全是圍繞市場化的運作邏輯。以所謂文明發達的眼光作比照,如果一個族群的文化和風俗習慣比較奇異,能夠使異文化的外來者產生一種文化震撼,而且具有很高的表演性和觀賞性,能夠滿足海外游客對于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想像,則符合民俗文化村的入選標準,摩梭人的入選,是因為至今仍然保持著母系社會的生活方式,其民居建筑也比較獨特,具有較高的觀賞性。流風所致,各地旅游部門開發的民俗文化旅游項目無一不是截取本地區民俗文化的片斷,以所謂歷史的邏輯將不同時期的民俗文化連綴起來,形成一個民俗文化旅游的開發帶,其實所遵循的邏輯就是文化資本的市場價值。經過市場邏輯篩選的民俗文化旅游事項,作為一種消費文化,無論其如何運用厚重的歷史文化來粉飾、包裝,它都是一種無深度的后現代文化現象,一些地方性的司空見慣的民俗生活具有了審美意義,納入全球化進程的大中城市的民俗文化主題公園,連同城市購物中心、城市廣場的夢境般的幻覺、壯觀的場面、混亂的符號一樣,旅游者穿梭流連于這些空間之中,這些與背景分離、變化的景象,刺激著人們的好奇與記憶,讓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聯想,人們投身于一系列泛化的感官體驗與情感體驗。
與民俗文化旅游被權力政治資本發明為能夠產生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文化資本,意欲通過民俗文化的異文化震撼產生社會效益,帶動飲食、住宿、購物、交通、就業、招商引資等第三產業的發展,促進地區經濟融入全球化市場體系。在中國當下的經濟發展過程中,文化資本也開始介入到許多地方的現代化建設運動之中。文化資本的某些特殊形式,如地方性的民俗文化、富有歷史韻味的傳統文化等等,從原先的民族國家現代化話語的邊緣開始上升為一種能夠轉化為經濟資本的文化資本,并且日益商品化,正是在這一商品化的過程中,民俗文化以及其他傳統文化才有可能在現代性話語中獲取合法地位,進而獲得廣泛的社會聲譽,提高民俗文化在社會符號等級體系中的位置。原有的符號等級在現代性和諸如普遍歷史、進步、權力政治和審美理想等支配觀念之外,拓展了一種相對主義的空間。從低俗的、遭人鄙棄的“封建”、“迷信”傳統,到權力政治與經濟資本趨之若騖的文化商品,可以說,這也是民俗文化從一種迷失狀態進入了另一種迷失狀態的過程。因為,民俗文化在具有促進地方經濟發展、塑造地方形象等方面作用的同時,也因為權力政治與經濟資本剝離其生存狀態而越來越變形走樣。
這種霸權是否意味著邊緣的、民間的文化失去了其解碼功能?在理解民俗文化的他者化過程中,必須認識到,文化霸權的實施,被支配者的解碼與編碼功能——主體性——并不因為霸權的存在而消弭,相反,文化霸權的真正實現必須通過將對立方的利益納入到霸權體系中來。所以,在民俗文化作為旅游資源的展示過程中,民俗文化持有者自身充滿了矛盾,他們既被他者化,又與外來旅游者存在一種合作與共謀關系,他們在展示自己的文化的同時,獲得了“發展”這一現代性的訴求;民俗文化的持有者既與外來旅游者形成現代/傳統、發展/落后的對比關系,進而在旅游者與民俗文化持有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尋求差異與震撼的旅游心理學,而正是他們各自的文化差異,又成為自我認同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