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舞蹈是一種用肢體表現的即時性觀賞藝術,也可以說是一種流動的藝術,在沒有影音記錄的古代,這種藝術形式的傳承與保留注定會受到極大的影響。雖然唐代已有舞譜出現,但只是對整支舞蹈片段化的畫面截取,每兩個動作間的轉換與連貫無法還原。并且,這些舞譜保留至今能被我們所見的也寥寥無幾,不得不說,這是舞蹈這種非物質文化藝術的遺憾。而詩歌卻是我國歷史文化上保留極好的一種藝術形式,詩人們往往用優美的文字,重現一場王宮盛宴中一位傾城佳人的絕世舞步,或是市井街頭瓦欄勾肆間一位胡姬的眉眼柔情。
在唐詩中,有大量以舞蹈為描寫主題的舞蹈詩,這一類詩歌蘊含豐富的信息,可以較好地還原詩人所見唐代舞蹈的原貌,也能夠通過這些詩句分析出舞蹈本身所要展示的內容和傳達的感情,即帶有“舞者色彩”的“舞蹈意象”,這些意象由舞者通過肢體語言表現出來。
“鸞鳥展翅”心澎湃
在唐代很多舞蹈當中,都有舞者模仿鳥類展開翅膀般雙臂向后伸展的動作,其中以雙人表演的柘枝舞最具有代表性,張祜《周員外席上觀柘枝》中的描寫“鸞影乍回頭并舉,鳳聲初歇翅齊張”[1],便是兩位舞者突然轉身抬頭并將手臂做翅膀狀相對而舞的動作。李群玉的《傷柘枝妓》中也將雙柘枝的表演者喻為一對鳳凰,回憶起當年“曾見雙鸞舞鏡中,聯飛接影對春風”[2]的場景,如今舞者人已香消玉殞,但那展臂對舞的畫面卻定格在了詩人的腦海當中。
還有一些詩歌中沒有刻意強調“展翅”,如李嶠《舞》一詩中有“儀鳳諧清曲,回鸞應雅聲”[3]一句,巧妙地將舞者動作配合樂曲節奏的狀態捕捉到,仿佛舞者聽到了樂曲中的呼喚,且回頭相應一般。舞者用展現鳥類靈性的動作來體現其自身的靈動機敏,舞中雖不能言,卻靠眼神與觀眾或舞伴時時交流。同時,很多以鳥類作比的舞蹈詩中,描寫的舞蹈均為雙人舞,這似乎也與大多數人們熟悉的鳥類喜好成雙結對有關。
模仿鳥類飛翔的舞蹈動作在霓裳羽衣舞中最為常見,霓裳羽衣舞也是唐代舞蹈的最高成就,其中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4]最具參考價值,在白詩中雖然沒有寫到舞者“張開翅膀”卻寫到了舞蹈終了時的狀態是“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5]。這說明在霓裳羽衣舞結束前,舞者們應該是一種如“翔鸞”般展翅起舞的狀態,否則也無法做到“舞了卻收翅”。也就是說,霓裳羽衣舞的高潮正是舞者們以“飛翔”姿態盤旋于舞殿之上,而此刻觀賞者的注意力也被提升到了最高的水平,仿佛與仙宮中的仙女們共翔于云端,登仙之極樂也在此刻最為彰顯。
“回腰”一舞百媚生
在唐代的諸多舞蹈中,腰部動作都極為重要,“回腰”的動作既可以指背向觀眾由頭部牽引身體向后下腰,動作幅度可以依據舞蹈風格控制,低至身體完全貼合,當然這需要極柔軟的身體與極高的技巧,也可僅僅是胸腰向后,視線剛好可以反視到觀眾,還可指以腰部為軸扭轉上肢體,下肢仍保持原有方向,呈欲別卻回眸的姿態。
無論哪一種“回腰”,在唐代的舞蹈當中,都是讓詩人魂牽夢繞的優美舞姿,詩人元稹不止在一首詩中反復感嘆這一舞蹈動作的魅力,如《舞腰》當中“未必諸郞知曲誤,一時偷眼為回腰”[6],再如《贈雙文》一詩中末句“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7],張祜的《舞》詩中也提到了“裊裊腰疑折,褰褰袖欲飛”[8],李商隱《歌舞》“遏云歌響清,回雪舞腰輕”[9],李嶠《舞》“非君一顧重,誰賞素腰輕”[10],在溫庭筠的《觀舞妓》一詩中,唯一一句提及舞者自身特點的身體部位依然是腰部,“凝腰倚風軟”[11]正寫的是腰如可以被風吹動般柔軟;甚至當詩人聽聞奏樂,幻想應有舞蹈時,腦海中浮想出的也是“舞腰”,裴延《隔壁聞奏伎》中“ 徒聞管弦切,不見舞腰回”[12]即是佐證。
《全唐詩》中收錄了大量有關“楊柳枝”的作品,在眾多的“楊柳枝”歌辭中,卻都一致地將“柳枝”與“舞腰”互相比擬。白詩《楊柳枝二十韻》有“枝柔腰梟娜,荑嫩手葳蕤”[13];在劉禹錫在《有所嗟二首其一》詩中交代初見時節時用到了“武昌春柳似腰肢”[14];武元衡的《摩訶池宴》“綠楊風動舞腰回”[15]一句則以風中飄動的楊樹枝條正襯舞者搖擺的腰肢;而薛能的《楊柳枝》“ 狂似纖腰軟勝綿,自多情態更誰憐”[16],也用到了“細腰”極盡描寫柳枝綿軟無力之態;以及白居易《楊柳枝》“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17];還有《祓禊曲》“金谷園中柳,春來已舞腰”[18]等等。“楊柳枝”歌辭本是歌詠楊柳枝條在春風中纖軟無力,隨風擺蕩之態,而這一形態恰恰應上了詩人心中的纖纖舞腰,再加上身輕音曼妙的歌姬隨樂曲搖擺腰肢,同樣滿足了觀賞者對于“舞腰”的幻想。
“蹲跪跳騰”異域情
在大多數唐代舞蹈詩歌中,描寫舞者下肢動作的詩句并不多,傳統漢唐舞蹈的服飾往往為長裙,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觀賞者對舞者下肢動作的直接觀察,同時在唐代多種類型的舞蹈表演中,舞者的下肢往往僅起到支撐身體和帶動身體移動的作用,不會有過多大幅度起伏的動作。但在如胡騰舞、柘枝舞、蘇摩遮以及巴人舞等外來舞蹈中,舞者的下肢卻有著豐富的動作變化,或蹲,或跪,或騰,或踏。
唐詩中描寫胡騰舞的詩篇并不多,其中寫最為詳細的兩篇分別是劉言史的《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和李端的《胡騰兒》。劉詩中涉及到下肢舞蹈動作的詩句有四句,“蹲舞尊前”、“跳身轉轂”、“弄腳繽紛”以及“亂騰新毯”,除去描寫表演者外貌服裝及周圍環境的詩句,全詩僅剩下一處“拋下酒盞”的動作描寫,可見下肢動作在胡騰舞中的重要性,也正因此才取名“胡騰”。李詩中舞蹈動作描寫沒有劉詩中豐富,但提到了“環行急蹴”卻“皆應節”這一細節,可見舞者腳下功夫的高深,另外還有一個表演舞蹈前的細節,即“帳前跪作本音語”的情節,這應是舞者以家鄉語言向觀賞者問候行禮。
柘枝舞在表演中也有下肢動作的配合,張祜《觀楊瑗柘枝》中即有所描寫,“紫羅衫宛蹲身處,紅錦靴柔踏節時”[19],句中所涉及的動作亦有“蹲”、“踏”。除了來自西域的胡舞,巴人舞蹈中也有“蹲”的動作,白居易在《郡中春宴因贈諸客》中寫到“蠻鼓聲坎坎,巴女舞蹲蹲”[20]。
幾乎唐詩中所描寫的舞蹈動作往往都與自然界中的事物有所關聯。舞者通過模仿鳥類、花朵等,展現優美的舞姿,向觀賞者傳遞情感,而不同的詩人從不同角度接受到舞者們傳遞的信號,再以文字的形式將眾多“舞蹈意象”展現給今天的世人。
注釋:
[1]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11卷,第5827頁。
[2]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70卷,第6613頁。
[3]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9卷,第710頁。
[4]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44卷,第4970頁。
[5]同上。
[6]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22卷,第4641頁。
[7]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22卷,第4639頁。
[8]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10卷,第5813頁。
[9]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40卷,第6199頁。
[10]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9卷,第710頁。
[11]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77卷,第6711頁。
[12]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69卷,第8733頁。
[13]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55卷,第5156頁。
[14]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65卷,第4121頁。
[15]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17卷,第3561頁。
[16]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8卷,第401頁。
[17]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8卷,第397頁。
[18]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7卷,第390頁。
[19]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出版社,1960年版,第511卷,第5827頁。
[20]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出版社,1960年版,第434卷,第48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