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700)
20世紀80年代,馬原的《虛構》一經發表便給當時的文壇振聾發聵、耳目一新之感,馬原也以此開創了先鋒文學的實驗,為反抗傳統現實主義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對于小說敘述結構的顛覆是馬原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敘事的反叛和消解。為先鋒文學的開拓立下了一座豐碑。雖然“只是馬原無法調和傳統小說規范與新敘事探索之間的矛盾的應急之舉,現在看起來它是如此生硬,這些形式無法融入故事本身,它看上去就像渴望突破的馬原陷入的窘境。但是,新小說正是如此稚拙和執拗地走向新的文本創造。”[1]
馬原說:“一場大病會讓任何人成為哲學家。面對生死,我會想能不能繼續活著,在被迫成為哲學家的過程中,有了《牛鬼蛇神》這部小說。”20年前,馬原離開小說創作;10年前,馬原宣告“小說已死”;“歸隱”20年后,馬原帶著《牛鬼蛇神》重回人們的視野。這部帶有半自傳體性質的生命反思大作,融合了馬原先鋒熱情退潮后的對于天、地、宇宙和人的上下求索,滲透著老莊哲學的深刻印記。馬原曾經說:“莊子中最出色的一篇我認為是混沌篇。說混沌的兩個朋友為混沌發愁,以為混沌沒眼沒鼻沒耳不能視聽聞以至呼吸,就商量做做好事,為混沌鑿出七竅,’日鑿一竅,七日混沌死’。我稱此為混沌方法,也是我的方法。”[2]“‘混沌’”指的是生命的自然形態,這是老莊哲學的一個最為重要的范疇。從馬原的創作實踐來看,他達到超越邏輯冰冷的理性框架,顯示出生命亦苦亦樂亦美麗亦慘淡的‘混沌’真相的時候,也正開始于他的西行探險。”[3]
《牛鬼蛇神》跳出了馬原前期先鋒作品的“敘述圈套”,故事有了主人公和情節,邏輯上有頭有尾,小說不再混淆敘述者、作者、人物之間的界限,消除了元小說的痕跡,這是對前期先鋒小說實驗性的突破和轉變。作品以大元和李德勝兩位主人公的生活經歷為軌跡展開了敘述,從他們的身上體悟人生哲理和反思。但從小說的結構安排上來看,馬原似乎又在有意玩弄形式創作,小說的排序以3、2、1、0的倒序方式展開,每一章多了游離于小說故事情節之外的第0節,這些情節圍繞人生三問展開: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而且小說有明顯的拼湊痕跡,部分情節拼接組合了早期作品,小說的卷0就是從《零公里處》的故事情節延續下來的,卷1第3章第1節的部分內容,取自《岡底斯的誘惑》,卷2第2章第3節和《喜馬拉雅古歌》頗為相似。
《牛鬼蛇神》以《零公里處》為起點,在結構上以卷0開篇,就如他在“問題的提出”中說:“命題的提出是最緊要的,這是從零到一的偉大,因而也是最有價值的。”在討論進化論的問題中談到:“物種起源是0走到一,0是無是空,空到有,這是物種起源。進化則是一到萬,看上去是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但事實上這是很近的,一到萬到億甚至更多,這都不存在障礙。進化容易起源難。萬事開頭難。面對所有的起源或者開頭,第一個難題是生命的締造。因為之后的所有創造都是基于有了生命這個前提,生命是原初。”關于生命的原初,老莊所開創的道之本根學說可視作萬物的生成和起源。《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老子》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在這里老子將“道”視為宇宙萬物生成之本原,“道”作為宇宙的生生之元,由一而萬,由陰陽二氣的分合交感,生成了宇宙萬有。萬物的生成都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無即是有,有即是無。任繼愈先生說:“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作為萬物之本的負概念——無的范疇,是表明人類認識前進的重要里程碑。”[4]小說通過列舉外星人、上帝造人、物種起源和進化論對生命本原的思考,從而得出生命的締造就如道家所說一樣是“有生于無”的過程。
馬原也為自然環境的破壞呈現出了深沉的擔憂,“我們來地球之前,這個星球的生物是特別多樣性的。地球是特別適合生命存在的。人和許許多多與我們相近的其他動物共同繁衍生息,但是僅僅經過了短短的百萬分之一的地球壽數,地球上陸路大生物只剩我們自己了,所有其他的大動物都消失了。”造物主自稱做到了絕對地公平,認為“我們有強烈情感取向的極豐富想象力的一顆心(我們中有的人的心中藏著一個叫良知的東西),所以我們與其他動物不同。”卻沒有預料到在千年后人類已經拋卻了人性善,走向了“壞”的邊緣。“壞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方向”“人類一直在尋找魔鬼,但最后知道真正的魔鬼就是自己。魔鬼是全人類共有的一個異己力量。”“魔鬼”深植于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使人類自然而然的對其他人類和動物產生了抵御力,為了能獲得永恒的生存權而進行了野蠻的殺戮甚至絕種。而小說中塑造的“五毒樂園”是馬原理想的棲息港灣,那些被認為身有劇毒,能對人類生命造成威脅的毒物卻在李德勝的培養下與人和自然和睦相處。
這和莊子所提倡的“天”論不謀而合。《莊子.秋水》:“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莊子.天地》:“無為為之之謂天。”本來的、自然而然的就是天,而經過人工斧鑿的便是人,莊子的“天”也就具有了“自然”、“無為”的涵義。《老子》六十四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要達到自然狀態就是要“無為”,所謂“無為”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依自然而為,按規律辦事。“自然”就是指“一切存在的本然狀態。”而如何達到“自然無為”,便如《莊子.大宗師》:“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可見,莊子所堅決反對的就是“人為”,這違背了莊子“天人一源”的意旨,這就必然要回到“回歸”的源頭。就要超然物外、返璞歸真,歸本返極,回歸自然。《老子》十九章:“見素抱樸”。《老子》二十八章:“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莊子.刻意》:“虛無恬淡,乃合天德。……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故素也者,為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為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老莊所表達的就是以自然去契合自然,聽從老莊的召喚,那將進入一個未經雕琢、無有意識、至真至極的絕對之境。這一絕對之境,是人與道的契合,人與自然的合一。
馬原的人生哲學不僅體現在對世界的認知上,而且也充分體現在對自身的認識。《老子》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能在功成名就之時激流引退,才是安身立命的大道。馬原便是如此,他現在隱居于云南南糯山姑娘寨原中心小學,沒有了塵世的紛擾,正如老子的理想之國“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今天的馬原大概不會再激進地喊出“我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不會再像80年代的先鋒一樣鋒芒畢露了,可能是生了一場大病的緣故,也可能是年過花甲、心境沉浮。金庸的《神雕俠侶》塑造了“靈臺明凈,少受物羈”[5]的小龍女形象,馬原似乎也已經超然出世了,一場大病之后對自己的人生有了冷靜的思索和感悟,尤其參透生死,這種達觀知命、樂天好性的生活態度,這當然離不開老莊哲學的影響。
馬原的人生經歷和小說中的大元頗為相似,但是李德勝卻是他人生的參考系,他傾心于李德勝豐富的人生經歷和達觀的生命態度,循著“自然無為”的態度生活于自然中,是老莊思想的闡發。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說過:“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相忘于江湖”吧。
注釋:
[1]陳曉明:《虛構的圈套與詭秘的體驗——重讀馬原的<虛構>》
[2]馬原:《馬原文集》卷四《百窘》,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3]胡河清:《論阿城、馬原、張煒: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文學評論》1989年第2期.
[4]任繼愈:《老子新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2頁.
[5]洪振快:《講武論劍——金庸小說武功的歷史真相》,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