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美術學院,遼寧 沈陽 110004)
引言
《三峽好人》其實是在講述生命與生活里慢慢流淌的東西,是時間,也是空間,人被它左右著,并悄悄地改變著。
正文
當韓三明登上開往奉節的渡船,也許在他的心中早就意識到這注定是一趟沒有結果的旅程。可他還是選擇了去尋找十六年沒見的妻子和女兒。同樣,這樣的覺悟在沈紅的心中也有,她也需要一個回答,即便答案在她的丈夫那里很難尋找,但沈紅還是選擇去,事實上她所要的是自己給自己的回答。尋找妻子與尋找丈夫,在《三峽好人》的尋找與回望背后,是人們所面臨的選擇,給自己的交代。
花了五元錢的韓三明得到了摩的仔這樣的問話,你是找人還是找活路?這無意間的對白卻透徹得很:無論是主動的出尋或是被動的搬遷,從此岸到彼岸,從一地到另一地,找人或是找活路就是這個世間的永恒驅動力。
如同之前的作品,敘事依然是控制的,平靜的,內斂的。但鏡頭的平靜下卻是潛流暗涌,或者說,賈樟柯的表現方法與中國勞動人群的生活狀態和心態契合得絲絲入扣。長久以來逆來順受帶來的群體性麻木和忍讓,當困境襲來或生死抉擇,他們往往表現的平靜淡然,就像韓三明,除了默默承受似乎沒有別的方式。當小武被銬在大街上被人圍觀時,當崔明亮面對自己逝去的愛情時,當彬彬拿著乙肝通知單面對從軍夢破滅時,當沈紅決定離婚時,當韓三明平靜的告訴朋友們下煤窯其實就是提著腦袋干活時,所有人都毫不例外的選擇了平靜和沉默。然而,在不露聲色的隱忍之下,內心的波瀾起伏一點也不遜于呼天搶地歇斯底里,只是這些人不知該向何處呼天搶地,平靜成為掩蓋茫然無措的唯一方式,而更為殘酷的是,人們已經習慣這樣的忍耐,盡一切可能的賺錢并且活下去,甚至活的更好,這已然成為了當下的普世價值。為了生存,老鬼等工友必須選擇下黑煤窯,即便是生死,其核心是一個五十對二百的殘酷計算題。這些身體強壯的中國男人竟然很難養活自己,他們無法真正的抓住任何實物,面對沒有選擇的選擇,只能繼續走下去。當鏡頭逐一搖過一張張赤膊工友面孔時,依然是平靜,平靜的喝酒、抽煙,平靜的交談生死,平靜的決定選擇,這一杯團圓酒竟是如此悲壯!
《三峽好人》以三峽工程為背景,一個凝聚和承載了幾代領導人意愿的偉大工程。面對這個堪稱世界奇跡的水利奇觀,韓三明們卑微的不如螻蟻。他們悄無聲息的來來走走,宛如不曾存在的幻象,而這個幻象在不斷地放大,那些已被淹沒于水下的城市,那些遷徙他鄉的人們,那些經歷和記憶,在時間之下都成為幻象的一部分,淡忘或成為傳說。三峽工程在賈樟柯的鏡頭中成為一個由頭和象征,一個關于失去的隱喻。失去與得到,小馬哥邊感慨邊將瘦弱的胳膊無奈的撇向兩邊,而這句對白在當下顯得同樣瘦弱。此外,對應著韓三明的《好人一生平安》,小馬哥的電話鈴聲《上海灘》則是賈樟柯再次對奉節古城被淹沒成幻象的傷心欲絕: 影片中連續四次出現了有關156.3米,第一次是摩的仔載著韓三明找住處,街上的幾個人踩著梯子在墻上寫下了這個高度;第二次是小馬哥和韓三明聽著《上海灘》,電視里滿是遷走的移民哭泣的臉,由此引發的一個抒情段落,高處的石崖紀念碑似的有著這個高度;第三次是沈紅要離開奉節去上海,導游正在介紹三峽和三峽工程,畫面主體被船艙內的一只電視機占據,電視里依次出現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三峽截流等照片,導游解說道:這里的水位,到了2006年5月1日,將升高到156.3米,您看到兩岸的這些小房子,屆時將全部淹沒……”;第四次是韓三明隨著小馬哥的手機鈴聲找到埋著小馬哥的磚頭堆,不遠處的墻上寫著同樣的高度。156.3之下是一個被覆蓋的指代,這是一個要淹沒的高度,是一個標準。賈樟柯鐘情于這樣的細節,不余遺力的反復提醒在鏡頭中呈現出來的一切景物都要被覆蓋,數字之下的景象如同一個將死之人,不由令人悲從心來。與其具有同樣指向的是當韓三明在輪錘的間隙無意的望向不遠處的石堆,一些穿著防護服的消毒人員鬼魅般的出現了,廢墟之中如同另一個星球。他們經過的樓房的墻壁上掛著“努力”的字幅,周杰倫的照片,學生的獎狀,這些物件或“人跡”都被消毒液所覆蓋,消失的令人難以發覺。《三峽好人》的英文翻譯為《靜物》,人們在失去,人們也在遺忘著自身的失去,那個摩的仔暫時還指認出自己家被淹沒掉的土包包,然而當他也隨著移民遷走,那個坐標的土包包也終將忘卻。如此的不靠譜,是存留世間的痕跡,還是人的記憶?
當沈紅終于尋找到兩年不見的丈夫,時間的流逝已經物是人非,她和她的丈夫在江邊跳起最后一支舞,然后沈紅用一個謊言挽回了自尊,得到了解脫。當沈紅坐著前往上海的渡輪離開時,面對未知的目的地,暫時的解脫是否也僅是生活輪回中的一部分?而對于韓三明,當年三千買來的妻子現在又需要三萬重新來過,更加莫名的又陷入命運的輪回中。輪回,甚至無需回望,當時的某一點在未來的一刻定會重現,只是人們無力去回想,現實逼迫他們必須盡快作出選擇。對于窮苦的民眾來說,輪回是一種宿命,三峽工程宛如催化劑,加劇了這個輪回速度的演變,但也只是讓這個輪回起了一個或大或小的波瀾而已,其輪回的本質卻沒有任何變化。于是,輪回變成了一種現象,這種現象以最廣泛最普遍的意義存在于百姓之中。如同影片最后那個走在繩索上的人一樣,命懸一線永遠是中國窮苦百姓的寫照。對于解脫,也許只有那些選擇飛上太空的外星人,它們瀟灑的選擇離開,摒棄了地球上的輪回。
這也是最被人所津津樂道的部分,被歸為超現實。可是面對一個兩千多年的城市,兩年就把它拆了,桑田變滄海在兩年里完成。這是現實,還是超現實?當生龍活虎的小馬哥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具埋藏在磚頭之下的尸體,鮮艷的被蓋蓋著他戛然而止的青春生命,默默守候他靈魂的只有一個善良的外鄉人。這是現實,還是超現實?當被警察解救的被拐婦女面對十六年后的非法丈夫,卻是一句 “那時年輕不懂事”以及對于曾經歲月的無限感懷。這是現實,還是超現實?當作為夫妻的兩個人兩年不見就完全不知對方的任何信息,如同陌路。這是現實,還是超現實?當老鬼們浩浩蕩蕩的走向未知,他們面對生活只有去用生命去抵押。這是現實,還是超現實?賈樟柯將三峽巨變作為超現實狀態中的中國的一個標本。當我們以為所想象的足夠具有戲劇性,現實則用難以置信的荒誕重塑這一切,何為超現實?一個破壞與重建,遺棄與重拾并存的時代。就像那個光頭胖子聲嘶力竭地演唱《酒干倘賣無》,“沒有天那有地沒有地那有家/沒有家那有你沒有你那有我/假如你不曾養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城市的誘惑也像磁鐵一樣聚集成龐大的打工群體,新的“圈地運動”讓無數家庭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和住房,傳統的家庭體系和村落社會已經崩潰,農村、城鄉交叉地帶和中小縣城正在遭遇新一輪的“農村包圍城市”,可以這樣說,商業化的中國正在血洗傳統的“家園”根基。這是一個巨大的荒謬的時代,對抗瘋狂的手段只能是更加瘋狂。
而唯一的溫暖之處在于由買賣關系建立起來的非法夫妻韓三明和他的妻子如同戀人般的分食一顆大白兔糖時,背景中一幢大廈傾塌了。這其中或許還包含了這樣一種含義:在一個物質與精神價值的崩塌與重構中,那些我們尤為珍視的東西,還是保留在了一些人身上。在一片廢墟的絕望中,兩個小心翼翼依偎著的小人物,讓我們看到了即使最卑微的生命也有存在的尊嚴。而韓三明帶著眾兄弟逼上梁山般的回山西找活路,當最后一刻他回望那個走鋼絲的人時,賈樟柯如此解釋:“最后走綱絲,云中漫步,我覺得雖然前路坎坷渺茫,或者說雖然前路很危險,但是不管什么樣的人,我們必須走下去,我覺得雖然很危險,但是要走下去。”
走下去,無關選擇,只是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