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孫過庭《書譜序》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書法文獻,今人多名之曰《書譜》。然就其中的一段內容來看,孫氏乃是本著取可信實材料的原則,錄之而成譜系,輯成名為《書譜》的書,目的在于“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即結合自己的學書經驗,傳播前人書法的筆法和風范,以利于將來的人學習。結合文中的一段內容所反映的孫氏在著《書譜》過程中對各種材料的定義、取舍,我們可以考證孫過庭對古代文獻的辨偽思想,并略論其內容為序言的性質。
【關鍵詞】:書譜序;辨偽;孫過庭
正文:
在古人書論中,《書譜序》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獻,其草書墨跡和文章內容被后世譽為“雙璧”。或有人主此乃是內容完整的文,名為《書譜》更為恰當。本文試就其所撰文中數語,討論一下孫氏辨偽思想之體現,并略論其內容為序言的性質:
庶欲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筆三手,圖貌乖舛,點畫湮訛。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真偽,尚可發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至于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于嬴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復有龍蛇云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于率爾,或寫瑞于當年,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又云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宜從棄擇。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孫氏于此主要是講自己作《書譜》過程中對于各種材料的取舍。本于“除繁去濫、睹跡明心”的原則,“常俗所存”、“諸家勢評”、“非經非訓”之作等多種孫氏認為無收錄價值的材料皆“不籍編錄”。既然有所取舍,此過程中遇到一些辨偽的問題也就在所難免。孫氏首先對當時常見的《筆陣圖》做了一番評價,認為這篇圖文相稱的小文章雖然畫的不好,字跡也不甚明晰,但還是有一定的價值,即“尚可發啟童蒙”,并且懷疑此文是王羲之所作。可見《筆陣圖》在當時是學書者常見的材料。唐人張彥遠所輯《法書要錄》、宋陳思《書苑菁華》、以及宋朱長文《墨池編》中都有題為《筆陣圖》的文獻。前兩人認為作者是衛爍衛夫人,后者與孫氏觀點同,然所收之文內容又與張、陳所收不同。朱是將名為《題衛夫人<筆陣圖>后》的文章命之為《筆陣圖》,又將前文當做名為《書論四篇》的文章中之一篇,同列于王右軍名下,并對張氏定作者為衛作了記錄,“以為莫可考驗也”。或其定此篇名、作者另有所本,然無說明,亦不可知。近人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以為王羲之當時或許寫過《筆陣圖》,然不是上述文獻所收錄的模樣,所收之文應系六朝人偽托。孫氏此處所見之文僅七行,較之上述文獻所載篇章之篇幅、內容(發啟童蒙),當與衛氏之作較近。若果如此,則孫氏于文中是對該篇作者提出了質疑,并定為右軍。“雖則未詳真偽”一句說明了他的態度是:《筆陣圖》雖有偽作之嫌,然流傳甚廣,有一定價值,姑且認為它是王右軍所作,以同常俗觀點。近人馮亦吾先生在《書譜續書譜解說》一書中,將原文中“是”字易為“非”字,譯意也隨之錯誤,將孫氏之“懷疑是王羲之所作”之意,推向了“懷疑不是王羲之的作品”的對立面,誤也。參看《書譜》墨跡一目了然,不知馮老先生此處所宗何本。估計僅是書籍出版過程中的校勘錯誤所致。
《筆勢論》十章,《書苑菁華》所收為十二章,《歷代書法論文選》據《佩文齋書畫譜》所收亦十二章;《墨池編》所收十章者,“原版久毀,其真偽難下定論”。孫氏此處所見當是內容與十二章本相近者,中或亡佚散失二章。文中有“告汝子敬:吾察汝書性過人,仍未閑規矩。父不親教,自古有之。今述《筆勢論》一篇,開汝之悟”云云,“文鄙理疏、意乖言拙”之評恰如其分。又有“初成之時,同學張伯英欲求見之,吾詐云失矣,蓋自秘之,不茍傳也”等語,漢、晉不別,搬石砸腳,作偽過于明顯,孫氏斥之“虛誕”。除了對該文辭意乏理、朝代混亂的質疑外,孫氏還從右軍的角度進行反證,認為他“位重才高、調清詞雅”,斷不會“章則頓虧、一至于此”。故評之“非訓非經”而舍棄不錄。按,《筆勢論》十二章,雖系偽作,文中所述亦有可取之處,諸章內容較之孫氏《書譜》中語,言辭樸實,主旨不為辭藻所掩,似更合其“睹跡明心”的原則,“足以補《筆陣圖》之不足”孫氏此言“宜從棄擇”,與前之疑《筆陣圖》而能肯定它的價值不同。蓋此文托名右軍,故弄玄虛,在推重王羲之的孫氏眼中更嫌虛妄有關。且孫氏此處所本的原則是取可信實的材料,錄之而成譜系,輯成名為《書譜》的書,那么他對這種作偽明顯的文獻嗤之以鼻也就可以理解了。
孫過庭自述作《書譜》的目的在于“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說簡單一點就是結合自己的學書經驗,傳播前人書法的筆法和風范,以利于將來的人學習。就傳世文獻來看,唐以前專論書法筆法的技法層面的文獻并不多,前面所述《筆陣圖》、《筆勢論》十二章以及其它多種論及筆法技法的文獻多屬偽托。整體看來,唐以前論及書法的文獻大體囿于文學,以現書法之美,尤以描寫書勢之美為主。所以孫氏認為此類“勢評”多浮夸的修辭,對于書法僅能反映其外在的形式,其作者看到的只是表面現象,沒有真正理解書法的內在本質,也就不能領會到書法美的原因,學不到書法的筆法。故對于此類文獻,孫氏“亦無取焉”,不是因為恐其中多有偽篇,而是與其作文的目的性相去甚遠。至于古今名家的書跡,或難得一見,或人有定論,不作詳述;古文字各種書體與時下之書質妍懸隔,“又亦略諸”;其它龍書、龜書一類象形裝飾性文字,孫氏認為接近繪畫也不加詳論。總之,孫氏很重當時的主流書體和它們的技法性,對于那些托名前代的文獻或文字遺跡,有作偽嫌疑者,他不否定它們的價值,但本于其著述的目的性選擇舍棄之。
值得注意的是,孫過庭于《書譜》文末記述了一段自己作偽的過程。他曾經把自己所作認為很好的書法請“時稱識者”觀賞,但卻沒有得到認同。于是他“假之以緗縹,題之以古目”,再次示人時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孫氏因此哂此輩乃葉公好龍之徒,并發出知音難覓的感嘆。由此可知,孫氏對古代書法文獻辨偽的水平是很高的,而且他具有卓越的書法品鑒和書寫能力,此舉辨偽數例,當是其中的一個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