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崔述的《洙泗考信錄》中多談及《論語》中的疑篇,僅從《論語》出發(fā),對“疑本一事”和后五篇之論,結合前代學者的觀點加以淺析,發(fā)掘崔氏之論對《論語》理解與考據(jù)的意義。
【關鍵詞】:崔述;洙泗考信錄;論語;偽書
清代崔氏著有《洙泗考信錄》一書,在《左傳》《史記》《論語》《孔子家語》等大量的記錄中,詳細發(fā)掘孔子其人,雖其本來目的是“衛(wèi)正道”,且有時猜疑太過,導致結果與其所欲正之道偏差略大。崔述《洙泗考信錄》一書的考證價值,在學界頗有爭議。因讀《論語》時,頗有不可解之處,遂欲就崔氏書中言《論語》之較為可探者,結合古今學者言論,辨其真?zhèn)巍?/p>
一、疑“本一事”例
《論語》二十篇因語錄體的編撰特點,所以并未形成一個完備特定的章節(jié)結構體系,故而今本《論語》中有少數(shù)重復部分。如《論語·學而篇第一》1.11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1]和《論語·里仁篇第四》4.20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兩章,明顯就是同一句話記載了兩次。此類重復亦見于《論語·八佾篇第三》3.15和《論語·鄉(xiāng)黨篇第十》10.21、《論語·雍也篇第六》6.27和《論語·顏淵篇第十二》12.15等例。還有一些大同小異如《論語·季氏篇第十六》16.13“不學禮,無以立”和《論語·堯曰篇第二十》20.3“不知禮,無以立也”者則為針對不同情況,或不同人,或不同時,語言也有微小的差異,但主旨不變,語義相當。此類現(xiàn)象于《論語》一書中很明顯,但此書的價值在于孔子的思想精神,所以于其主旨并不妨礙。
崔述的《洙泗考信錄》就因此而懷疑有些分述類似者,本為一事。例如“兩答顏淵好學”的《論語·雍也篇第六》6.3和《論語·先進篇第十一》11.7。
崔述曰:“此二章其文極相類,疑亦本一事而所記有詳略異同,正如《史記》誤以‘舉直錯枉’為答康子語耳,不必曲為之解也。《傳》曰:‘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論語》諸篇非一人之所記,故其中往往有重出異同之語;必盡以為二事,則泥古之過也。”[2]
《論語》的這兩章古今學者均無異議,只有崔述認為這兩章內(nèi)容及其相似,所以懷疑這是一件事記了兩次。皇侃《論語義疏》說道:“此(指季康子問)與哀公問同而答異者,舊有二通。一云:緣哀公有遷怒貳過之事,故孔子因答以箴之也。康子無此事,故不煩言。又一云:哀公是君之尊,故須具答,而康子是臣為卑,故略以相酬也。”[3]劉寶楠的《論語正義》和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都認同這種說法。今者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說道:“季康子問——魯哀公曾經(jīng)也有此問(6.3),孔子的回答較為詳細。有人說,從此可見孔子與魯君的問答和與季氏的問答有繁簡之不同。”[4]雖然楊先生并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但是明顯他也是傾向于這種說法的。
可見古今學者對于此兩章的態(tài)度,都更傾向于因問者不同所以回答詳略有別的說法。從《論語》一書傳遞的主要宗旨,以及孔子的思想學說來看,這種解釋明顯更令人信服。雖崔述能疑人所不疑實為創(chuàng)舉,但我們同時應該看到,《論語》一書雖有前后完全重復的章節(jié),也有主旨類似而言語微別的例子,但如崔氏所疑之“一事兩記”的情況其實并無確鑿證據(jù)。且前人因此反問道:“假使哀公問與康子問真為一事兩記,那么何者為真?崔述何以獨獨認為哀公問是可信的,而康子問是不可信的?同是《論語》記載的兩件事,而崔述取其一二錄之。疑其一二舍之,此又何據(jù)?”[5]用反推法來表明崔述此觀點之不可信,實在精彩。
二、后五篇之真?zhèn)?/p>
崔述在《洙泗考信錄》中提出《論語》編纂者或為后代儒者,此言已有詳駁,而令筆者感興趣的卻是他在談及《論語》后五篇時所說“唯其后之五篇多可疑者”。同時他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對于某些章節(jié)尤其懷疑,而筆者在讀這些章節(jié)時也深有疑惑之感,故取其中疑點頗深者進行探討。
首先,在《季氏篇第十六》中,崔述疑“《季氏》篇文多排偶,全與他篇不倫,而《顓臾》一章至與經(jīng)傳抵牾。”文多排偶,確實與前十五章體例略有不同,但是前文也有排偶的例子,比如《八佾篇第三》3.26、《為政篇第二》2.10等,劉建國先生的《先秦偽書辯正》就詳細考證過此事。所以因排偶問題而對整章提出懷疑的說法,實在難以服人。而《顓臾》篇提及與經(jīng)傳抵牾,這句話說得較為含糊,所以后代多不能解其義。有猜測可能崔述將“顓臾”看成“顓頊”,但這種可能性很小,想來崔述不會粗心至此。
前代學者多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而蔣伯潛先生認為崔述此言有理,原因是“冉有、季路并無同時仕于季氏之事”。所以我們猜測,崔述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而覺得《顓臾》篇有作偽之疑。根據(jù)《左傳》和《史記》來看,冉有和子路仕季氏并不同時,所以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也提出“此云爾者,疑子路嘗從孔子自衛(wèi)反魯,再仕季氏,不久而復之衛(wèi)也。”[6]所以此篇,雖語言內(nèi)容符合各自身份,但實在有難解之疑惑,所幸此篇為事主之道,義正辭嚴,符合《論語》一書所要傳達的主要精神,且年代久遠而史書不能詳盡,或如朱子所說是在自衛(wèi)反魯?shù)拈g隙中發(fā)生的,也未可知。《顓臾》此篇,其文也正,理也通,也很恰當?shù)捏w現(xiàn)了孔子的思想主張,是偽文的可能性不大。
其次,崔述又談到:“《微子》篇雜記古今軼事,有與圣門絕無涉者,而《楚狂》三章語意乃類莊周,皆不似孔氏遺書。且‘孔子’者,對君大夫之稱,子言與門人言但稱‘子’,此《論語》體例也;而《季氏》篇章首皆‘孔子’,《微子》篇亦往往稱‘孔子’,尤其顯然而可見者。”
此段崔述共提出三個疑點,一一分析來看:在《微子》篇中,并未提及孔子及其弟子的只有四章:即最后三章《太師摯適齊》《周公謂魯公》《周有八士》和《柳下惠為士師》。其中《柳下惠為士師》這一章所講,可以參照《衛(wèi)靈公篇第十五》15.14以及《微子篇》第八章孔子對柳下惠的評價,可知相比崔述,前人的推論“此必有孔子斷之之言而亡之矣”[7]更為合理。不過這也只是筆者的一種傾向,因為兩者都并無實據(jù)。剩下三篇同理,根據(jù)《論語》一書前后文,孔子向往周代禮樂,所以加上這些也無可厚非,至于其是否真為偽書,實在難以證明,但崔氏因未涉及孔子及其弟子,就說這是偽書,實在不足以服人。再至后面說《楚狂》三章類莊周,所以疑其作偽,更是憑空猜測并無實據(jù)。接著說到稱謂問題,“孔子”與“子”之辨,有學者認為是傳抄中出現(xiàn)稱謂的差別,因為據(jù)現(xiàn)在的材料來看,有些竹簡版本中是將有疑惑的“孔子”稱為“子”的。[8]后代學者一般認為《論語》一書是由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陸續(xù)編纂而成,所以時間跨度較大,對于稱謂也有所變化,那么此點也不能作為實證憑據(jù)證書之偽。所以,以上舉出三條疑惑均不能得以實證,崔述之言,不可妄信。
再者,崔述提到“而《武城》《佛肸》二章于孔子前稱夫子,乃戰(zhàn)國之言,非春秋時語。蓋雜輯成之者,非一人之筆也。”這確實言之有理,因前十五篇稱“夫子”皆為背后提及的第三人稱,而此二章當面稱夫子實為第二人稱。但楊伯峻先生認為“據(jù)此斷定《論語》的少數(shù)篇章的‘駁雜’,固然未免武斷。”[9]因近代學者多認為此類差別是由于《論語》作為語錄體成書的過程以及編纂者的修訂,導致時間差異,從而導致體例、用語的差別,所以這又成了一樁懸案,因兩方皆不能拿出確鑿的證據(jù)來辯己之為正。但我們從此中得到的,大概更多地來源于崔述的懷疑精神以及功底深厚。歷代學者對此問題爭論不休,唯有蔣伯潛先生先生認為,此章分明有疑,以致后世附膻逐腥之人借吃飯問題,將一己之私欲,拿此章作擋箭牌,競相命為磨而不磷之堅、涅而不緇之白。此為疑惑而至遺害矣。以此看來,雖無法證其為偽書,但一旦有所妨害就當加以注意。綜合看來,崔述此疑值得重視。
最后,崔述談到《堯曰》篇時因分章問題和語篇涉及堯舜,而產(chǎn)生偽書之疑。但就《論語》體制來看,分章問題自古存之,且語錄體本為記錄片語之文,自宋蘇軾時即或懷疑《堯曰》篇為斷章。“文尤不類”或為內(nèi)容不似前書專記諸子語,而有歌頌古之賢王意。從內(nèi)容來看,《堯曰》篇是符合孔子的思想主張的,難道崔述因篇首無“子曰”二字而疑其為后人續(xù)入?至于“孔子繼之”許為編撰巧合,就算是儒子為表對孔子的尊敬而特意為之也無可厚非,史學家司馬遷尚能在《史記》里將孔子列入“世家”類來表明其尊,《論語》的編纂者尚為儒門弟子,更何疑之?對此,前代學者多認為《堯曰》篇或為斷章,恰合語錄體之特點,較之看來,崔述此疑頗有草木皆兵之意而不可妄信。
三、結論和意義
上文從今本《論語》出發(fā),結合清代崔述的《洙泗考信錄》,針對崔氏書中所提及幾條《論語》作偽問題進行了簡要的評析。崔述《洙泗考信錄》一書,誕生于考證學大盛的清代,因其質(zhì)疑經(jīng)典而一直不被重視,后于1902年被日本發(fā)掘,而后又大盛于民國時期,得到胡適等學者的重視和推崇。雖其本意在于維護正統(tǒng)儒學,但卻反因質(zhì)疑儒家經(jīng)典而盛行,這大概在崔述的意料之外。正如胡適所說:“他著書的最初動機并不是要考證古史,不過是要推翻傳說,回到古經(jīng),以存理想中的‘圣人之真’,所以他依然落在過于尊經(jīng),過于尊圣人的窠臼里。”但是崔述更為我們提供了一部“可算是二千年來洗刷最干凈、最富于評判精神的一部孔子傳”。正如從崔述的言論看《論語》偽書辨,對于研究孔子和《論語》始終有著莫大的意義。
注釋:
[1]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
以下《論語》原文均采用此版本,不再注明參考文獻:
[2]崔述《洙泗考信錄》影印版,北京:北平文化學社,1932年再版
以下崔述引文均采用此版本,不再注明
[3]皇侃《論語義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9頁
[4]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7頁
[5]樊東《〈洙泗考信錄〉卷三四平議》,曲阜師范大學,2012
[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58頁
[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70頁
[8]楊朝明《〈論語〉成書及其文本特征》,《理論學刊》2009年第2期
[9]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1頁
參考文獻:
[1]崔述. 洙泗考信錄影印版[M]. 北平文化學社, 1932.
[2]楊伯峻. 論語譯注[M]. 中華書局, 2012.
[3]楊伯峻. 論語譯注[M]. 中華書局, 1980.
[4]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M]. 中華書局, 2011.
[5]皇侃. 論語義疏[M]. 中華書局, 2013.
[6]蔣伯潛,蔣祖怡. 經(jīng)與經(jīng)學[M]. 上海書店出版社, 1997.
[7]錢穆. 孔子傳[M]. 三聯(lián)書店, 2014.
[8]王秀江.“孔子家語”考述[M].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6.
[9] 樊東.“洙泗考信錄”卷三四平議[D]. 曲阜師范大學, 2012.
[10]楊朝明.“論語”成書及其文本特征[J]. 理論學刊, 2009, 2.
[11]李培棟.“洙泗考信錄”的貢獻和價值[J]. 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81,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