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劇本《游園驚夢》中的鏡像設置與象征意味

臺灣作家白先勇在上世紀80年代，把自己的短篇小說改編成同名話劇《游園驚夢》。在話劇中插入戲中戲——昆曲《牡丹亭之游園驚夢》，使得其劇作在結構、寓意上皆獨有匠心。按作者白先勇的意思，是“美人遲暮的故事，又感于昆曲之式微而作。”《游園驚夢》講述了嫁作為將軍夫人的唱戲女子藍田玉參加一次戲曲筵席的故事，她不復是當年的紅人，蝸居在臺南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赴宴時她不斷回憶起滄桑往事，聽著耳熟能詳的昆曲，不禁感懷自己的身世，竟一時不知是戲內戲外。本文旨在討論白先勇在話劇中設立的多重鏡像，以及出現的唱段、人名的象征含義。

一、層巒疊嶂的多重鏡像設置

20世紀，法國的心理醫師雅克·拉康闡述了自己的“鏡像理論”：嬰兒能夠認出自己在鏡中的影像，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完整性。一切混淆了現實與想象的情景都是鏡像體驗。而在話劇《游園驚夢》中，白先勇分別在人物設定、戲里戲外、歷史時空均設置了鏡像對照，劇中的幾條不同線索之間都存在平行對應的關系。

兩對四角關系中的人物鏡像對比是最明確的。錢夫人（藍田玉）對應竇夫人（桂枝香）；錢夫人的親妹妹月月紅對應竇夫人的親妹妹蔣碧月（天辣椒）；錢家副官鄭彥青對應竇府隨從參謀程志剛；錢鵬志將軍對應富紳竇瑞生。錢夫人與鄭彥青之間有私情，但最后鄭彥青的魂兒被她妹妹月月紅勾了去，三人形成曖昧的三角戀關系。竇夫人與程志剛的私情描述地更為隱晦，劇本中輕輕帶過一筆“兩人獨處時，眼神話語突然變得親昵起來 ”，其余靠竇夫人對于程志剛蔣碧月兩人的親昵不滿來襯托。而作為丈夫的錢鵬志和竇瑞生都沒有出場，一個早早地去世，一個有事沒能來參加聚會，總而言之本應是劇中權力最高者，卻都處于失語狀態。

作者當然不是平白無故設定兩對極為相似的四角關系的，四人的地位也太相近了，都是嫁人的戲子，輕佻的胞妹，討喜年輕的副官，缺席的權勢丈夫。全文幾乎都是對應的佐證，相似的事情在錢太太身上發生一次，再讓竇太太經歷一遭。月月紅摘了錢夫人最喜歡的牡丹花別在耳邊，面對錢夫人的質問，鄭彥青也是向著她的。歷史重演在今日的筵席中，突然失蹤的蔣碧月和程志剛，回來時她就戴著花兒，程志剛耐心在竇太太和蔣碧月中活著稀泥。牡丹花也好，桂花也好，都是錢、竇太太的心頭好，花其實象征著兩個年輕的易被引誘的副官。劇中也借助錢太太師父的話“有風頭總是十三天辣椒跟十七月月紅兩個人搶著占先……就數藍田玉跟桂枝香兩人唱的最正派 ”來形容這兩對姐妹，所以妹妹都是奈何不了的厲害角色，良善的姐姐們發出的感慨“是親妹妹才會專撿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哩 ”才是情有可原的。蔣碧月出場時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穿著火紅緞子緊身旗袍，和她張揚的性格很是映襯。就連程志剛也調侃她是《紅燒紅蓮寺》中的紅姑。相映成趣的是月月紅在錢夫人的獨白里出場時，也是穿得一身大金大紅。錢太太不是孤立存在的人物，今日竇太太的一切都勾起了她對前塵往事的回憶，她也在參照中不斷否定過去的自己和逝去的歲月。

戲里戲外都是一出唱不盡的《游園驚夢》，雖然劇中有不少昆曲唱段，可是毫無疑問牡丹亭之游園驚夢是全篇的核心。牡丹亭中，游園驚夢一章是全曲的高潮，講述了杜麗娘游春暮春思春之后，在花神的引導下夢見愛人柳夢梅。此為戲內，戲外則是錢夫人赴宴，精巧之處在于她游覽的是竇家花園，在這個盛節里，她也夢回自己的前半生了。在回溯性質的夢境里，她最在乎的是與其有短暫歡愉的副官。戲內戲外驚人相似，杜麗娘追求自由的載體是與柳夢梅的感情，而錢夫人自由意識的覺醒也關乎副官鄭彥青。錢夫人還是當紅戲子的時候，正好是憑借《游園驚夢》擺脫底層身份，走上人生巔峰。她和杜麗娘不僅是鏡像對應關系，而且也有命中注定的恍惚輪回意識。

最后一層鏡像設置是歲月與時空的平行對立。在順延的時空里，錢夫人赴竇府筵席，眾人邀請她登臺唱戲，她最后沉溺于往事惟覺心中悲涼，以“我的嗓子啞了”而落魄收尾。一切都與數十年前梅園新村的生日會發生的事情重疊了：錢夫人為竇夫人做生，興致勃勃親自唱戲，卻意外瞥見了副官與妹妹的私情。唱了一半的她推脫喝太多了花雕酒所以“嗓子啞了”。時隔數年，愛情的厄運又降臨在了竇夫人身上，今日的竇夫人不就是昔日的錢夫人嗎？就連房屋樓閣的布景也是這么相似有接連的屏風、寬大的堂屋、中西結合的裝潢，今日的臺北不就是昔日的南京嗎？顯然今天的竇家筵席不是重點，它只是往日盛世的復制，明晃晃昭示著歷史重演、時空倒置。人生如夢，夢如人生，虛幻與真實向來相依相隨。

二、意蘊深厚的雙關象征含義

本劇不管是在人名還是在援引的曲目上都非常考究，多有一語雙關之義。錢夫人的藝名是“藍田玉”，李商隱有詩云“藍田日暖玉生煙”，用了一個《搜神記》的典故，后人亦有用“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形容可望不可即的景象。藍田玉包含了美好與夢幻，恰好暗喻錢夫人的人生，從底層到頂峰再到衰落，回首往事不過浮生夢一場罷了。

竇夫人的藝名是“桂枝香”，初聽竟覺得風雅，因為它是詞牌名。這個詞牌的典故是唐代人裴思謙在狎妓之時聽聞報喜，自己已高中狀元，人生總是無常，誰也料想不到后續。竇夫人當年只嘆錢夫人命好做了正室，自己不過是偏房。誰知數年過后，風水輪流轉，她輕輕松松扶正，而錢夫人卻落魄到蝸居臺南。以“桂枝香”為詞牌，當屬王安石的詩詞最廣為人知，他在《桂枝香 金陵懷古》中抒發了游南京古城，借古諷今的情感，這和白先勇創作的宗旨不謀而合。桂枝香一人是得了勢，但失勢的是整個家國，還有象征民族精華的昆曲。至于兩位胞妹“天辣椒”和“月月紅”則是相似的名字，都有火紅張揚的意思，和二位的性格為人也是符合。

劇中提到或唱到的曲目有很多，《游園驚夢》之前已提出，不在此贅述。《游園驚夢》中最多引用的是“皂羅袍”一出，“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于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變賞心事誰家院”。這是昆曲里杜麗娘的警句，也是戲外錢夫人的箴言。

《洛神賦》、《霸王別姬》、《貴妃醉酒》中的女主角都有悲劇的共同性：美麗脆弱、命運多舛。這也昭示了錢夫人的命運、竇夫人未知的前路，以及寥寥一筆帶過的老去的名伶羅紫云，她們都唱著最動聽的戲曲，卻和劇中人一樣無法把控人生。此外，負面的隱喻也是有的，竇夫人半揶揄半夸獎蔣碧月的時候提到：“是呀，你的《坐樓殺惜》，小翠花兒的閻惜嬌也沒有你這一身騷本事呀！”閻惜嬌和宋江的故事耳熟能詳，她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自古是放蕩狠毒、忘恩負義女人的代表。竇夫人此時已經知道蔣碧月和程志剛的私情，聯想被橫刀奪愛的任子久，如此評價并不為過。或者說，作者白先勇借正經女子竇夫人的口評判了蔣碧月這個角色。

評論家歐陽子曾說：“《游園驚夢》 是一篇描繪極其細膩的佳作，又是聲勢異常浩蕩的巨作。”誠然如此，話劇《游園驚夢》始終縈繞著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氛圍，涓涓細流般的情感里，流淌了無盡的哀愁和歲月厚重的傷痕。浮生若夢，透過歷史的煙云，回首凝望，只有一片開敗的姹紫嫣紅。

參考文獻：

[1]白先勇.臺北人[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10

[2]白先勇.游園驚夢[M].花城出版社，2000-04

[3]邱燕萍.歷史與人生的交融[M].西昌農業高等專科學院學報，20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