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社會全面改革,階級意識淡化,這時期的女性作家將審視的目光移向了生命個體,她們開始注重寫私人生活經驗和感悟,形成了重視身體性別差異的先鋒派寫作潮流。女性詩人也有了鮮明的性別觀念,開始運用軀體感受進行詩歌創作,作品圍繞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展開,借用女性的身體變化抒寫對外部世界的生命體驗,試圖完成對男權文化的解構。1984年翟永明發表的組詩《女人》及序言《黑夜的意識》,以神秘的女性詩歌文本開創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詩歌時代。也正是《女人》的發表,標志著女性的真正覺醒和新生代女性詩歌的正式形成。在《黑夜意識》中,她首次提出“黑夜意識”。她認為:“女性的正真力量就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二者之間建立起黑夜意識。”[1]
一、性別感受
相較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舒婷等女性詩人的作品,隨后的女性詩歌以絕對的性別對抗姿態建構了女性自身話語立場,形成多元發展的局面。這些詩歌就表現身體的層面來說,比舒婷等女詩人更具有性別差異觀念。所謂的“性別觀念”就是詩人能夠清醒的認識到自身不同于男性的主要特征,女詩人將這種體現在性別上的不同,諸如,頭發、服飾、乳房等外貌、性征的審美化,通過直白的詩歌語言吟詠歌頌。同時也會以女性視角反觀并歌頌男性軀體,挑戰男性作為傳統審美主體的權威性。下面將通過對經典身體寫作詩歌的簡要分析來詳細說明。
內容關照女性頭發的詩作有伊蕾的《自畫像》:“所有自畫像把我丑化,我在自畫像上表達理想……我最喜歡神秘的頭發,蓬松的劉海像我侄女……”[2]這首《自畫像》來自伊蕾的詩集《獨身女人的臥室》。她在后記《確認自己,實現自己》中寫道:“我自小就強烈的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人,渴望做一個女人”[3]伊蕾悖離世俗眼光,書寫對身體部位的崇拜,在情感的噴薄中不斷展示女人特有魅力。簡簡單單的頭發,在伊蕾筆下概念化,成了女性區別于男性的一個典型特征。伊蕾愛自己的頭發,甚至說她其實更愛這讓她成為女人的頭發,頭發不僅是頭發,頭發成了新生代女詩人筆下的獨家武器。
除了頭發,說到女人,不得不說到“血”。“血”是女性獨有的身體特征,蘇珊·格巴說過“女性身體所提供的最基本的,也是最能引起共鳴的隱喻就是血”,[4]它是女性生理成熟的標志。在新生代女性詩人作品里,“血”透露出了鮮明的性別差異,在詩歌里直接描寫女性月事的作品在之前的文學作品里是從來沒有的,伊蕾的《三月永生》首開其河。詩中寫道“女人的日被鮮血涂炭”,[5]女人的生活離不開痛苦的月事,它如同影子一般與女性形影相隨,文本將女性這樣隱蔽的感受大白于文學殿堂之下。在唐亞平《死之表演》中也有對女性生理周期的直接描述。“我攤開身體,蒙頭大睡,血的沉淪無邊無際。”[6]唐亞平和伊蕾不壓抑不掩藏自身生理反應,大膽張揚的抒寫生理感受。
以上的作品中看出,無論是描繪女性特有的生理反應,還是站在性別的對立面反觀男人,不得不說是一次女性詩人利用性別帶來的明顯差異構建獨有的話語方式的嘗試。
二、生命體驗
從古代到當代,詩歌一直是以獨特的生命體驗方式關照世界,身體也是生命的而一部分,研究新生代女性詩歌的“身體寫作”,也必須探究新生代女性詩人是如何以豐富真實的生命體驗呈現女性生存思考的。對女人來說,完成繁衍任務是女人一輩子熱衷的事業,懷孕生產過程便是女人生命里最有價值和意義的時光。通過藝術放大鏡的透視折射,女詩人們明明白白的把女性的這種神圣的生命體驗呈現出來,以此來豐富“身體寫作”的文化含義。
翟永明在《母親》中說道“你是我的母親,我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血泊中你驚訝的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來。”[7]詩歌里,作者將偉大、崇高的女性生育感受還原成疼痛的女性生理體驗,這里的生育不再是幸福快樂的,而是交織著痛苦和絕望。
除了在作品里表現的另類母性外,一些新生代詩人把女性生殖過程真實的刻畫出來。如翟永明《女人·世界》中的“海浪拍打著我,好像產婆在拍打我的脊背,就這樣,世界闖進了我的身體”[8]。詩歌中作者摒棄了女人溫柔細膩的脆弱姿態,徑直切入女性內心,身體對女人來說就是整個世界。這時候,詩人的生命感強于使命感,女人似乎找到了把握世界的策略,即:走進自己的身體。探索世界是為了進一步探索自身。當女人用身體去把握世界時,女人對于生的體驗比男性就來的更加敏感、細膩和真實。在新生代女性詩歌作品里,是有不少直接抒寫女性懷孕體驗的,新生代女性詩人唐亞平《胎氣》也是真誠直白描述新生兒在母體中的身體感受。再如張真《流產》“我長久的內望子宮,你莫須有的存在”“你生來不屬于我,出門前對著鏡子整裝時,卻見到你與我同在”[9]流產是作為女性生命體驗中不可承受之打擊,母親“長久的內望”,極度的渴望新生命的到來,可是這個生命卻“生來就不屬于我”。殘酷的現實打擊著脆弱的女人,面對失去,面對悲痛,女人依舊堅強的看到了新生命與自己同在的希望。
三、時代個性
相較于舒婷,她還沒有表現出足夠的自覺,她的女性意識是在承認既定男權中心的社會秩序里,抒發女性在時代感召下的人格與生命需求,女性與時代同構。如果說舒婷是新時期獨立女性的詩人代表,那么新生代女性詩人們則可以說是時代個性的完美超越,新生代女性詩人不再簡單的呼喚男女平等,要求女性人格獨立,而是在作品里把她們的時代要求包裹進女性主人公自戀、狂放、驕傲的張揚性格里。同時她們通過女人獨有的身體進行自我欣賞的審美探索,張揚新時代女性個性的獨特、非凡。
女性的自我欣賞還體現為對身體部位的贊美上。如伊蕾《土耳其浴室》“四肢很長/身材窈窕/臀部緊湊/肩膀斜削/碗狀的乳房/輕輕顫動/每一快肌肉都充滿激情/我是自己的模特/我創造了藝術/藝術創造了我”[10]在男性文學作品中,贊美女性時候都會說女人是被藝術創造的天使。然而在伊蕾的作品里,女人自己創造了藝術,這種高能量的“自信”和“狂妄”是新時期女性詩歌所獨有的。她們毫不謙虛的贊美自己身體。女性世界和女性話語在數千年沉睡的黑夜冉冉升起,路程充滿著艱辛叵測——其中所面臨不僅是男性世界和男性話語壓抑,更有女性自身面對空虛沉重的束縛時矛盾的思考。如伊蕾《鏡子的魔術》“她自言自語/沒有聲音/她肌肉健美/沒有熱氣/她是立體/又是平面/她給你什么你也無法接受/她不能屬于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11]在伊蕾眼里,時代就是自我,自我就是女人。新生代女性詩人在反傳統的道路上走的艱辛苦澀,或許超越、懷疑、反省的認知態度才可能構建起一個只屬于女性的文學時代。
注釋:
[1]翟永明《黑夜意識》,見吳思敬編選《磁場與魔方—新潮詩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P146
[2]謝冕《百年文學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P67
[3]謝冕《百年文學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p109
[4]蘇珊·格巴《“空白之頁”與女性創造力問題》,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P166
[5]伊蕾《伊蕾詩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p131
[6]駱寒超 《論中國新詩八十年來詩思路子的拓展與調控》文學評論 ,2001,(1)
[7]翟永明《翟永明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p11
[8]翟永明《翟永明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p62
[9]張曉紅《互文視野中的女性詩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p108
[10]伊蕾《伊蕾詩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p95
[11]洪子誠,程光煒主編《中國新詩百年大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p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