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殘雪作為當代文壇的一個獨特存在,其文本一直備受學界關注。選擇身體的角度來闡釋殘雪的小說,是因為殘雪小說中存在著豐富的身體書寫。殘雪的每篇小說都是其精神自傳,由于身體是精神生產的基礎,因而通過身體來表達精神就成為殘雪小說的重要旨趣。殘雪小說經常出現各式各樣的病人,他們患有各種各樣的怪病,然而這里的疾病卻沒有什么現實意義,它們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符號而存在。
【關鍵詞】:殘雪;小說;身體;疾病
很多人都對殘雪的小說表示無法理解,看不懂,究其緣由,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殘雪小說讓讀者覺得非常奇怪,而這種奇怪也與她對疾病的描寫有關。
我認為殘雪小說中奇怪的疾病主要有三個方面。奇怪的表現之一就是疾病主體的模糊性。殘雪小說中的病人到底是誰,生病的人說自己沒病,沒病的人說別人有病,是大家都沒病,還是大家都有病?《山上的小屋》中主人公埋怨,所有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因為她聽到了大家聽不到的聲音,而她的家人卻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竊笑她才是真正的病人。這就好比,一個聽力異常好的人,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是他有病還是別人有病?如果以他的聽力標準為正常,那么別人肯定就不正常,反之,如果別人是正常,那么他就被認為是有病的。疾病的認定,有時僅僅是因為標準的不同。個體的清醒對抗大眾的疾病,生病的不是大眾,而是那個本來健康的個體。在小說《山上的小屋》中,我們很難判斷,生病的是主人公,還是她的家人。疾病有時不是一個生理概念而是一個社會概念。然而,殘雪的立場在大多數時候,都是站在大眾的對立面,她小說中的“病人”,往往都具有豐富的精神世界。
奇怪的表現之二,人物表征與疾病癥狀的矛盾。生病的人,沒有相應的疾病癥狀,反倒是那些健康的人“病”得不輕。從某種角度來看,身患疾病的人物都是一些精神的斗士,他們不但沒有被疾病打倒,反而越病越勇。《盜賊》里的胡三老頭,雖然身患癌癥,但一點也不悲觀,反而像注了興奮劑,像毛頭小子一樣好斗,幾個回合就把盜賊擊敗了。《生死搏斗》中老裴的侄兒沒有一點征兆地就患上了晚期癌癥,從表面上看一點兒也不像病入膏肓的患者。他死去的時候臉龐栩栩如生,并且渾身洋溢著活力。《黑眼睛》中的黎嫂,大家都覺得她看上去很健康,身體好得很,不像有病的人。但獨具慧眼的三叔,卻認為某個女人越是健壯,她的生活就越是絕望。沒過多久,黎嫂突發腦溢血死在了小水溝里。“‘病’和‘強健’大概也是一對矛盾,病得越深自我意識越清晰,理智越健全,健全的理智又似乎是為了促進疾病的泛濫。”在那些身患重病的人的體內,“病”與“強健”的矛盾比平常人的矛盾更激烈,患者的自我意識也越清晰。這種來自疾病強大的作用力又促使了“強健”的發展,“強健”越發展疾病越泛濫。
奇怪的表現之三,疾病本身的怪異。《阿娥》里的小女孩阿娥,一生下來就有一種奇怪的病,發病的時候臉色鐵青,突然暈厥,不省人事。她既當病人又當醫生地要求自己睡在一種玻璃容器中進行“隔離”,還說柜子里面很有意思,陽光使她的血變黑,花粉使她的氣管黏膜腫脹。《一種奇怪的大腦損傷》的第一句話就以疾病開頭。主人公的一位朋友,說他患有一種疾病,但是沒有人發現他生病了。他自己把這種疾病定義為“一種特殊的大腦損傷”。這種病的癥狀是看不見的,只能從語氣中去體會,接著他又說道,這種病相當于先天性心臟病之類,但并不致命,他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這種疾病。《變遷》里的主人公也患了一種奇怪的病,醫生說是‘硬皮癥’。開始是四肢大面積地脫皮,脫得露出里面的紅肉,到后來除了頭部,全身的皮都脫光了。
殘雪小說中那些身患怪病的人物,都不是一些普通的人,他們的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怪病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我們用常理和現實去印證他們的“怪”,而是從這種“怪”中把反思的矛頭轉向自己,讓讀者和描述者在自我反思中達到內心的澄明。而殘雪所做的工作就是“將病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津津樂道地來做形而上的分析,并在說的過程中喚起人對生命對理想的向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病入膏肓不一定是不幸,這樣的靈魂有可能更充分地感受到天堂光芒的照射……。”表面越骯臟,生命力越旺盛;肉體愈殘缺,靈魂越飽滿;肉體病得越重,精神的境界越高
從深層次來看,殘雪小說中的大部分疾病是不具有現實意義的,而是一種表現主義的符號。《天窗》里的主人公,一生下來便被扔進尿桶里面,因為被尿泡過,長大后,他的“眼珠老往外鼓,脖子軟綿綿的,腦袋腫得像個球,肋骨早被結核桿菌啃空了”。他的父親是一個晚期梅毒病患者,鼻子爛成兩個嚇人的小孔,母親是一名糖尿病患者,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他的兩個兄弟像猴子一樣在屋頂上爬來爬去,兩兄弟的腹部空虛透明,一個巨大的胃痙攣地滲出綠色的液體。顯然,這里的疾病同我們現實生活中的疾病是截然不同的。從常理來說,現實中是不存在“空虛透明的腹部”,也不存在“生下來就被泡在尿桶”的人,如果誰的“肋骨被結核菌啃空了”,“胃里面滲出綠色液體”就好比判了死刑。
蘇珊·桑塔格也認為,疾病表達了一種人物對事物不滿的感覺。表面上描寫的是疾病,實際上是一種情感的表達。《天窗》里的一系列有關疾病的描寫實質上是一種不滿情緒的表達,是主人公內心世界語言的體現。主人公首先不滿的就是自己,一是自己的出生,二是自己的身體。眾所周知,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更無法選擇自己出生的環境,“我”作為這個家庭里思想覺悟最高的人,卻一生下來就被扔進尿桶,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悲劇。“尿桶”在這里象征了骯臟的家庭環境和低劣的出身,而“我”那被啃空的肋骨則是“我”受病態環境折磨的結果和與生俱來劣根性的證明,這直接導致了“我”對自己身體的不滿。其次,是“我”對父母親的不滿,表現在“我”對父親疾病的揭丑。在常人看來,梅毒是一種難以啟齒的性病,它通常與不正當的性關系聯系在一起。而“我”不僅不履行“子為父隱”的職責,反而多次提及父親的這種疾病,表面上是在說疾病,實際上是在譴責父親性生活糜爛,從側面反映了“我”對母親的不滿。歸根結底,父母是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并讓“我”承受痛苦的罪魁禍首。第三,“我”對兄弟的不滿。他們因為饑餓,腹腔已經變得透明,“巨大的胃痙攣地滲出綠色的液體”,欲望已經從他們的身體里滿溢而出,驅使著他們像猴子一樣在地面上爬行,原始的動物本能遮蔽了人性的光輝。
能指的堆砌是符號的疾病的一個重要表現。在《布谷鳥叫的那一瞬間》中,自述者作為一名白內障患者,體質虛弱,她的母親也認為她有肺氣腫。
“我問媽媽:為什在深夜,每一張緊閉的房門一敲就開,然后看見同樣一面可怕的鏡子?媽媽說,那是由于我患有肺氣腫。凡是患有肺氣腫的人,都喜歡在夜里去敲人家的門,他們內心世界不平衡,一生都在冒險的沖動中。”
這里的“肺氣腫”實際上是一個喪失了所指的能指。我們可以用“肺結核”“抑郁癥”“精神病”等其它我們能夠想到的詞語來替換它,并保持原文意思不變。小說語言之間的斷裂是導致能指的漂浮的根本原因。“看見可怕的鏡子”與“肺氣腫病”,這兩個事件之間是沒有因果聯系的。“患肺氣腫病的人”與“夜里敲別人家的門”這兩個事件之間也沒有必然聯系。從這段話的結構來看,它主要是由“因為……所以……”和“凡是……都……”這兩種結構組成。這兩種語句結構決定了其內容之間的邏輯關系。如果將那種不具備這種邏輯關系的內容強制置入語句結構之中,那么結果將會導致語言結構的破裂與能指的漂浮,造成語言含義的模糊。這是殘雪語言的特點,也是大多數人覺得殘雪小說費解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能指的漂浮是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下產生的,讀者應該聯系上下文進行理解和分析,而不應該斷章取義。
注釋:
[1]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殘雪訪談錄[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74.
[2]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殘雪訪談錄[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74.
[3]殘雪.從未描述過的夢境[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