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博物志》“豫章郡衣冠人有數婦”記述了一個男子富貴棄妻的常見故事。通過分析材料和征引文獻,本文認為豫章婦女以販賣貨物為其夫換取功名卻慘遭拋棄,這一方面彰顯出漢代婦女的社會價值及其在婚姻家庭中的弱勢地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商業發展造成士人追名逐利的浮薄之風。此外,豫章男子棄婦求貴的行為讓人聯想到豫章民風的樸拙和商人的重利輕信,這大概就是這則故事發生在豫章的緣由。
【關鍵詞】:漢代女性地位;知識分子;以資求貴;商業文明
在中國文學史上,“蕩子成名必棄糟糠之婦”是一個永恒的命題,西晉張華所編著的《博物志》中“豫章郡衣冠人有數婦”一條,記述的便是一個棄婦故事,盡管只有短短一句話,卻有很多問題值得探討,本文將結合文獻對這則材料進行分析,試圖探索其中蘊含的文化意蘊。
一、漢代婦女的工作與家庭地位
材料開頭談到豫章婦女“暴面于道,尋道爭分銖以給其夫輿馬衣資”,“分銖”是漢代通行的錢制,那么豫章婦女在街上怎么爭錢呢?文獻中能找到一些關于漢代婦女經商的記載,《后漢書·馮衍傳》注引《馮衍集》有馮衍說其妻爭吵的樣子如販糖女子一樣鄙陋不堪,“販糖之妾,不忍其態”;《搜神后記》中有“(陳阿登)明至東郭外,有賣食母在肆中”;再有《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載:“先主少孤,與母販履織席為業”。由此可推測豫章女子在街上“爭分銖”大抵是販賣貨物而為蠅頭小利相互爭執的情形。
《大戴禮》中明確規定:“婦人,伏于人也,……故令不出閨門,事在饋食之間而已矣,是故女子及日乎閉門之內”,但在《博物志》這則材料中,豫章婦女并未囿于深閨之中不得出門,而是在街市上販賣貨物并以此為業,可知她們并不是傳統的家庭婦女,而是在社會上有一定的職業和價值。但這種價值不僅不能保證她們在家庭中享有與丈夫平等的權利,還被其夫殘忍拋棄,那么漢代豫章婦女的婚姻生活狀況究竟如何呢?
史書中記載了一些漢代女子主動離婚的事例,但事例數量太少,且這些婦女大多出自權貴家庭,她們有很大的權力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漢書·朱買臣傳》中,拋棄朱買臣的女子雖是平民,但畢竟是少數,并且,史書對這位女子結局的記載也頗值得玩味,“(朱買臣)拜為太守,入吳界,見其故妻,妻夫治道。買臣駐車,呼令后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食之。居一月,妻自經死,買臣乞其夫錢,令葬”。朱買臣的飛黃騰達與其故妻的落破窘境形成鮮明對照,讓其故妻羞愧致死,史書在稱贊朱買臣不計前嫌的施恩行為時,是否也是在對其故妻當初的離婚行為表示譴責,甚至是嘲諷?也就是說,朱買臣被其妻拋棄的事例被加載史冊,其目的是為了突出朱買臣的由貧變貴,而其故妻的棄夫行為是被史官所否定的,也是被禮法所否定的,《白虎通義》就明確指出:“夫有惡行,妻不得去者,地無去天之義也。夫雖有惡,不得去也”。
禮法這把無形的枷鎖,不僅牽制著廣大婦女的言行舉止,還攸關前途命運。《大戴禮·本命篇》記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觸犯這七條罪過而被拋棄的女子在史書中不勝枚舉,《后漢書·列女傳》載:“(姜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溯流而汲。后值風,不時得還,母渴,詩責而遣之”;又《漢書·王吉傳》:“東家有大棗樹垂吉庭中,吉婦取棗以啖吉。吉后知之,乃去婦”。姜詩妻因偶然事故怠慢事母,王吉妻偷摘鄰居大棗以啖吉,她們被棄的前因后果看起來荒誕無比,但這就是兩漢絕大多數婦女的生活實況。從當時流傳的棄婦詩中也能看出婦女在婚姻家庭中并非享有很高的權利和地位。如漢樂府古詩:“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怨歌行》:“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翻開漢樂府,輕易就能看到女子對被棄這件事情的擔憂和苦痛,可見女子在婚姻中的地位不過如此。
既然“七出”的實施者和受益者都是男性,那么一旦想要去妻,能否在其中找到依據也并不是那么嚴格了。《博物志》中的豫章婦女沒有觸犯“七出”中的任何一條,還為了丈夫的事業和家庭任勞任怨,卻仍被其夫殘忍拋棄,只為成就其夫追名逐利的欲望。這種情況在漢代也很多見。如《洛陽伽藍記》中記載:“(王肅)在江南之日,聘謝氏女為妻,及至京師,復尚公主”;又《后漢書·郭太傳》載:“(黃允)以?才知名。……后司徒袁隗欲為從女求姻,見允而嘆曰:‘得壻如是足矣。’允聞而黜遣其妻夏侯氏”。在權勢面前,男子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婚姻之約又算得了什么呢?歸根結底,在當時社會,盡管有女性主動離婚的事例,但畢竟只是少數,普遍情況下,離婚只是男性的特權。
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一書中談到:“漢代是貞節觀念由寬泛到嚴格的過渡時代,女子的人格還未全被禮教璀璨,男子的眼睛也未全被二重的道德遮住”,此言針對漢代主動離婚和再嫁的女子事例而提出,有一定的道理和依據。因為漢代女性的命運始終受到禮法的牽制和束縛,但在其思想中卻能看到些許自主意識。如漢樂府中那些女性決絕的誓言,“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有所思》);“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白頭吟》)。再如上述王允之妻被棄后召集親朋三百余人,怒陳王允諸樁“隱匿穢惡”之事,使得“允以此廢于時”。相較后世嚴苛禮教禁錮中的女性,漢代婦女的生命因著思想的自由而更為豐富且有光彩,這或許就是陳東原所謂“過渡時代”的特征吧。體現在《博物志》的豫章婦女身上,一方面她們難逃被棄的命運,在街市上販貨也會被冠以“暴面”這樣鄙視的詞匯;另一方面,比起傳統的家庭婦女,她們可以出外賺錢謀生,養活自己和家人,并主動爭分奪利,這種違背禮法中“德、言、容、功”要求的行為卻足以彰顯她們自身的社會價值。
二、追名逐利的浮薄之風
材料中提到豫章婦女“爭分銖以給其夫輿馬衣資,及舉孝廉,更取富者”,她們辛苦賺錢是為了給丈夫提供輿馬衣資以助其舉孝廉。據漢代的選官制度,孝廉一科一般為本郡郡吏舉薦,成為孝廉后,再由公府或州郡辟除為中央或地方官員。如《漢書·王吉傳》載“(王吉)少好學明經,以郡吏舉孝廉為郎,補若盧右丞,遷云陽令”,又《后漢書·循吏列傳》:“(第五訪)仕郡為功曹,察孝廉,補新都令”。可見二人都是先在本郡舉孝廉,再被征召去往其他地方任職,既然如此,那么按理說一般士人只需在本郡用心學習、修養德行即可,輿馬衣資用來做什么呢?筆者推測主要是為了干謁公卿貴族。
漢代的選舉制度一方面為中央王朝輸入了一大批優秀的人才,另一方面也存在許多弊端。由于察舉制的主觀性以及選舉權掌握在少數權貴手中,選舉很難做到絕對的公平公正,在德與才之外,錢財、權勢和地位很容易成為選舉者們考量的標準。盡管選舉任人在兩漢的法律上都有嚴苛的規定,但權貴們以此壯大自己勢力的情況還是難以避免。而對于急于求仕的士子們來說,選舉為官意味著人生道路的轉折,在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很多人也急于將選舉成功的希望寄托于權貴。這種現象在東漢中葉以后尤為突出,《后漢書·左周黃列傳》中范曄論曰:“中興以后,復增敦樸、有道、賢能、直言……,榮路既廣,觖望難裁。自是竊名偽服,浸以流兢,權門貴仕,請謁繁興”。既是“竊名偽服”,自然沒有真才實學,用以干謁權門的只能是身外之物,比如錢財,亦或政治聯姻。以錢財和婚姻攀附權貴的現象在西漢初期時就已存在,賈誼在《新書·時變》中對此痛心疾呼:“今者何如?進取之時去矣,并兼之勢過矣,胡以孝弟循順為?善書而為吏爾。胡以行義禮節為?家富而出官爾。……欲交,吾擇貴寵者而交之;欲勢,擇吏權者而使之。取婦嫁子,非有權勢,吾不與婚姻,非貴有戚,不與兄弟,非富大家,不與出入,因何也?今俗侈靡,以出倫踰等相驕,以富過其事相競”。賈誼此言激切地指出當時官場的腐敗,士人為了追求富貴可以拋棄禮義廉恥,只要善于賣弄文辭、依附權貴便能馳騁官場、得權得勢。因此豫章婦女為其夫準備的輿馬衣資的絕大部分很有可能是為了結交權貴,為自己打開仕進之門。材料中的“及舉孝廉,更取富者”便是士人以婚姻攀權結貴的明證,這一點在上文中也有所論述。
三、故事發生在豫章的原委
在《博物志》中,豫章男子“更取富者”之后,其妻“雖有數年之勤,婦子滿堂室,尤放黜以避后人”,這種事情在當時全國各地都有,為何張華要特意提到“豫章衣冠人”呢?我們分析大概有以下兩個原因。
其一,漢代豫章文明開化程度不如中原地區。漢代察舉孝廉是一年選一次,即“歲舉”,并且郡吏每年向中央推舉的人才都有人數限制。由于各郡人口不均,歲舉的人數即以人口為標準,人口少的郡國則歲舉的人數越少。據許懷林《論漢代豫章郡的歷史地位》一文的考察,漢代的豫章郡地廣人稀,不如黃河中下游沿岸的重要城市。可知豫章郡所舉的孝廉人數相比其他人口眾多的郡國,當是比較少的。此外,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認為豫章習俗“大類西楚”,“其俗剽輕,易發怒,地薄,寡于積聚”,且“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豫章在漢高帝時才開始置郡,且與閩、越等地少數民族雜糅,史官多認為此地文明開化程度不如中原地區,其性格中存在一些野蠻的成分,比如“剽輕”、“易發怒”。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張華在《博物志》中專門記述豫章男子負心薄幸的行為,很有可能是認為豫章受禮義教化程度不深,人才較少,才會比較容易做出違禮之事。
其二,商人的重利輕信。《史記·貨殖列傳》將豫章歸為南楚,其“與閩中、干越雜俗,故南楚好辭,巧說少信”。善于言辭、缺少誠信,這應該是商業文化的影響。“商品經濟作為自然經濟的對立物,從一開始就有動搖封建經濟基礎的活躍因素;而商賈逐利的本質也與儒家的‘仁義’說相左”。豫章之地的商業發展對知識分子的心態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一方面是爭名逐利,《隋書·地理志》中提到江南地區“小人率多商販,君子資于官祿”,即前文所述以資干謁權貴、甚至買官的情況;另一方面便是“巧說少信”,輕易拋棄發妻、追求富貴。
此外,材料中說明豫章女子“雖有數年之勤,婦子滿堂室,尤放黜以避后人”,為什么要“以避后人”呢?為什么豫章男子這么急于與發妻撇清關系呢?這也很有可能與豫章郡商業發展有關系。漢代一度實行重農抑商政策,規定商人及其親屬不得為官,《史記·平準書》記載:“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漢書·貢禹傳》中亦有記載:“孝文皇帝時,貴廉潔,賤貪污,賈人、贅婿及吏坐贓者皆禁錮不得為吏”。商人不得仕宦,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抑制商人以財求權,以此維護官場的公正和政局的穩定。對于絕大多數財富積累較少的商賈家庭而言,這一法律卻阻礙了他們的仕途。因此豫章男子放黜發妻以避后人很有可能是擔心其妻商販的身份對他們的仕途造成惡劣影響。再者,從豫章男子的心態上來推測,他們作為所謂的“衣冠之人”,對其妻子的販賣行為是十分不屑的,“在士大夫階層中,由于儒家傳統文化影響的深遠,迫使他們在競相逐利的浪潮中,不能不為顧全名譽而有所掩飾,‘猶抱琵琶半遮面’,以免招來聲名之累”。他們一方面以資財干謁權貴,另一方面卻要千方百計地遮蓋自己貪求名利的事實。在張華這樣出生中原、接受過正統禮教文化熏陶的知識分子眼里,豫章男子這種欲蓋彌彰的狼狽情態更加坐實了他們與生俱來的鄙陋和野蠻,因此才把這樣一件有可能發生在全國任何一個地方的男子身上的事故當作奇聞異事來記載,這也反映了傳統文人對于文化邊緣地區以及商人的偏見。
無論如何,“豫章郡衣冠人有數婦”不僅僅是一則簡單的負心漢故事,它也是一面能夠反映漢代社會文化的小鏡子,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引導我們去深入探索。豫章婦女辛勤勞動供給其夫以資財干謁權門,其夫功成名就后卻更娶富者,這一方面反映了兩漢察舉制度的弊端造成知識分子的浮薄澆競之風;另一方面,豫章婦女的無端被黜在當時社會并非個例,她們在婚姻家庭中的弱勢地位是漢代儒家禮法教化的必然結果,而她們在街市上的販賣活動所凸顯出的社會價值也說明這種教化正處在一個過渡時代,尚未完全禁錮住女子的身心。此外,關于《博物志》記載這則軼事的緣由,我們推測,豫章在漢代的文明開化程度不如中原地區,加之當時豫章郡的商業發展,刺激了豫章衣冠人追名逐利的欲望,并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們的仕進之路。而張華將這樣一種負心薄幸的行為放在豫章男子身上來講,很有可能是源于傳統文人對文化邊緣地區和商人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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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夭竹君(1988—),女,漢族,云南大理市人,文學博士,單位:云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2016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