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洗為凈，還是眼不見為凈

地上、田里、小山坡上蒙著寒白的薄霜或雪時，就是中小學的寒假了。寒假雖是農閑時分，農活也還是要做的，倒不是重活，多是些田間坡地修修補補的雜什，為開春做準備。我們幾個初中生跟著出工，隊里也作為半個勞動力使，我們也掙些工分，幫襯家里。一天下午，在后坡旱地碎土后，半早不晚的，收工早了點，做事又做不了多少！黑保和另兩個大人就帶著我們幾個初中生到七保家后面新開的一塊地里平土撿石頭瓦片。把大土塊用鋤頭敲碎，遇到石頭瓦片就拿手撿起扔到地邊的土溝里。黑保是生產隊長的大兒子，沒上過學，個子還算高，結實，干活肯出力，沒什么言語。皮膚肯定黑，不然怎么叫他黑保！黑保他爹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天沒亮就喊出工，天黑定了還在田埂路上走。那時的干部確實以身作則，臟活、累活、苦活自己頂著干。

不知是做這種零碎活放松，還是跟我們幾個知識青年在一起想考考我們，在半干活半閑扯時，黑保給我們出了個題目，說：你們說水洗為凈，還是眼不見為凈？波保嘴快，跟著話回嘴說：水洗為凈。黑保說：哪把糞桶洗洗裝飯你吃不？波保答不上話了。七保想想說：眼不見為凈。黑保說：哪糞桶裝飯你眼不見就是凈的了！八保想半天，那糞桶怎么會是凈的呢？！洗得凈嗎？！大家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到底水凈還是眼凈。黑保見太陽大斜了，說：收工吧！大家扛著鋤頭散去，各回各家。這水洗為凈，還是眼不見為凈的題目卻擱住了。以后也沒有人再提起這個話題。

生產隊給我家（移民戶）蓋的土坯房子就在七保家斜后面的老楓樹下面，因此收工了回家我也是最近的人之一，有一種占了便宜的心理。我翻上個小土坡就站在家門口了。我媽在別人家做裁縫，天不黑是不會回來的。高處四看，剛才翻撿的土地，隔壁就是珠保家的菜地，四圍都是刺蓬，因此豬、雞、狗、牛之類的東西是進不去的，菜就長得特別地好！珠保爹（當地人稱爹叫“牙”，諧音）勤快，老在菜地里忙活！刺蓬多是他栽的，防豬防雞防狗，也防了人。但鳥是防不住的，它們在刺蓬里反而快活，一座天然的城堡！鳥們上躥下跳，噪鬧不已！也有異常好看的鳥，長久不動地踩在刺枝上，也不知彼在觀賞什么或是修身養性！

珠保是個女孩子，長得富態而好看，身段、眼睛和臉面都入眼得很！卻沒有上學，十幾歲了，不是放牛就是耙柴（用竹耙子在地上往身邊扒，多是些掉在地上黃了的松針和樹葉，扒多了就往筐子里裝）。又稍長，也跟 著出工。冬閑時王家的婦女們多去湖泗鎮東頭的糧管所那里的坡上麻地出工，珠保也在其中。糧管所也加工稻米，人扛著，從上面倒進去，出來卻是米糠兩分，米是米，糠是糠。糠，人稱：糠頭！這糠頭雖難比大米，但燒火時撒進去，也是旺火的！只是工人就做苦活了！負責此工作的就一個人，也不戴口罩、帽子之類的！屋內機噪不休，細塵飛揚，這人終日居間，頭上、眉毛、頸上、嘴巴上、身上都無不是灰塵，惟眼睛顯出兩點濕黑，像個“白面人”，約在二十七八的年頭。這樣的環境，顯然是不符合勞動法的！不過那時候好像不講什么勞動法，都是勞動人民主人翁，誰還管他法不法的！又不過這人也沒有因為灰塵和噪音而被糊住喉嚨、心、肺或什么的，天天上班就是無病無災的證明！凡人都是賤命，壞環境反而更能考驗人！壞環境人反而更能屈磨更頑強！

因為糠頭能生火，王家婦女們去那里干活時也捎上籮筐扁擔，趁“白面人”不在時，偷跑進去，飛快地把糠頭刨進籮筐里，飛快地跑出來，放在地溝邊，收工時擔回去。一個人撿便宜，大家都跟著做，“白面人”就發現了。搶過籮筐，倒個精光，把籮筐摔出來！都是附近的人，也不好太較真！婦女們訕訕的，卻不怕！逮著空，仍是偷！一次珠保偷時卻被抓住了！也沒把籮筐扔出來，人卻揪扯進去了。放工時珠保倒是挑了一擔糠頭回去。閑話卻出來了，有人說“白面人”把珠保那個了。扯進去，按在床上，男人蠻力大，由不得你掙扎！又偷了別人的糠頭，也只是揪扯一番，扭不過，從了。珠保后來倒索性大明大放地去那“白面人”的宿舍玩，坐實了流言的真實性。只是這“糠頭緣”委實屈了珠保的臉面、青春和人生。但話也不是單面說的，就珠保青嫩嫩的一個女孩子，一擔糠頭屈定了而言（還大她七八歲，七十年代大七八歲，可是一個無法接受的天坎！）珠保似乎很是吃虧；但“白面人”雖干得不是活，但他是商品糧，工人階級，七十年代工人階級、商品糧可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身份，珠保一個農村的女孩子，找個這樣的對象，也不枉是鯉魚跳龍門啦！“糠頭緣”還真不好說！再說人都被那個了，話也就好說多了！

黑保雖然老實，結婚時還是要擺喜酒、鬧洞房的。新媳婦自然談不上好看，也是不多言不多語的。但穿上新婚的彩衣，還是有一種大姑娘上轎子的人生第一次之美！一種莫名的喜悅，溢出襟懷！也因此而大有容光！黑保也喜哈哈的，給糖我吃，很友善！他爹媽也是屋前屋里招呼，全村的人都去了。大隊的王支書（本村本家）先講話，不過是些客套和例話。黑保家也是土坯房子，地面上隔潮的紅磚也只比我家的多了幾層。平時堂屋里空蕩蕩的，顯得十分貧寒。晚上鬧房，一房子隊里的年輕人，都想占新娘子的便宜，說著笑著擺弄他們。冬保、八保、九保有點懂事，在人群里湊得緊緊的！也不知道咋搞的，新娘子被他們一下子倒推到我身上，屁股跟我正面下身撞了個結實！羞得我連連躲讓，卻躲讓不開，兩手攔住腰和屁股，熱軟軟的，隔著衣褲也是一種舒服。大人們卻哈哈大笑著，又把新娘子拉到人堆里，沒完沒了地鬧。快快樂樂的喊鬧聲傳出老遠，越過村前的水塘，消融在月色之中。水面泛著寧靜的月光，倒映著塘邊的桃李花草，蔭蔭簇簇。秋蟲在月下草叢間長鳴短吟。水中一輪明月，天上一輪明月，夜愈深，愈渾忘般地明凈。若是在初春，那桃李花開著，紅紅白白一片，格外上眼！飛蟲也前后左右地高高低低地殷勤地忙碌著。

黑保的婚宴上，橋保也是一個最開心的人！也被人勸酒，嚼著糖，笑嘻嘻的！橋保細皮嫩肉，大眼睛、雙眼皮、挺鼻梁、橢長臉，中等個子；笑起來，儼然一個活潘安，令浣紗的西施也秋波泛春！但橋保是地主家庭的子弟，平常完全不能笑！雙搶時節，挑草頭、挑秧頭，黑汗水流的，累得橋保弓腰駝背，空手時也哈著腰，撇叉著腿走。有人還說他偷懶，時不時剋斥他幾句！這挑秧頭的活，頭對頭碼上兩竹卡子，秧頭帶著水，死重！貧下中農倒沒事，苦死了橋保！也不敢說，死撐著！摔秧頭時，婦女們又嫌他摔不遠，倒沒有惡毒的意思。因此橋保愛和黑保一起干活，黑保不說他，還讓他嘻嘻哈哈地笑！這黑保不知是缺乏貧下中農的階級斗爭意識，還是他天生就是一個純好人，或者黑臉的人多心善！三國的黑張飛，把自己的莊園賣了，為劉備招兵買馬；北宋的黑包公，連皇帝的駙馬都敢鍘，為弱女子鳴冤；北宋的黑宋江，衙門里公干，卻甘冒殺頭之罪走馬為欽犯通風報信；既落草為寇，座次第一，陣上奪得一美女，卻讓他人成親，摟著快活！自己打個哈哈，舉碗酒：兄弟們，請！白臉的，多是奸臣！京劇里畫一個大白臉，必定是居心不良之類的東西！雖然我也是白白凈凈的，但我喜歡黑保這種人！

與我們幾個在讀的初中生比，橋保才是真正的知識青年。跟縣里的、省里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完全一樣。只不過橋保不是住在知青點，而是和他哥 王本君（橋保叫王本橋）選擇回鄉插隊。橋保就是湖泗橋鎮的人，他父親還在鎮上開著一個店鋪。見人總是低著頭，不敢平視！誰說什么，都趕快一疊連聲地回道：好好好好好！也是大眼睛、雙眼皮、挺鼻梁，卻老朽一尊了！舊社會，橋保爹可不是這樣，湖泗橋鎮首富！算是工商資本家兼地主！哪娶的太太自然是有模有樣的！從孩子們的基因可以看出母輩的靚麗！橋保媽為橋保爹生育兩男兩女，橋保上面一哥一姐，姐是最大的，嫁到馬來西亞，算是華僑，猴年馬月才回國探親一次。哥跟他在王家插隊，不提。下面是一個妹妹，抱給鎮上一對不育夫婦。男的在鎮搬運隊上班，工人階級，女的在家閑持。妹妹叫王惠芳，生得天仙一般！跟我們是小學、初中的同班同學。長在工人階級家里，雖然有些屈美，但躲過了階級斗爭的箭頭！解放后，橋保媽經過了很多風雨和夾磨，但在文革中卻徹底崩潰了！吞藥自殺。橋保爹對他媽感情至深，蹭著臉求隊上，同意埋在鎮東頭王家麻地路邊。橋保爹又冒著膽子，修了墳，砌了較大的墳面，一個自殺的地主婆的墳，顯得有些張揚了。可能是祖上本家的緣故，也沒有人指責什么，那墳就待在那里了。經年累月，還待在那里。這是橋保爹保持修繕的結果。麻綠綠地長出來，整片整片的，墳頭就隱隱地只能看見一點了。去湖泗中學上學時，總要路過那里，時不時好奇地看兩眼。天黑定了回家時，卻怕得頭皮發緊發麻！過去好遠了，還怕有什么追上來，不敢回頭看。直到踏上進村的小路了，這才都恢復如常了。

正高中畢業，移民落實政策，我家搬到湖泗鎮上，后來幾經輾轉，我又去到武漢市工作，遠離了王家的鄉村生活。也時時念想起小學、初中的日子，想到那天下午時分，黑保那水洗為凈，還是眼不見為凈的題目仍是懸著，不是你長大了，大城市的人了，你就說得清楚了！但思考卻是深入了。水洗為凈，還是眼不見為凈這是農耕文明的生活寫照，幾千年相互沿襲。水洗為凈，是農耕文明的常識選擇和判斷。那時山清水秀，空氣清新。人們的食物也多來自田里土里山里，去掉表皮的一些泥污和其它斑點，就可以燒煮，也可以生吃，口腹充饑了。動物甚至帶泥帶水的也都吃了。行路的人渴了，就著溪畔溝邊，口手并用地喝。但是這水洗就凈了，還是不凈呢？其實是說不清的！也可以說是并未凈的！這就是后一層意思：眼不見為凈。眼不見為凈有了深入和思考的成分。眼不見，可理解為眼睛沒有看到，這是其一；還可理解為眼睛看不到，如細菌、氣態、非形態的對象等，過于地小和非形體，超出了視力的能力，這是其二；還可理解為眼睛也看到了，卻無知！等于不起作用，這是其三。不管屬于其幾，都為眼不見為凈提供了選擇和判斷（包括無判斷）。因此既可以說水洗為凈（常識選擇），也可以說眼不見為凈（自以為選擇）。倒過來，也可以說水洗也不為凈，眼不見也不為凈。不過人是有免疫力的，一定的不凈是沒有關系的。或者說由此導致的小病災，人是可以自愈的。這是人在幾千年水洗為凈，眼不見為凈的生活方式里能存在的原因。

時下后工業、高科技、信息化、全球化盛行，作為一種工業的、科技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人類極大地破壞了與環境和自然的關系！地表水、地下水污染，水源頭污染，水終端（海）污染，水，這種人類長期依賴和信任的資源，靠不住了！水不但洗不凈了，水自身都是不凈的了。眼不見的不凈更多了：酸雨、土壤的重金屬污染、空氣中的懸浮物、食物中的毒素、激素、轉基因、添加劑、城市中的噪音、新變細菌、病毒等，都超出了眼睛的可視范圍和可視能力，導致工業病、癌癥、短壽、猝死等疑難雜癥。超快節奏下的超信息量的超負荷的后工業、高科技、高壓力生活，使人類對日益遠去的農耕文明倍感懷念、下意識地懷念。

上世紀民國時期的戰亂、抗日、戰亂，最終以持有馬共蘇俄思想的人獲勝，西方人用堅船利炮沒有做到的事，用哲學文化做到了。蘇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肢解了幾千年的東方農耕文明。農耕文明的精英地主富農階級被徹底消滅。因這個精英階級而團聚的家族文化、宗廟等灰飛煙滅了。它們曾是農耕文明最優良而堅實的社會細胞。城鄉分化更向城市傾斜，街道、學校、單位成為雜性的聚散地。農村雖然家族、宗廟不存在了，但同性仍以自然村的形式存在、相聚。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掀起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浪潮，又將農耕文明的思想基礎、歷史基礎拉出來以專政的手段連影子都消滅了！八十年代，西方的現代文化、后現代文化、藝術更狂潮般卷來，改革開放，進一步向城市要生產力，人口大規模向城市流動，以青春女子、單身女子為甚（你不來城市就只能打光棍），北上深廣更成為人口云聚的超級大城市。農村走向衰敗和荒蕪！貧富狂飆般分裂！社區成為房屋產權紐結的雜性人口聚散地。為緩解大都市的壓力及廣為城市化，政府倡導城鎮化開發。自然村在城鎮化開發中大面積銳減和滅絕！幾千年的傳統農耕文明（一種綠色、再生、自守的東方文明）連遺跡都將被刨滅！搶救自然村、保護自然村，是一種文化、一種文明、一群兒孫的基因責任！縱觀19世紀鴉片戰爭至今的史實，經過19世紀西方人的工業化軍事武裝侵略，20世紀三四十年代蘇俄的工業化哲學文化侵略，20世紀八十年代至今西方人的工業化科技藝術侵略，中國這個傳統農耕文明國家已被蠶食、打擊、豪奪得幾近子孫斷糧！一個水貨的二桿子的工業化中國，一個只是依靠出賣勞動力、土地礦產資源、消費者市場、特權等的中國，離滅絕的崩潰點還有多遠？！如果綠色的農耕文明中國在工業化的世界市場瓜分中滅絕了，哪，地球級的人類文明滅絕還有多遠？！

在完全沒有綠色、自然、日月升落、江河湖泊的灰蒙蒙的超級大城市里，雖然住房、交通、通訊、網絡、服務等似乎越來越發達，便于居住，人的相對空間越來越大，但是人的小環境、近身環境卻越來越壞！噪音、灰塵、各種污染、毒食品、暴力（街頭暴力、街區暴力、入室暴力等）、詐騙、隔夜糧、人種雜居、虛擬化存在等等，都使超級大都市日益成為最污染、最危險、最偶發的大毀滅性劫點和爆點！火災、瘟疫、街區暴力、核毀滅等等，一旦成為現實，裝多少攝像頭，再大量的街道辦社區辦，再耐打的防暴武警等等，都將是花拳繡腿或杯水車薪！在這種絕對的殺雞取卵式的吃耗環境中，人，在快活什么？！在等待什么？！能等待什么？！難道只有等到超級大毀滅后，生命才能重在泥土之中恢復自然的綠色，回到水洗為凈，眼不見為凈的生活圖景之中？！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王家時，一天深夜，圓月當空，兀地晶明，照如白晝！幾十只喜鵲被其蠱惑，以為太陽出來了或革命爆發了，不知道從哪里一下子飛來，齊刷刷地降臨在老楓樹的枝頭上，狂噪大起，競相喳喳！或三五只彈離枝頭，旋飛一周半周，又踩落高枝，仍是大噪大鳴！受彼輩影響，松林間的什么鳥也撲棱棱飛一程，約在幾丈遠，又落下，無聲無息了。我和七保站在老楓樹下的坡地上（老楓樹三人合抱之粗，雖滿身瘡痍，仍高撐著滿樹綠葉，像一柄高矗云天的闊傘，蔭蔭遍地），遠觀近望，月光白得耀眼，田野、溝壟、松林等景物歷歷分明！我倆久久不愿回屋睡覺。

詩人野牛簡介：野牛，又名黃野，作家、詩人、觀念藝術家、批評家、理論戰略家、戰術戰略家，四川成都人，祖籍湖北麻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詩歌、小說、隨筆等的創作及其它學科的研究，86年現代主義詩歌大展“野牛詩派”創始人，90年出版詩集《渴望孤獨》，93年出版詩集《冬日》，95年出版詩集《物的發現》，99年出版詩集《公元-1999》，2009年出版詩集《野牛詩歌精選集》、《生命之水及野牛詩歌19首》，2012年著有3000行文化史詩《蠻楚王詩》，2013年著有千行組詩《我從中國來》，2015年出版詩集《再三再四》，2016年出版詩集《野牛詩歌-長詩集》，2016年出版《野牛畫評集》，至2016年已著有17種野牛詩歌單行本。已出版各類讀物幾十種，編、著總量超過3000萬字。其中《不戰而勝與商戰》、《改變生存》、《虛擬公司》、《黃氏生意經》、《財淵》、《智力經濟》、《智淵》、《魯迅三兄弟》、《奧修傳》等均為暢銷書。谷歌搜索：詩人野牛 QQ：173669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