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潤園相識其實很久了,但平心而論我并不住在潤園里。
由于種種其他的原因,朋友都在家鄉靠河邊一角的這個群落入住,打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時常看著園中流水想著為什么連奶頭都沒有的鯨魚會被叫做是哺乳動物這樣的問題。潤園的樹在金城是別致的,行道樹像古羅馬競技場中的角斗士一樣一絲不掛卻有著精致的肌腱,順便不經意的透露出茁壯的氣概。泉水自然是人工的,爬山虎若你在仲夏去搜尋也并不少有,一些松動的石板下有成群的潮濕蟲常引得其他女孩子尖叫著跑開,可趨光避害是蟲類的天性,就像是小孩子從來都只是向往一塊瓦礫中的平整的石板地,我就在潤園的地磚上學會了滑旱冰。可地磚對外來戶并不友好,夏蚊成雷之時我只能在群鶴之中飛速穿梭才能找到沒有噪聲的清涼。再平整的地面在沖量雙倍作用下也變得手忙腳亂,給了我不朽的皮膚印記。單元門口自然是捉迷藏的好去處,來回有大人——興許是同玩伙伴的父母,作為驚嚇抓人者的圖騰。夜里時不時的燈光也著實給了我在夜里隱藏自己的勇氣,倘若不是半夜我在藏身地睡了過去,或許我會成為這個游戲的職業選手而不是在爸媽混合雙打下放棄無量前途。
我時常和澤在潤園的路上討論《請回答1988》的劇情。因為澤穿著軍裝笑起來真的很甜啊所以我覺得電視劇里的崔澤就和他一樣的乖巧,雖然他的名字里沒有澤這個字。我們常講著可能前一天才講過的小時候的事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下午和晚上。我們會在潤園里做一切看起來沒有意義的事情:在逆光的地方開前置攝像頭自拍出兩個黑影,在路上路過遛狗大軍的時候冷不丁的嚇他們一聲。我搬開石板,“哥哥這個是潮濕蟲。”澤很怕蟲子,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整理一下眼鏡“這個是鼠婦,嚴格來說不是蟲子。你看他沒有嚴格意義的三對足,也沒有翅,應該是甲殼類的某種綱。”澤總是喜歡解釋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事情,但是我很喜歡啊,雖然他說,“這個你不需要懂哦,沒什么意義。”那會我們也會寫一寫無意義的詩詞,比如我現在還記得澤在一年教師節寫給老師的莫名其妙的藏頭詩:“……江流浩浩,奔騰不復,桂香十里,蘭秋雨霽。溫泉青山處,桃李自成蹊。三尺沙場,夫子杏壇憶古;偵算盤碼,經緯千里運籌。五泉山下,曉看滿園錦繡。披堅執筆,戎馬暮憂乾坤。瞻彼淇澳,剪枝琢玉。綠竹熠熠,潤物無聲,春泥燃燭,道存諄諄。鉆之彌高,仰之彌堅,樂只君子,福履綏之。修我甲兵,與子同袍。修我仁德,為子之徒。學海執舟人,書山登云梯。玉壺存冰心,行伍正古風。寰宇胸臆,更上瑤臺。路遙水長,奕奕晨星。傳道解惑,英雄飲馬先生引;授業弘毅,壯士勒石孺子功。鶴發銀絲映日月,一心熱血沃心花。故云:教詣超然跂遠江,師丘但食人壽長。辛心一遇待詩酒,苦覓正道是滄桑。”湊了半天字數,就是想湊出最后一個“老師辛苦”的藏頭。引得我發笑許久。
門衛有段時間是個坡腳的老軍工,自詡為退伍兵——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只有當了兵起碼參加過新兵集訓的才有資格被叫做解放軍叔叔的。這老軍工現已不詳姓字,但是常常會用些破爛做出讓男孩子們著迷瘋狂的小物件,比如給遙控車加個炮臺,類似于現在火箭炮的那種炮管一捆一捆的由吸管或者其他什么金屬制成,發射煙頭噠噠噠地打到人身上還生疼的這種。被男孩子們尊稱為“軍神”。我卻一直對這個大胡茬黑框眼鏡的老者有些懼怕,不僅僅是由于他聲音略微有些嘶啞,離群索居的人總有讓人遠離的氣場。但他時常在笑著,雖然我仍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但從大人口中只言片語還是略微聽見了“參戰”、“支前”、“受傷”這樣的字眼。老軍工的魚湯做的極好喝,機緣巧合,我曾受邀在他門房旁邊的小爐旁吃了半塊燒魚,我至今仍然認為嗓音破落胡茬不修的男人一定做飯超級好吃。可男友還是愛打理自己,條令條例不給我這樣看他滿臉胡茬的機會,萬幸后來遇到的身邊人不須餓壞肚子去外面找吃的,也便不會像我一樣放學游蕩從而喝到老門衛的魚湯,然后再做一些毫無意義比如誰做飯比較好這樣的夢。
我離開潤園已經很久了,但我時常還是可以記起潤園噴泉邊上人們絮叨過的家常,張家長李家短在我的澤聽來毫無意義,但皎月之下談著閑話的嬸嬸奶奶們,石板上有學步車旱冰鞋蹂躪過的痕跡,不管何時睡前都能見到的爸媽,走到哪里都能沐到的陽光,這一切都對我毫無意義,但我十分想念他。
十月的家鄉怕是水要落出河床的時候了。潤園也出落精巧的不像是與我同時存在的樣子了。我和愛人常干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在小林前打開后置攝像頭自拍,從夜里直射出兩人眼睛似螢火蟲一樣。在物業大廳里數進進出出的人頭,在路上比較誰能背動誰,愛人學狗叫是一絕,冷不丁叫一聲,引得滿園犬族同吠。這些事同樣的毫無意義。
之于生活,我離開澤也很久了,無意義的事情放在沉睡的等待里面回味一萬次也變得有了味道就像是檳榔嚼爛的時候散發出的莫名其妙的清香,可我不愿意吐掉這一口廢渣哪怕滿嘴都是血的味道。潤園的奶奶嬸嬸家長里短和潤園的噴泉石板,潤園的初夏的蚊子和狗叫,都毫無意義,而我卻莫名其妙深陷其中,就像是我沒必要知道鼠婦和潮濕蟲的區別或者昆蟲究竟有幾對足一樣,我知道也許幾十年后日夜飄零就連潤園和澤對我而言都會毫無意義,我不需要知道意義是什么,就像是潤園告訴我生活是什么而澤告訴我昆蟲是什么一樣,重要的不是告訴我什么,而是誰在告訴我。
我離開潤園很久了,我很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