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和其他伙計一起,蹲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往外看去,外面正下著暴雨,雨水挾卷著黃土在地面留下一條溝壑縱橫的痕跡。黃土高原的6月,暴雨從不講理,說下就下,而且猛烈。
老馬從衣袋里摸出煙盒 ,拿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動作還不甚熟練,看上去還是個抽煙的新手——這些年抽煙袋的人越來越少了,老馬也終于放下使了十幾年的煙槍,改抽了香煙。
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漸小暴雨,看著從屋檐上滴下來的雨珠,心里一陣陣的發愁——麥收已開始有兩周,他還沒有找到肯讓他們割麥子的東家。
暴雨就是這樣,來得快去的也快,一根煙的功夫雨已經停了。
老馬熄了煙,吆喝著伙計上路。
每年麥收,都能在黃土高原看到這樣的景象——一群人排成一對,最前面領頭的一個在這些人中頗有威信,就是老馬。十幾人的小隊伍走在黃土高原交錯的山溝溝里,他們肩上扛著的包袱里,放著他們討生計的家伙什。他們也許不知道,他們成群走在廣闊的高原上時,看上去帶了些許悲涼的氣氛。肩上的包袱顯得越發大,放佛他們背著的是整個世界。
二
老馬五十多歲,老馬的形象乍一看就是個最道地的北方農民:頭上包著白羊肚頭巾,身上穿著白布褂,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仿佛黃土高坡把那溝壑移到了他的臉上。他的皮膚是那種常年在莊稼地勞作曬出來的黑紅色,他只消站在那里,人們似乎就能在他身后看到窯洞,看到長在黃色土壤里的麥子,看到一切與黃土高原的代表性事物。老馬長得并不好看,但他那壯實的身體,那皺紋,那膚色,那臉上莊稼人的神情偏讓人覺得這年過半百的漢子樸實的可愛。他和生他養他的黃土高原一樣樸實的可愛。他是黃土高原的一張活名片。是黃土高原最普通也最具代表的物種,那地上耕作的 ,趕驢拉磨,在山頭吆喝的······都是老馬。沒有黃土高原就沒有老馬,但反過來,沒有老馬這樣的農民,也就沒有欣欣向榮的黃土高原。
老馬的家里有一畝三分薄地,地是種的,但種地不是他的主業,他的主業是割麥子——他是一名麥客。
三
陜北地區有這么一群漢子,每年陜北夏收時節,他們安頓好家人,帶上簡陋的行裝,頭戴一頂草帽,腰掛一把鐮刀,肩上搭一口袋,袋里裝著一件爛棉襖或一床薄被,與同鄉人三五成群,如侯鳥般飛過關山,匯成八百里秦川蔚為壯觀的麥客大潮,這便是中國西部最早,最原始的勞務輸出。
老馬便是這么一名老麥客,他做麥客做了大半輩子,靠著這行當,靠著那身使不完的力氣,靠著一點點積下來的微薄收入,老馬蓋了窯洞,娶了媳婦,養了娃子。做的年頭久了,有了經驗,也有了威望,便領著同鄉人一起,從家鄉北上,跋山涉水,邊北上邊給各家各戶割麥子。
做麥客是很辛苦的,老馬這些年走過許多路,國道,鄉村小徑,好走的,不好走的,他都走過了。大多數時候,他得在街頭露宿,但老馬并不介意,他有著中國傳統農民身上的那種最吃苦耐勞的精神。
每年6月,老馬便與其他麥客一起,帶著鐮刀給農戶割麥子。這個時候,農戶總會數著日子,盼望著麥客的到來,麥子能否及時收割,這希望可都在麥客身上呢。所以當他們望見麥客的隊伍離他們的田壟越來越近時,是滿心的歡喜與感激。
老馬手里握著鐮刀,站在正午熱辣的太陽底下,眼里有的只有那一叢叢麥子,手起刀落,干凈利落的把麥子割下來,陽光赤裸裸的照射下,這些麥子顯得愈發金黃。老馬看著這可愛的麥子,心里愈發喜歡。他心里不禁想著:兩戶莊稼人小半年的生計可都被他握在手里呢。這么想著,手上鐮刀揮舞更快,往往只需要一個晌午,整片田的麥子就已割好,這是一名麥客的職業素養。
善待麥客,是陜北農民的傳統。老馬割完麥,東家已準備好了飯,犒勞他的辛苦,老馬就那么坐著,手里拿著碗,不聲不響的吃了幾碗后,拿上雇主的工錢,背上行囊,繼續上路。
四
老馬領著伙計們繼續向前走,期盼著前面能找到活干,他們的入一年不如一年,收割機搶了他們大半的工作,這狹窄的山坡地塊已是他們最后的陣地。
遠處,是一片未收割的麥田,老馬和伙計來了精神,加快了步伐走去。
老馬陪著笑臉,和那些農民談價錢,農民聽了價錢后擺了擺手。
老馬不肯這樣輕易放棄,臉上的笑已經帶了些謙卑的神色,連語氣也是在哀求了:俺們都是下苦力的,這兩百塊真不能再低了,俺們弟兄也是得吃飯的。
那農民臉上也有些為難神色,對老馬說:現在最好的收割機也就一百塊錢,你要二百怕是真的貴了。都是養家糊口的,我也是能多省一點就省一點。
老馬還想再說,那農民已擺擺手走了。他望著那農民的背影,幾次想喊他回來,但都忍住了。他知道二百元是他們維持生活的底線。假若他剛才妥協那微薄的一百元,相當于他和伙計們白忙活一下午。別說他不答應,就連伙計都不會答應。
老馬又帶著伙計們走了七八天,每多走一天,都讓老馬對殘酷的現實多一分更清晰的認識,這幾年一年又一年的冷遇,一次又一次撩撥著他的神經,終于他在這一年明白了:這幾年每況愈下的生意給了他好幾次警告,人們已經嘗到了收割機帶來的甜頭,麥客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也許再過幾年,連最偏僻的田地也都用上收割機了。
這年麥收,麥客們垂頭喪氣的回來,草草收了自家麥子,收入勉強糊口。
老馬坐在自己的院子里,門大敞著,他抽著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下去,滿臉愁容地望著遠方田地上運轉著收割機,想著明年麥收該怎么辦······
五
老馬的兒子小馬住在縣城,逢年過節回來一次,平日給老馬夫婦即些錢回來。
小馬也算子承父業,高中上完后做了麥客,平日里也在縣城做點小生意,日子過得挺寬裕。
按理說,熱愛著黃土高原熱愛著自己職業,老馬對于兒子做麥客這事上,應該是高興的。但老馬在這事上頗有微詞。
因為小馬是開收割機收割的新型麥客。
就是兒子做的這行當,硬生生搶了爹的飯碗,擱誰身上誰不生氣?為了這事,老馬這一年年的沒少數落兒子。無非就是罵兒子丟了祖宗的老本行,不要鐮刀偏開收割機,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老馬拿了許多年的鐮刀一樣,都沒啥變化。
小馬逢年過節回家也會教訓爹幾句:爹你看看,這年頭外面收割麥子都開收割機,賺錢又省力。你這樣的老麥客早就沒有市場了。話又說回來,爹你這么大年紀還出去干啥啊?我賺的錢也夠花······讓小馬奇怪的是,老馬這次沒有和往常一樣從炕上蹦起來與他理論,反而抽著煙,一言不發······這讓小馬有些自討沒趣,訕訕的不往下說了。
過了幾天,小馬回了縣城。
六
老馬媳婦也挺奇怪,自打兒子回了縣城,老馬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兩天不出來,問他也不搭腔。
老馬媳婦不知道,老馬把自己關在屋里這兩天,老馬又拿起扔在角落里許久,已積了灰的旱煙袋。幾年前老馬該抽香煙就不再用它了,老馬不知怎么想的 ,又把它拿了出來。
‘幾年不用,手都生了’,老馬想著,有些生疏地點煙,卻怎么都點不著。老馬仔細看了看,發現煙孔已被這許多年的積灰給堵死了。
老馬無奈而心酸地 笑了笑,把旱煙袋重新扔在墻角,一并被扔到角落里的還有老馬那把用了多年的鐮刀。
第三天,老馬媳婦看到老馬出來了,心里松了口氣,但她總覺得有些不對,放下手中的活,抬起頭又仔細打量了老馬一番,滿心驚訝讓她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
只見老馬從頭到腳穿的都是嶄新的,頭上包的是嶄新潔白的頭巾,身上穿的是剛漿過的褂子,腳上踏著的那雙布鞋是新鞋才有的 深沉的黑。
老馬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笑著對媳婦說:我明兒上縣城,和兒子一起開收割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