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的名字叫殺手

殺手在烈日的流霰下殺死了一只螞蟻，雪粒子打在地上噼啪作響。殺手看著螞蟻的尸體，一團(tuán)沒有光亮沒有生命的黑色。像一粒鹽巴失去了咸味。

殺手抓了一把沙土將尸首掩埋。他哭了。落在地上的雪粒化成了水，溢得滿世界都是。殺手感到寒冷，落進(jìn)水里的寒冷。殺手出門的時候看了天氣預(yù)報，天氣預(yù)報說今天的寒冷是三攝氏度。天氣晴，夜里有雪。

殺手舉辦了一場沒有設(shè)靈堂的葬禮。祭奠一只被殺手殺死的螞蟻。

大滴大滴的雨接過下著雪粒的天空，世界似乎開始崩壞，出著日頭的地方突然變得又冷又濕。沒有笑臉的云層隱去了太陽的慘淡光，叫這水溢滿人世，叫綠色的葉子黯然失色。殺手結(jié)束了一只的螞蟻的生命，匆匆忙忙的雨水淋濕他的衣服，接著沖毀城墻和堤岸，灌進(jìn)螞蟻發(fā)巢穴，灌進(jìn)蛇的巢穴。

殺手失魂落魄的走杭州路上。杭州？好熟悉的地方。他想起了秋日去西湖，看到的是慘白一片。殺手看了新聞，新聞里講那是霧霾。他在沒有被種上馬尼拉草路旁看到盛開了許多野菊花，還有幾株紫茉莉結(jié)著黑色的種子。殺手覺得很美，用手機(jī)拍了張照片。后來他爬上了孤山，在孤山頂上捉住了一只停落在蒲公英上的虎鳳蝶，抖落的絨毛隨蒲公英的種子被風(fēng)吹著，越吹越高。他注視著它們，像是陽光下飄浮的塵埃，陽光穿透它們的身體沒有留下陰影，它們是自由的，在空氣里的自由的。

殺手沒有殺過人，也沒有自己的名字，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將它忘了。他看過一部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他覺得殺手這個稱謂很不錯，簡單，冷冷的感覺，像一個代號，能更好的代表他，于是殺手有了名字。從叫殺手的那天起，他就開始坐在椅子上睡覺。他在舊茶杯里撒上含羞草的種子，等到種子發(fā)了芽就每天和它說話，碰碰它的葉子，看著它害羞的合上面頰。后來含羞草枯死了，殺手每天光顧著和它說話忘記給它澆水。殺手想把枯萎的含羞草埋在海邊，他說海水每天都會上漲，慢慢沒過埋在土里的含羞草，它再也不會枯萎了因為他的周圍到處都是水。

因為了這個名字，殺手覺得應(yīng)該還要再準(zhǔn)備些什么。他買了個墨鏡每天都戴著，像《重慶森林》里的林青霞。他還買了黑皮衣黑皮鞋，甚至還買了一把匕首。他用這把匕首切西瓜，流出紅色的汁液，血淋淋的，他看著很有快感。冬天殺手買不到西瓜，他就找來西紅柿代替，他說西紅柿沒有西瓜的手感好，西紅柿太小太軟，流出的汁水也沒有西瓜多，但是它拌著糖很好吃。

回家后的殺手泡了一桶泡面。今天他的心情很差。殺手從來都不挑泡面的口味，但他從小到大只用一種方法的泡泡面，他不加任何的調(diào)味包，只加足夠多的水。他說不想吃到咸的東西，也不想吃到辣的東西。他要過平淡的日子，平淡的日子是沒有味道的。可是他忘了，他給自己取了個冷冷的名字。殺手。呵，這個冷冷的名字，注定要過冷冷的生活。

前幾日殺手讀到了一句話——生活如此絕望，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地活著。他不清楚生活的絕望是什么，但是他似乎從來都沒有找到生活的意義。他每天都做了很多事，每天又忘記了很多事，他一天一天的讓自己活下去，又過著一天一天的日子。他說今天是寒冷的一天，三攝氏度的寒冷。

昨天夜里沒有下雪，天氣預(yù)報又騙人了。殺手坐在窗臺看著外面不說話，雨停了下來，太陽還在云的后面躲著。今天要去做什么呢，殺手自己問自己，他不知道，又如昨日一樣猶豫不決。最后他去了動物園，他想去看看大猩猩，去看看長頸鹿。

結(jié)果殺手沒有看到長頸鹿，它們被關(guān)進(jìn)了一座高高的房子里。殺手問工作人員為什么要把長頸鹿關(guān)起來，工作人員不搭理他。后來他是從保潔阿姨口中知道了答案，長頸鹿是怕冷的，它們的家是在四季炎熱的非洲。

看不到長頸鹿后殺手開始擔(dān)心他能不能看見大猩猩，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擔(dān)心是多余的。因為關(guān)著大猩猩的房間原本就在室內(nèi)，它們在透明的鋼化玻璃后面上竄下跳，互相理毛吃掉對方身上的寄生蟲和皮屑。殺手站在玻璃前傻傻的看著一只蹲在角落里的小猩猩。那只猩猩緩緩地朝他走來，兩只手貼在玻璃上黯然神傷地看著殺手。在他們對視的那一秒殺手有些錯愕，那只猩猩有著深深的雙眼皮，大大眼睛，透過黑色的瞳孔反射出殺手的面容。殺手呆住了。殺手看到了自己的臉是一團(tuán)深色，分辨不出五官。殺手覺得它是想家了，問它是不是這樣的。它好像沒有聽到，繼續(xù)和殺手對視。后來殺手明白了，這里便是它的家，也許他是在這里出生也是在這里長大，最后死會在這里。天氣熱了他可以到室外的假山上面去玩，在水泥池子里游泳，和同伴們一起被游客參觀，它每天吃到生長在熱帶地區(qū)的香蕉和本地種植的胡蘿卜。它現(xiàn)在不開心，或許是因為不能到假山上去玩，或許是不能呆在水泥池子里游泳。殺手知道它的不開心是動物園里的不開心，因為它可能從來都不知道籠舍外面還有世界，不知道呆在林子里的猩猩的憂傷，甚至不知道在它的不遠(yuǎn)處還住著一群和它們一樣來至非洲的狒狒。

他又去看了老虎獅子大象還有看到了一只倒掛在鳥舍頂上的金剛鸚鵡。他曾經(jīng)讀過一篇報道，一只被主人關(guān)在在車庫里的鸚鵡患上了憂郁癥，幾乎拔光了身上的羽毛。一位心理學(xué)家解釋鸚鵡和人很像，它們也有各種各樣需求，當(dāng)欲望得不到滿足時他們也會痛苦。有時候殺手會一個人呆在家里好幾日不出門，他買了各種包裝各種口味的方便面，最后只泡著足夠的開水吃，他徹底體會了平淡的生活，都是沒有咸味的方便面。他的大部分時間用來發(fā)呆還有讀書，一遍遍地讀黑塞的《荒原狼》。 他懷疑自己有一天會像那只鸚鵡一樣患上抑郁癥，然后拔光身上的毛。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樣，在一天的清晨他用刮胡刀剃光了身上所有的毛，他赤裸的身子站在陽臺上，對清晨的旭日讀起了黑塞的詩：

靜靜地對著你們顫抖的生命點(diǎn)頭，

靜靜地窺望旋轉(zhuǎn)的星星，

我們吸進(jìn)宇宙的冬天。

我們與天上的龍熟稔。

我們的永恒存在是冰冷的，沒有變化的。

我們的永恒微笑是冰冷的，有如星光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開心。殺手窺視著眼前的世界，默不作聲。他用沉寂抵抗萬物，百無聊賴。他像個疾病纏身的人踽踽獨(dú)行，而生活卻是個巨大的病毒使人無法阻擋。殺手突然有了殺人的想法，他想殺掉他自己。他說：愿神把我壓碎，伸手將我剪除。殺手不想再過比梭更快的日子，不想生命的一切都消耗在無指望之中。他合起手中的書，趴在欄桿上。他向樓下張望，一棵郁郁蔥蔥的意大利楊將枝葉對向他。殺手突然沒殺人的勇氣了，他是個失敗的殺手。他像約伯一樣渴望死，神卻有光賜給他，他惶恐。

太陽漸漸烈了起來，露水在殺手的身上凝結(jié)。他忽然大聲叫了起來，如醍醐灌頂一般。他說活著便是意義呀，這也就是最初生命的意義。因為我們的一切都是偶然發(fā)生的，偶然的生命，體驗著充滿偶然的未知。他突然明白了《約伯記》的最后一章，神降災(zāi)于約伯卻又加倍賜福于他，神是清楚這一切的。那便是滿足的日子，是平淡的日子，是他所愿的日子。

殺手坐上了521路公交車，他要回家。

殺手拉開了車窗玻璃，把頭探出窗外。他看著一棟棟包裹著綠色防護(hù)網(wǎng)的建筑物向后飛馳，夾在它們之間是荒涼的大地和低矮的平房。透過行道樹偶爾能望見遠(yuǎn)處的青山，卷著沙石吹來的風(fēng)打在他的臉上。殺手哭了，沙子迷進(jìn)了他的眼睛。殺手用袖口抹去流出眼角的淚水，越抹越多。他錯過了要下的那一站，公交車帶著他越行越遠(yuǎn)。殺手經(jīng)過繁華的鬧市區(qū)，不一樣的味道。他開始擔(dān)心要怎么才能回到家，司機(jī)建議他下車到對面的站牌坐反方向的521路。殺手沒有這么做，他知道那個租來的房子不是家，他的家在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破舊的小屋和傍晚裊裊升起的炊煙。殺手坐著公交車到了終點(diǎn)站，他要去找他的家，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