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克萊夫是一個在古希臘—羅馬文化熏陶中長大的年輕人,他以原欲來支配自己的人性欲望,狄俄尼索斯就是他的自然本性和原始生命意志的象征,蘊含一種張揚個性、放縱原欲、肯定人的世俗生活和個體生命價值的世俗人本意識。然而,克萊夫在經(jīng)歷了與莫瑞斯的同性戀、在雅典呆了一個月之后,他意識到到自己再也不愛男性了,今后將愛女性。他性格的轉(zhuǎn)變是基督教文化對希伯來文化的勝利,是理性戰(zhàn)勝原欲的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希臘—羅馬文化;原欲;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理性
一、引言
愛.摩.福斯特(E. M. Forster),是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一生著有6部長篇小說,均為英國文學上的佳作。小說《莫瑞斯》完稿于1914年,但因內(nèi)容涉及同性戀,迫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直到他去世后于次年1971年才得以出版。小說講述了主人公莫瑞斯對“真愛”從模糊認識到執(zhí)著最求的過程,阿列克的出現(xiàn)則是作者一個善意的安排,給這段同性之戀一個童話式的結(jié)局,這是作者不能自擬的向往。然而,相對于主人公莫瑞斯的理想結(jié)局而言,另一個主要人物克萊夫的形象則更加寫實,他的性格轉(zhuǎn)變更能體現(xiàn)小說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理性”和“原欲”的較量貫穿于克萊夫性格變化的始終,克萊夫的性取向的“正常化”是是文明理性驅(qū)散人性原欲的過程,是希伯來—基督教文化戰(zhàn)勝古希臘—羅馬文化的結(jié)果體現(xiàn)了“愛欲”在“現(xiàn)代文明”面前的無奈和馴服。
二、古希臘— 羅馬文化的原欲性
希臘神話包括神的故事和英雄傳說。這些神話和傳說生動地反映了一個毫無掩飾的時代,一個從靈魂到肉體裸露的時代。希臘神話中的神和其他比較發(fā)達的宗教中的神不同,他們不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偶像,而是同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欲。他們很任性,愛享樂,虛榮心、嫉妒心和復(fù)仇心都很強,好爭權(quán)奪利,還不時溜下山來和人間的美貌男女偷情。“人神同性”是希臘神話最突出的特點。在神話中,神的意志就是人的意志,神的欲望就是人的欲望,神就是人自己;神和英雄們?yōu)樗麨椤㈨练趴v的行為模式,隱喻了古希臘人對自身原始欲望充分實現(xiàn)的潛在沖動,體現(xiàn)了個體本位的文化價值觀念。
在神界,天神宙斯就是一個放縱情欲的典型。他不僅有七個妻子,還不時地追求天上的女神和人間的女子;伊阿宋在率眾奪取金羊毛的過程中途經(jīng)楞諾斯島(女兒國),與女王共度良宵;即使是意志堅定的赫拉克勒斯,也在征服了俄利卡斯之后,禁不住情欲的逼攻,悄悄地帶回自己喜愛的女人;特洛伊戰(zhàn)爭的起因是“金蘋果”和美女海倫之爭:金蘋果象征財富與榮譽,海倫象征愛情,兩者的實質(zhì)是榮譽與尊嚴。阿喀琉斯是決定希臘聯(lián)軍生死存亡的主將。在他年輕時,神諭他有兩種命運:走上戰(zhàn)場,他會功勛卓著,成為大英雄,但又會早早地戰(zhàn)死沙場;安居家中過平常人的生活,他將默默無聞卻壽比南山。阿喀琉斯為了自己的榮譽堅定地選擇了前者,走上戰(zhàn)場,成了戰(zhàn)功赫赫的大英雄。但在戰(zhàn)場上,當主帥阿伽門農(nóng)搶走他心愛的女奴時,他又為了個人的尊嚴憤然退出疆場,致使希臘聯(lián)軍損兵折將,潰不成軍。這些行為都飽含著人性,更直接地說,是流露著原欲的舉動。
在古希臘神話和史詩的世界里,神和英雄們追求情欲的滿足與追求榮譽不過就是表達渴望實現(xiàn)原欲的激情。這時的人們尚處于人類的童年時代,他們身上沒有禮法的規(guī)范,他們是赤裸裸的自然的存在。這種尊重人性的傳統(tǒng)其實就是哺育英雄的溫床,英雄就是比普通人更大膽、更強烈地追求欲望的人。這種“原欲”在古希臘文學中是被充分展現(xiàn)和放縱的,因此,古希臘文學內(nèi)核的一個層面就是激蕩著人的自由外現(xiàn)的強烈渴望和蘊藉著人的生命力要求充分實現(xiàn)的原始欲望。
三、希伯來— 基督教文化的理性
希伯來文化把人看成是“理性的動物”,而作為“理性的動物”的人,除了理性之外又有動物性,也即人的自然屬性,它的集中體現(xiàn)便是原始欲望。在崇尚理性之高貴的時代,它被認為是人的恥辱和人的異己力量,基督教正因此視其為人的“原罪”。作為“理性的動物”的人,理性與原欲是他的本性的兩個側(cè)面。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原欲文化和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的理性文化各自以人性中的原欲與理性為基點,從而相互間存在著對立關(guān)系。古希臘—羅馬文化中被張揚的人之原欲,恰恰是希伯來—基督教文化中被極力限制的人之“原罪”。由此放射開去,又出現(xiàn)了與之相關(guān)的多重對立關(guān)系:原欲與理性的對立、禁欲主義與縱欲主義的對立、個體本位與群體本位的對立、生物性與社會性的對立、入世與出世的對立,等等,其中最根本的是原欲與理性的對立。而這種文化上的對立,則導源于人性本身的二元對立,因為,文化是人自身的對象化與外化。然而,正由于文化是人自身的對象化與外化,因此,兩種對立的文化現(xiàn)象往往又可能都出于人類自我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需要,對立雙方既是對立關(guān)系,同時又是互補共生關(guān)系。人的理性與原始欲望之間存在著同生共存的互補關(guān)系。因此,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始終要求人在無窮的原欲與高貴的理性之間保持和諧與平衡,個體發(fā)展的欲求要合乎人類整體發(fā)展的普遍性制約,否則,必然帶來社會的混亂甚至人類的自我毀滅。
基督教確實存在著悖逆人性和非理性的一面,從文化與人的層面看,希伯來—基督教文化是一種重來世、重靈魂、群體本位的理性型文化,這種“理性”盡管與宗教信仰結(jié)合后有人文性的缺失,卻并不意味著整個地反人文、反人性和無人文性,相反它對以破壞力和“惡”的形式出現(xiàn)的人的原始欲望,是有制約作用的,這種制約讓人從善、求善,追求靈魂與精神的充實與富裕,調(diào)和本能欲求與現(xiàn)實可能、個人需要與社會制約、個性張揚與道德規(guī)范、肉體與靈魂等等的矛盾沖突,這對人的生存與發(fā)展有正效應(yīng),因而,從現(xiàn)實層面看是合乎人的生命原則、合乎人性的,這是有另一種人文精神。因此,希伯來—基督教文化同樣有合乎人性的一面,希伯來—基督教文學也有自己特定的人文性。正是這種特定的人文性,既構(gòu)成了希伯來—基督教文學與古希臘—羅馬文學在文化內(nèi)質(zhì)上的對立性,又構(gòu)成了它們在文化內(nèi)質(zhì)上的互補性。也正是文化內(nèi)質(zhì)上的這種對立與互補性的存在,在文藝復(fù)興時期才形成沖撞之勢,并在沖撞后走向融合,從而形成近代西方文化與文學的基本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于是才有“兩希”文學是西方文學源頭之說。
四、克萊夫與古希臘—羅馬文化的熏陶
酒神狄俄尼索斯可以說是人的自然本性和原始生命意志的象征。其崇拜儀式是迷醉狀態(tài)下放浪形骸的狂歡,展示出卸去文化面具后人的自然形態(tài)和生命本原,其為所欲為、恣意放縱的行為隱喻了古希臘人對自身原始欲望充分實現(xiàn)的潛在沖動,他是人的自然原欲之神。而古希臘文化的精髓便是“神—原欲—人”,他肯定人的原始欲望的合理性,蘊含一種張揚個性、放縱原欲、肯定人的世俗生活和個體生命價值的世俗人本意識。
早期的克萊夫正是狄俄尼索斯精神的傳承者,是個希臘文化的傳承者。他是劍橋那一學年最杰出的古典文學的高材生,他向往古希臘文化生活并且?guī)е诮膛涯婢瘢芷溆绊懀鹚挂矊浇绦纳鷧拹海Q定不再領(lǐng)圣體而他本人也因圣誕節(jié)期間不肯到教堂去領(lǐng)圣體而引起軒然大波,惹得母親惱羞成怒。翻譯課上,有個學生小聲把希臘文已成了英文。康活利斯先生動用了低沉平穩(wěn)的聲音說:“省略。這段涉及希臘人那段難以啟齒的罪惡。”(同性戀)克萊夫事后告訴莫瑞斯,絕大多數(shù)希臘人都有同性戀傾向。把他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會的主流。他拒絕經(jīng)過裁剪的,扭曲的希臘文化,他認為這是愚蠢,更是欺騙。天生的同性戀傾向及其所衍生的肉欲象征著人類的本能,以及本能指向的終極目標,只有在希臘,人們才可以不加掩飾的敞開心扉,以他們的方式愛自己所愛之人。他們愛的是靈魂,并不因為對方是男人,女人,動物或其他而改變,古希臘人普遍把男性的同性之戀看作最為崇高的愛情,常常把它與他們對真、善、美的追求連接在一起。這樣的愛是天然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欲望,不加修飾、不受限制。所以,是克萊夫最先向莫瑞斯敞開心扉說出了那三個最為神圣的字。克萊夫為了能夠和莫瑞斯多相處一年,他決定第四個學年也要呆在劍橋,他替莫瑞斯草擬了悔過書的底稿,于是他們兩人一起在劍橋度過最后一年,攜手同游意大利。在當時的英國,這是一段“異”戀,而克萊夫勇敢的表白了自己的愛,努力維系著他們的愛情,暢然享受親密愛戀的甜蜜。從這個意義上看,克萊夫此時就是狄俄尼索斯,是原始情欲的象征,他放縱自己的欲望,追求個體生命的價值。
五、克萊夫與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的重塑
希伯來—基督教文化是是西方文化的又一源頭,但與古希臘—羅馬文化迥異。希伯來民族信仰上帝。人們把自身的理智、意志和善集中起來變成一個在人之外、人之上的對象,那便是上帝,因為上帝是絕對理性的代表,他不再具有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們那種自由意志和原始野性。狄俄尼索斯和希臘諸神追求的原欲,在上帝面前變成“原罪”。希伯來—基督教文化重視人的精神和靈魂,強調(diào)理性對原欲的限制,崇尚自我犧牲和忍讓博愛的宗教人本意識。
希伯來—基督教文化是與古希臘—羅馬文化并行的,其影響力之大很多時候都足以勝過后者。基督教文化提倡禁欲,壓抑人性,反對愛欲,認為同性之戀更是不可寬恕的罪惡,在中世紀基督教統(tǒng)治的年代,同性戀者會被投入監(jiān)獄甚至處死,到了19世紀,奧斯卡·王爾德還是因為同性戀而鋃鐺入獄,20世紀,從福斯特筆下主人公莫瑞斯的求醫(yī)過程即可看出,這種情況的改善程度甚微。克萊夫16歲那年就因同性戀問題備受折磨。他對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終于患上了神經(jīng)衰弱,被迫休學。從此也可以看出基督教文化、現(xiàn)代文明以及社會輿論對人性的摧殘。但是早期的克萊夫,因為接觸社會較少,所以生命本能的狄俄尼索斯精神仍然占據(jù)著主導地位,所以他依然是自己情感的主人,追求者自己的“真愛”,就好像阿列克之所以能完成小說童話式結(jié)局,是因為他從未受過基督教的洗禮,所以他能勇敢的追求屬于他的幸福。當克萊夫順利通過了出庭辯護律師考試,然而在取得資格之前,患了流行性感冒,它決定9月到希臘去旅游,克萊夫在雅典呆了一個月,生病期間,他意識到到自己再也不愛男性了,今后將愛女性;他和艾達相處一段時間以后就知道能夠使她愛上自己。“意識到”“再也”“能夠”,這些詞都入木三分的刻畫出一個事實:克萊夫的改變是刻意的。很多讀者反映克萊夫從同性戀向異性戀的轉(zhuǎn)變太過突兀,但這恰恰反映了基督教文化現(xiàn)代文明以及社會輿論的強大,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希臘這個曾經(jīng)滋養(yǎng)了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土地上,發(fā)生在這個深諳古希臘精神的高材生身上,竟如此迅速,可見希伯來—基督教文化對古希臘—羅馬文化的顛覆力量,可見理性文明對于人性原欲的瓦解程度。克萊夫走入“正軌”了,他不在研究古典文學而是做律師了,他疏遠了莫瑞斯這個他在夢囈中呼喚的人而和安妮.伍茲小姐訂婚了,她是H. 伍茲灂士的女兒。克萊夫早已遠離了狄俄尼索斯,他已融入了社會的主流文化并且有高貴的身份,體面的職業(yè),他已是仕途上令人羨慕的人。
六、結(jié)論
在基督教文化強大的社會壓力面前,上層階級的克萊夫害怕失去現(xiàn)有的階級利益、失去現(xiàn)有的階級身份、名譽和政治前途,從而放棄了他一開始所追求的“愛情”。莫瑞斯所在的中產(chǎn)階級,不得不學會虛偽、躲藏和諂媚,要為生計而笑臉迎人,又因為階級優(yōu)勢而裝腔作勢。而阿列克他正在擺脫飽受欺侮的仆人身份,發(fā)展自己的商業(yè)前程,甚至要從底層階級邁向中層階級,從而獲取他一直向往的尊重和身份。對于這三個人而言 要堅守同性的愛情都需要放棄和犧牲。 客觀來講,作為上層階級的克萊夫犧牲要更大一些,因為他既得利益要更多一些,從理性和現(xiàn)實的角度來說克萊夫的決定并不應(yīng)該被過多的譴責。克萊夫的性格轉(zhuǎn)變是一種妥協(xié),是對當時社會壓力的妥協(xié),是對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的妥協(xié);這也是一種放棄,是對人性原欲追求的放棄,是對自己“真愛”追求的放棄。在克萊夫這個深諳古希臘文化又通曉社會世情的人身上,這是一種對決,是兩種文化的對決,是理性和原欲的對決,克萊夫變了,所以理性勝利了,希伯來—基督教文化勝利了。
參考文獻:
[1]愛.摩.福斯特.莫瑞斯[M].文潔若,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
[2]黃洋.從同性戀透視古代希臘社會— 一項歷史學的分析[J].世界歷史,1998(5).
[3] 蔣承勇.西方文學“兩希”傳統(tǒng)的文化闡釋:從古希臘到18世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4]吳少梅.同性戀與古羅馬社會— 一項歷史學的分析[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