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交換與權力

導讀：本文通過對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主要人物社會交換行為的分析，討論在傳統的封建家庭環境之中，人與人是如何通過社會交換形成利益鏈條的，以及家庭權力的分化和轉移，并試圖從布勞的結構交換理論出發論述這種社會制度是如何走向滅亡的，其反抗力量的來源是什么。

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是張藝謀的早期代表作品，講述了民國時期大學生頌蓮由于家道中落不得不嫁到陳府做妾，在經歷了一系列明爭暗斗之后最終由于受不了刺激而發瘋的故事。對于這部電影，可以從很多方面來進行分析，而在這篇文章中我主要是想運用美國社會學家布勞的社會交換理論對這個故事進行解讀。

一，陳府中的社會交換是如何成為可能的

一個微觀層次中的社會交換，其實現需要具備一定的社會條件，這些社會條件是交換場所、交換內容、交換規則和交換主體。那么，電影中陳府的社會交換是如何形成的呢？雖然影片中從始至終未有對陳家的具體描述，但從其建筑風格和家庭制度來看，陳家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山西士紳家庭，而陳家大院則象征性地代表了中國封建禮教制度，它被四面的高墻團團圍住，儼然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王國。女眷被安排在這里，沒有重大事件不得走出這道墻。影片開頭，頌蓮沒有等待花轎來接，而是一身學生裝，自己拎著箱子走到了陳家大院的門口。在她跨過這道門檻的那一刻，她就正式以“四太太”的身份進入了這一社會交換的場所之中了。

在進入到這一交換場所之后，四太太并沒有開始正式的社會交換活動，她必須首先學習陳家大院的社會交換規則。這一規則的核心內容是，如果她能夠吸引陳老爺的注意，她就能得到一定的社會報酬，即他們之間的交換內容主要是個人的社會吸引力，這種社會吸引力是雙向的，一方面是太太們提供的包括性在內的一系列服務，另一方面則是陳老爺所能提供給她們的社會資源，這些資源包括掛紅燈籠、捶腳、點菜和下人的尊敬等。起初這些社會資源是由陳老爺主動提供的，從而獲得她們的初夜權，這是陳家社會交換的第一階段，這一階段一般會發生在結婚后的前九天，九天后剛進門的太太就要站在門口“聽吩咐”了。而這樣一種主動的提供社會資源的方式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強化的行為，它使得太太們獲得這樣的信息，只要她們能夠吸引陳老爺的注意力，她就能獲得一系列外在的社會報酬。第一階段之后就是第二階段，這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兩個交換主體的位置會反過來，即陳老爺不再主動提供社會報酬，而太太們則必須使用自己一切可以利用的社會資源吸引陳老爺的注意力，從而獲得這些社會報酬。否則她們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甚至被下人看不起。

為了獲得陳老爺提供的社會報酬，幾位太太必須變現自己的社會吸引力。而在這個故事中社會吸引力的來源有兩個，一是個人所能提供的服務，比如在這幾個太太中二太太善于捏背，三太太原是戲子，戲唱得好；而作為“新人”的四太太則有其“新鮮勁”。其二則是生育能力，特別是生育男丁的能力，這被認為是對這個家族的重要貢獻。大太太因為有了飛浦而地位穩固，不可動搖；三太太也因為有了飛瀾而敢于時不時地對陳老爺撒嬌。而四太太呢，在經歷了第一次信任危機之后（發現了二太太給丫鬟雁兒的詛咒娃娃），為了報復二太太同時也向下人（主要是雁兒）展示自己是有“本事”的，她更是用“假懷孕”來換取陳老爺的注意力，但最終事敗（還是二太太動的手腳）而被封燈。至此，陳府的社會交換系統已初見端倪。

二，小群體中的權力交換與分化

小群體之所以能夠聚合在一起，或是由于一定的共同利益吸引人們走到了一塊，或是由于某種外在的強制性力量迫使他們聚合成為一個集體。陳府中四位太太組成的小群體屬于后者。在太太們被聚集在一個小院之后，他們的共同生活就只有每天吃飯這一項了，其他時候都是各干各的，互相誰也瞧不起誰。本來，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四太太頌蓮的加入似乎使這一狀況發生了些許的改變，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試圖拉攏她，從而增強自己的力量，增加自己的籌碼，但是最后均告失敗。這個小群體到最后只是依靠強大的外在力量（陳老爺）才勉強地繼續存在下去，而其日常的主要活動也就只剩下了對權力的爭奪。在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到了兩種權利形式，一種是陳老爺和大太太所擁有的權力，可以稱之為宗法性權力，這個權力是由外在社會制度賦予的，并且在整個故事中處于無可置疑的支配地位。第二種權力是其余三位太太在經過社會交換之后所獲得的權力，這種權力的有效時間非常短（只限于當天），范圍也很小（對下人有部分的權力），可稱之為臨時性的權力。這兩種權力的聯系是：后者是前者在經過社會交換后給予的，沒有第一種權力第二種權力也就無從談起。而對于第二種權力來說，相對于前者的主動性，它往往處于被動的地位，其獲得和失去全然是由前者決定的，所以為了得到這種權力三位太太們不得不竭盡所能地去吸引陳老爺的注意力。在影片中導演為我們展示了兩種主要的吸引途徑，第一種途徑是爭寵，她們利用各自所擁有的社會吸引力（性、自身特殊的技能和子女等），并且通過不斷地展示這種吸引力，從而希望與陳老爺實現這一社會交換，這一點尤其體現在三太太和四太太的身上。第二種途徑是通過內部的斗爭，即 “算計”來實現這一目標。這一點強烈地體現在二太太身上，二太太是一個城府很深的封建女性，她先是表現出和藹可親的態度，換取了四太太的好感和信任。同時又讓對四太太心懷不滿的丫鬟雁兒來監視四太太的動向并隨時向她報告，并且還給了雁兒一個寫有四太太名字的詛咒娃娃，她也憑借這一手段拆穿了四太太的假懷孕事件。接著又趁著四太太喝醉之后不小心說出了三太太和高醫生的地下情，一舉捉奸成功，把四太太送進了“死人屋”，這樣二太太獲得了最終的勝利，電影的“斗爭”也到此結束了。

三，陳家大院中社會交換之所以存在的外部原因

在文章的開頭部分，我們討論到一種社會交換的發生必須具備一定的交換場所，本故事中指的就是陳家大院。但是真正使陳家大院成為一種社會交換的場所不是由于它的四面高墻和封閉獨立的建筑特色，而是由于宏觀社會制度賦予了這棟建筑象征性的內涵，沒有這一外在的制度條件，陳家大院中的社會交換就不會發生。這個“宏觀的社會制度”包含兩個方面，一是社會政治制度，具體來說就是封建宗法制度；另一個則是社會文化制度，即以社會價值觀念為主的文化體系。由于前者的存在使中國傳統社會的家庭權力結構一直是以家長制為主的，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往往站在家庭權力結構的頂峰，擁有對于整個家庭資源的絕對處置權，電影中扮演這個角色的是陳老爺。一個有趣的地方是，整部影片對“男一號”陳老爺并沒有一個直接正面的描述，常常是“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導演將陳老爺去個性化的用意在于將陳老爺“符號化”，使其不單單代表一個人或是一個大家庭中的一家之主，而是代表了中國傳統社會中千千萬萬個家庭，是整個封建社會家長制的集合。一切社會交換的最終裁定者都是陳老爺，他永遠處在這一社會交換的主動面和掌權者地位上，而他之所以會有如此的優勢，全是由他所處的社會制度賦予他的，即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但是在有了這個社會制度之后，也并不能保證社會交換的正常進行，還必須具有一定的社會規范的制約和指導，即“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封建傳統社會價值觀念。正是由于這些價值觀念的存在，使得陳家中的太太們在進行社會交換的時候有了一定的規則，并有可能利用這些社會價值規范為自己服務。比如由于“男尊女卑”思想的存在，太太們都希望自己能為陳家生個男丁，從而提升自己在陳家中的社會地位。而二太太更是用“三從四德”等貞潔觀念間接害死了三太太。而四太太頌蓮，作為一個受過現代教育（大學生）的知識女性，在經歷了一系列的不成功的反抗之后（給陳老爺臉色看），還是（從某方面來看也是主動）選擇了接受這些傳統的價值觀念。正如布勞所言， “一個群體中的整個交換交易決定著一種占壓倒優勢的交換率，為了一致，這一個群體標準就要給任何一種偏離了該標準的交易關系施加壓力。在由強制服從的群體懲罰所支持的道德標準的意義上說，沒有什么規范性的壓力，只有現有機會所產生的壓力。”（布勞，1988，122）頌蓮的“偏離”，最終在“現有機會的壓力下”還是屈服了。她的悲劇和影片末尾五太太的進入，使我們意識到如果外部社會交換規則不做改變，個人的努力最終只能是暫時的和徒勞的。

四，陳家大院社會交換體系的瓦解

我們在此討論的是微觀層次里具體的社會交換活動，而陳家大院的社會交換活動已經是“桃花逐水隨波逝”了，這使得我們有機會“倒追”陳府社會交換是如何瓦解的？并詳細討論一下微觀與宏觀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在一個社會中，各個社會結構之間并非是完全相互封閉的，而是具有內在聯系和相互流動性的，就陳家大院而言，它是對整個傳統中國士紳家庭的一個具體表現，而它之所以能夠存在全在于整個大的社會背景的支持。所以，與其說是無數個具體的社會交換活動建構了宏觀社會的結構（社會背景），倒不如說是宏觀的社會結構背景為具體的社會交換活動提供了條件和建立了基礎。而我們若想探討陳家大院衰落的原因則必須先討論陳家背后那個社會背景瓦解的原因。即我們的一個基本假設是造成陳家社會交換停止的社會力量不是來自陳家內部而是來自外部社會的變遷。外部社會變遷的一個重要內容是政治制度變遷，首先是由于辛亥革命推翻了兩千的封建王朝的統治，這使得陳家所代表的那一套封建秩序失去了最強大的靠山。而真正使陳家的這種社會交換不得不終止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具體來說是在建國后新政府對婚姻制度的改革和“男女平等”基本國策的確立。政治進步摧毀了陳家社會交換所賴以存在的社會制度基礎。而隨著封建體系的崩解，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開始淡出歷史舞臺，男女通過平等戀愛確立婚姻關系的觀念開始普遍化，隨著這種觀念的普及，家庭中男女夫妻雙方進行社會交換的內容也就相應地發生了變化。這一變化的最簡單的表述是，社會交換的內容由原來的以冰冷的利益交換為主向以夫妻雙方情感交換為主轉換。這種轉換是必然的和必須的，它的實現也從另一方面表現出這樣一個信息，原有的家長制已不能再發揮多大的作用了（最起碼在夫妻之間），它的實現所賴以依靠的各種社會資源已經不復存在了，平等對專制的最終勝利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已。

行文至此，我們似乎已經脫離電影故事本身很遠了，所以在此我想以對影片末尾的討論來結束此文。影片的末尾是這樣開始的，喜慶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再次響起，又一位女性——五太太，嫁進了陳家大院，可以想象今晚大紅燈籠將重新被高高掛起，捶腳的小木錘發出的沙沙聲將再次響徹整個大院，又一個輪回開始了。影片的末尾似乎在向我們透露出導演的另一種思考，一個僵化了的社會制度，最終所導致的只能是一次次無可奈何的“輪回”，就這一點而論，整部影片可以說是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哀嘆！

參考文獻：

【1】彼得·M·布勞.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M].孫非、張黎勤. 譯. 華夏出版社. 1988【2】田文婷. 結構交換論與功利主義、行為主義交換論的比較——以布勞的結構交換論為視角[J]. 社會研究. 2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