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教育而言,質量一詞,本應有著豐富的內涵。但現實里,一說到質量,我們往往只局限于學生成績,就是考試分數。很多時候,一說抓質量,我們就把它想成了抓分數,甚至出現了“抓分數要抓出血來”的駭人之詞,也有“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夸張之語。應試教育的緊張、恐怖、血腥,可見一斑。
一切圍繞分數轉,一切圍繞考試轉,考什么、教什么自然成了學校和教師的不二選擇。過去說“雙基”、后來講“三維目標”,現在談“核心素養”,概念在不斷變化,內涵在不斷升級,但強調“知識本位”依然是應試教育“以不變應萬變”的主旋律,“知識過手”幾乎成了中小學教育的全部。這顯然是有問題的,甚至嚴重到讓很多師生寢食難安的地步。資中筠先生認為:“中國教育不改變,人種都會退化!”在我看來,這種退化其實早已發生:現在學生身體素質之糟糕,實在讓人觸目驚心。不過,這問題過于宏大,我筆力不逮,暫不論及。現在,我只想就“知識”論“知識”,探討我們所教給學生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知識”。
華東師范大學陳玉琨教授曾說:“我們現在的教育,就是今天的課堂傳授昨天的知識,試圖去解決明天社會的問題。”他認為,這是現在課堂最根本的矛盾。“我們課堂里傳授的都是昨天的知識,從來沒有今天的知識,今天的知識沒有寫進課本,還沒有走進我們教師的腦袋。”對此,我并不以為然。昨天的知識也好,今天的知識也罷,可能都不會直接有益于“解決明天社會的問題”。如果“昨天的知識”教不好今天的學生,“今天的知識”可能也沒辦法讓他們去面對明天的世界。教育是應該面向未來的,但問題是,怎么可能給“今天的學生”教“明天的知識”?
弗蘭西斯·培根有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Knowledge is power)。”我們對這句話耳熟能詳。但我們或許并沒有想過,什么樣的“知識”才是力量,什么樣的“知識”才有力量。
知識的英文單詞knowledge由“know”和“edge”組成。“know”是“知道”之意,“edge”有“邊緣、利刃、領先”等意。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除了要“知道”一些東西外,還要讓這些東西處于甚至始終處于“領先”地位,才會有“力量”?從漢語詞義看,“知識”一詞的組合,也非常有意思,只有“知”(知道)與“識”(識見)相結合,才能產生“領先”(edge)的效果,成為真正的力量。就此而言,我們熟悉的“用知識武裝頭腦”這個比喻,或許更接近問題的實質,其關鍵點顯然是“武裝”不只是結果,也包括過程。因此,與其說“知識就是力量”,不如說“教育才是力量”,因為教育的本質就是要解決如何用自己所“知道”的去“武裝”頭腦、形成“識見”的問題。或者,用懷特海的說法,就是把“碎片化知識”統整為“系統性知識”。這無疑意味著,教育不僅要授人以“知”,還要讓人學會轉“知”為“識”,由“知”而“智”。知識若不能被轉化為“智慧”,個人就不能形成自己的“識見”,知識就不能被運用于實際生活,它就算是“活體”,也可能患上“肌無力”的毛病。可以說,我們今天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只解決了“know”的問題,而沒有解決“edge”的問題,或者說,只解決了“知”的問題,而沒有解決“識”的問題。換句話說,我們教給學生的并非完整意義上的“知識”,而只是單純的“知”或“知道”。
“有知無識”的教育,培養的往往是“高分低能者”,或者如巴西教育家保羅·弗雷勒所說的“博學的無知者”,筆者認為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無識的博學者”。對這樣的人,王朔有個更簡潔的說法,叫“知道分子”。他說:“第一個人說的,叫‘知識分子’。第二個,第三個,還有不知道隔了多少代隔了多少輩,俗稱‘八竿子打不著的’,都叫‘知道分子’。”
要解決學生“知道”的問題,方法很簡單。教師滿堂灌,讓學生死記硬背、用時間加汗水的方式學習就能做到。如此,從小學開始,到高中畢業,在這1年里,在學生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中,他們要背下多少單詞、多少詩句、多少名言、多少文章、多少概念、多少公式、多少原理和定理、多少歷史事件、多少時事政治內容……可是,他們所知道的,或者他們所記住的,除了能應付考試,還有什么用?有“知道”而無“識見”,除了應付考試,又有何益?一個人的價值在于他(她)的創造,而不是他(她)的消耗。在這里似乎可以將之套用,一個人的價值在于他(她)的“識見”,而不是他(她)的“知道”。
何謂“識見”?字典里說:見解,見識。我們可將之延伸為“你所見,你所解;你所見,你所識”。即是說,在“見到”(相當于“知道”)之外,你的解釋或理解、你的認識和看法才更重要。這種解釋或理解要是“你的”而不是別人的;要是自己的而不是普泛的。倘使只有普泛的“見”,而沒有獨屬于自己的“解”或“識”,這樣的人即便滿腹經綸,也會腦中空空;即便口若懸河,也不過徒有空談。因為他們不會獨立思考,更沒有獨特的創見。他們可能知道很多人生道理,卻依然過不好自己的生活。
我在博客里,曾如此感嘆:“他們可以對社會和人生長篇大論,卻很難說出對具體問題的見解和主張;他們可以對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出口成誦,卻絲毫沒有修齊治平的情懷;他們可以對《背影》的主題和中心侃侃而談,卻連對父母說一句發自肺腑的感激也難以啟齒;他們可以對破壞環境的行為,在課堂上或作文里義憤填膺、慷慨陳詞,卻時常隨意丟棄垃圾、損壞花草樹木,甚至見到地面的果皮紙屑也熟視無睹……這就是今天受過教育的學生的樣子。盡管不能把板子都打在教育上,但這樣的狀況,的確值得教育者警醒和深思。”
“識見”從何而來?從質疑和追問而來:在質疑中走向明晰,在追問中走向現實,進而走向未來。換句話說,真要培養學生的“識見”,教學就絕不能只是圍繞“知道”,圍繞考試,圍繞分數,而應當通過知識的教授,關注學生能力的養成。
魏勇老師曾說:“歷史教學的價值是百度不能解決的;凡是能百度到的,一定不是歷史教學的真正價值所在。”他說這樣的話是以自己所教的學科為例,我以為其判斷略顯謹慎、保守。在現如今這個時代,我們可以說:“凡是能百度到的,一定不是教學的真正價值所在。”教學的真正價值的實現,無論我們利用什么檢索工具,都是不能解決的。
就此而言,我們今天所教給學生的那些“知道”,似乎更像是“一次性用品”,學生除應付考試外,幾乎沒有其他的用處,往往用過即棄。所以我們看到那些熬完1年寒窗的學生們,高考一結束就開始撕書、燒書——沒人會珍惜“一次性用品”。這如同誰會保留一次性的衛生筷、衛生紙一樣。所以我曾說,教育不應該追求“單分數”,而應該追求“復分數”。所謂“單分數”,是指學生的整個學習過程,除分數以外,便別無所獲;所謂“復分數”,是指學生在整個學習過程中,有著豐富的體驗、發現和收獲,最終的分數只是學習的“副產品”,是“摟草打兔子”式的順便之得。
其實,中小學開設的課程無論是語文和數學,還是其他學科,既蘊含著能夠讓學生有所“知道”的,也蘊含著能夠讓學生有所“識見”的。只要我們的教學目標不要只瞄準考試,不要只心系分數;只要我們在學習過程中,不要那么短視,不要那么急功近利,我們就能讓學生“知道”得更多,也“識見”得更多。
除了讓學生記憶和計算,我們至少還要培養和訓練他們的觀察能力、分析能力、思辨能力、審美能力、邏輯推理能力、交流表達能力……倘能讓他們既有所“知”,又有所“見”,還有所“識”,他們的生活和生命會更加豐富、充盈。
這樣的期望或許過于理想,但我們至少不能只教給孩子除應付考試外就毫無用處的“一次性用品”。
(謝云,四川省優秀教師,《中國教育報》014年度推動讀書十大人物,《教師博覽》《福建教育》《教育觀察》《中國好老師》等多家刊物專欄作者,著有《幸福教師五項修煉——禪里的教育》《閱讀照亮教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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