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達利歐和他的原則

“十分抱歉，我遲到了，非常不好意思！”剛剛走進采訪室，瑞·達利歐（Ray Dalio）便向等待的媒體們道歉。因為飛機延誤，他比計劃晚到了20分鐘。

灰藍色的若有所思的眼睛，微長的灰白色頭發，深藍色拉鏈衫里面套著藍襯衫，一條灰色的西褲，雖然已經68歲，他說話聲音依然響亮有力。

2月28日在上海的這次媒體見面會是達利歐緊湊的中國之行的一小部分。事實上，這位全球最大對沖基金橋水基金（Bridgewater Associates）創始人、被稱為“投資界喬布斯”的傳奇人物一貫低調，他不喜歡被媒體關注。此次中國行，他進行了數場演講、接受多家媒體的采訪，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宣傳他的新書《原則》，他的另外一個目的，用他的話說，是要“在人生的第三階段’過渡期（Transition Period）’把畢生積累的經驗傳遞給其他人”。

很多人提到達利歐，立刻會想到的是他全球最大對沖基金創始人的身份，以及他巨額的個人財富。目前橋水基金在全球擁有1500多名員工，為350多個機構客戶管理著1600多億的資產。這個1975年從一個兩居室公寓走出的基金，2004年到2016年間為達利歐帶來超過79億美元的管理費。根據彭博2018年1月的統計數據，達利歐在全球個人財富排行榜中位列第86名。

12歲開始投資

1949年8月1日，達利歐出生在一個意大利裔美國家庭。父親是爵士樂手，以在曼哈頓的各個爵士俱樂部演奏單簧管和薩克斯為生，而母親是一名家庭主婦。用達利歐的話來說，自己的家庭出身“十分普通”。8歲時，達利歐進入了紐約州曼哈塞特（Manhasset）的一家公立學校。因為不擅長“死記硬背”，而且“不喜歡上學”，所以達利歐在學校的表現并不出色。

像所有成功人士一樣，達利歐有自己的人生轉折點，這個轉折點出現在他12歲那一年。離達利歐家步行不遠的地方有一家高爾夫球場——林克斯高爾夫俱樂部（Links Golf Club），他和很多其他的小孩一樣小小年紀便在這個俱樂部當球童。不過和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他認識了很多來這里打球的華爾街交易員和基金“大佬”。在這里，華爾街交易員的對話中，達利歐開始對投資有了興趣，同時他也遇見了自己生命中的不少貴人，如華爾街大佬喬治·萊布（George Leib）和他的妻子伊莎貝爾·萊布（Isabelle Leib）。萊布夫婦的大兒子是一名華爾街交易員，他們給達利歐介紹了一個自己公司的夏季工作機會，1975年26歲的達利歐創立橋水基金時，萊布夫婦的大兒子也是早期投資者。

如今這個高爾夫俱樂部早已不復存在，不過，達利歐在當球童期間買“東北航空”（Northeast Airlines）公司的股票并獲得三倍收益，由此開啟自己的傳奇投資生涯的故事卻一直為人津津樂道。

1967年，他進入長島大學波斯特校區就讀，主修金融學。大學期間因為有自主權選擇自己喜歡學習的內容，他從曾經的“壞學生”搖身一變成為“尖子生”。

1971年，他以幾乎完美的績點被哈佛商學院錄取。達利歐畢業后去了一家證券公司做大宗商品業務主管，拿到當年哈佛商學院畢業生中幾乎最高的起薪：2.5萬美元。后來兜兜轉轉他到了希爾森公司負責大宗商品期貨，然而天性叛逆略帶狂野的他和老板發生沖突，之后被辭退。

1975年，在他兩居室的公寓里，達利歐創辦了橋水。

1982年，達利歐經歷了人生中的最大失敗，墨西哥債務違約，隨后拉美債務危機爆發。達里奧認為美國銀行已經過度借債給新興市場，這將帶來巨大風險，于是大舉買入黃金和國債期貨，但美聯儲的成功兜底在達利歐的意料之外。這場判斷失誤幾乎讓他輸光了一切，甚至沒有足夠的錢買機票去見一個潛在客戶，橋水只剩下他自己一個員工，而他還有妻子和兩個孩子要養活。

“靠水晶球謀生的人注定要吃碎在地上的玻璃。”1982年那次失利讓達利歐吃夠了“碎玻璃”，他開始反思，最終讓這次最慘痛的失敗成為自己的“最好的經歷”。在每次進行投資決策后他都把決策的標準寫下來，并回顧其有效性。后來，他把這些標準轉化成算法，代入歷史數據對其不斷測試調整，橋水最初的利率、股票、外匯和貴金屬交易系統就是這么產生的。

2008年金融危機中，在市場一片慘淡的情況下，橋水的“純阿爾法”獲得近10%的收益，并且在危機后幾年收益更高，更加成就了達利歐的投資傳奇，也誕生了備受市場推崇的“全天候策略”。

達利歐成功預測歐債危機后，橋水的兩只“純阿爾法”基金當年收益率分別高達45%和28%，而另一只“全天候”基金收益率達到18%。

入世的哲學家

“在過去的25年中，每當我要做決策的時候，都會將我的原則記錄下來。這些年，我累積了許多原則。現在我人生階段的任務就是要跟大家分享這些原則。”2月28日的上海媒體采訪開始前，達利歐做了一個簡單的開場白，再次闡釋了他給人生劃分的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學習階段，就像幼兒一樣，這個階段只能依靠其他人；第二個階段是工作成長的階段，其他人更依靠于你，希望你能成功；第三個階段，就是你已經不再追求自己更大的成功，而是希望自己身邊關心的人能成功。”

《原則》這本書共包含21條大原則、139條小原則和365條子原則。乍一看目錄，也許會有人覺得像市面上很多讓人眼花繚亂的心靈雞湯。但若仔細坐下來細讀，便能體會何謂大道至簡。

《原則》的英文版出版于2017年9月。橋水作為全球最大的對沖基金，其亮眼的投資業績、獨特的投資策略、公司文化和管理風格讓這本書一經面世便在華爾街基金經理中掀起了一股熱潮。

和索羅斯一樣，他并不滿足于只被外界定義為一個成功的投資大師，更希望被認為是一位入世的哲學家。例如他在不同的場合都會強調：財富只是追求自己熱愛的事情所帶來的附加福利而已，只想著追求財富往往不會得償所愿。

這本書是他工作、人生和投資哲學的總結，他甚至還親自朗讀了英文版有聲書的前半部分。

達利歐對規律或者說算法（二者本質其實相同）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橋水在他的帶領下，不選股，只擇勢，成長為了“宏觀”投資基金的典型代表。他的《原則》一書既是自傳，也是自助手冊，還是對自然選擇原則在商業領域應用的闡述。

在和《每周工作四小時》的作者蒂莫·費里斯（Tim Ferriss）的一個播客節目中，他說：“我認為世間萬物的目的就是為了進化，人類個體僅僅是我們DNA進化的載體而已。”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原則》這本書也是達利歐自己的進化故事。

十年的接班計劃

在所有原則中達利歐認為最重要的原則便是擁有自己的一套原則。所以在幾乎所有場合談到自己原則的時候，他都會特別強調以上都是他個人的原則，每個人都應該問自己想要什么，然后找到自己的原則：“如果我們自己沒有自己的原則，我們就沒有辦法確定跟別人建立很好的聯系，也不知道我們要去往何處。”

“我從來不想任何人對我產生依賴，所以現在經驗的傳遞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采訪中，面對未來接班人的問題，他這樣回答。

不過，橋水是否對達利歐有依賴呢？橋水的成功有多少程度上是來源于其獨特的組織架構、決策過程和“極度透明”的文化，又有多少是靠達利歐本身驚人的投資能力支撐的？達利歐對宏觀趨勢的把握的能力驚人，但他的能力也常常會讓人情不自禁會問這樣一個略微尷尬的問題。

沒有了喬布斯的蘋果似乎開始有走下坡路的跡象，那么沒有了達利歐的橋水呢？

雖然橋水基金在100多個市場中都有交易，但相當一部分利潤來自于達利歐十分擅長的兩大領域：主要工業國家的債券和貨幣市場。對市場上的很多同行來說，美國股票市場會貢獻相當一部分的利潤，但橋水在美國股票市場卻沒賺過什么大錢——這一市場恰好是達利歐沒那么擅長的。

這個問題達利歐肯定花了很多精力思考過。2011年新年那天，他開始了自己“長達十年的過渡計劃”，宣布他最終將卸任橋水CEO。

在達利歐看來，幾乎所有世間萬物都是像機器一樣運作，自然界是一部機器，家庭是一部機器，人的生命周期也是像一部機器。在他眼里，橋水作為一家公司，自然也是機器。而他要做的，就是將這部機器各個零部件之間的關系達到最優化，從而確保在自己離開后，機器還能良好運轉，橋水的人依然能取得最大的成功。

除了精心挑選接班人以外，達利歐在公司的組織架構、決策過程和公司文化上也盡可能地淡化個人主觀因素的作用，竭力追求流程和標準化。橋水的投資幾乎100%是靠算法進行，而有40%公司治理也是通過算法。他認為人類的自我是阻礙個人成功的最大因素，必須要克服個人情感方面的障礙。對“專業的犯錯者”來說 “痛苦+反思=進步”，橋水把這個公式身體力行。公司內部常組織超長的評估會議，會上每個人都要討論自己的錯誤，并且也鼓勵公開指出別人包括上司的錯誤。

“若大家都能夠坦然接受別人對自己弱點和錯誤的客觀評價而不會感到不舒服，人們之間關系就變得更緊密，更有意義，因為大家可以共同進步。”達利歐說。

橋水公司內部有攝像頭，幾乎每一場會議都會被錄音錄像。達利歐認為，這樣做能從長期提高決策效率，鼓勵積極行為。

2012年，達利歐開始把橋水的“創意擇優（Idea Meritocracy）”系統化。員工在討論的過程中實時對其他人的發言和觀點發表評價，通過這種范式收集數據并分析來更好地將員工和其職能匹配，強化良好的習慣和思維方式。為了更加優化這個流程，橋水甚至還有一個叫做“點收集器”（Dot Collector）的工具和一個專門的APP。

橋水獨樹一幟的文化頗受爭議，受到外界不少批評，新員工離職率也很高，據說近四分之一的員工在入職一年半內都會離開，但也有很多員工深深融入橋水的文化中。

“這樣做的最終目的是讓我在乎的人們即使沒有我也能取得更大的成功。”達利歐表示。2017年4月，他終于從聯席CEO的位置上退下，擔任聯席首席投資官。當然，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講，讓他停止工作或者說停止玩他熱愛的投資游戲是永遠不可能的。

QA：經驗傳遞至關重要

《陸家嘴》：橋水基金發布了很多報告，這些報告有什么獨特的地方能讓橋水和其他基金區別開來？橋水是如何選擇報告的話題的呢？

達利歐：這更多是關于理解經濟機器的運行機制以及評估經濟機器運營的原則，然后找出普遍真理。寫報告的過程其實就是把發生的一切放入以上機制中去理解的過程。我之前做了一個題為《經濟機器是如何運作的》（How the Economic Machine Works）的30分鐘的視頻，內容非常簡單易懂。我們需要有“原則”思維，去問自己：此前發生了什么？因果關系是怎樣的？然后聯系當下發生的事情去解釋，這樣就會讓事情非常清楚。這種做法幫助我們很多，同時也被那些閱讀我們報告的人所肯定。

《陸家嘴》：橋水管理著規模巨大的對沖基金，你們是如何平衡投資規模和基金表現呢？

達利歐：規模大的優勢是什么？對外來說就是要質量還是要收益的數量。而我不想要收益數量的增加，即使在之前我們規模遠沒現在這么大的時候，我也不想。我更看重質量，人際關系的質量，工作的質量。除了買東西之外，金錢并沒有其他用處。但問題是金錢能幫你買到什么？什么東西你還需要更多？對我來說就是有意義的關系和有意義的工作。例如我1984年就來到中國，在20多年里我在中國沒有任何業務，但是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喜歡這里的人們，我能夠參與其中幫助他們。這對我來說就是獎勵，我甚至愿意花錢來買這樣的經歷。

《陸家嘴》：你退休后是否擔心橋水的文化的延續性呢？

達利歐：橋水創立了一種獨特的文化，即“創意擇優”，目標就是有意義的人際關系和有意義的工作，而我們實現這些目標就是通過極度的坦誠和極度的透明 。所以很多時候不管CEO是誰，這樣的文化都會延續。去年4月份，我從CEO的位置上退下，現在橋水有兩位聯席CEO，他們對橋水文化的信仰就和我一樣深。

《陸家嘴》：你目前工作和生活的最重要的原則是什么？

達利歐：是我要將我的經驗傳遞給其他人，讓他們沒有我的幫助也能一樣成功。接下來大概一年或者兩年我還會繼續做這件事。其實我不喜歡媒體的關注，但是我不想因為我對媒體關注的不喜歡而阻礙我做這件我認為最正確的事情。這件事情完成后，我會把我的生活用來冒險。未來我還會繼續玩這個市場的游戲，因為這游戲我從12歲就一直在玩，而且我十分熱愛這個游戲。但我從來不想任何人對我產生依賴，所以現在經驗的傳遞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生命的三股驅動力

《陸家嘴》：你曾說“我的目標是在一個極度坦誠和極度透明的環境當中，形成一個有意義的關系，共同來做有意義的事情”。 但現實世界中很少有機構能做到這一點，你如何看呢？

達利歐：所有的個人和機構都可以自行決定各自之間的關系應該是怎樣的，可以是小范圍的，也可以是大范圍的，也就是說大家可以自己決定是否想要極度透明和極度坦誠。做到極度透明和極度坦誠的最大障礙是人們情感上的障礙。因為人們對于直接說出他們的想法和讓其他人聽到他們的真實想法會感到不舒服，因為分歧會讓人不舒服。所以本質是人們自己內心的掙扎——一方面是對我們有益的事情，另一方面是阻礙我們做這些對自己有益的事情的情感挑戰。

比如說理解個人弱點是一個非常有益的事情，因為這能幫助我們克服自己的弱點。但同時能做到這一點很難。假如我問你是否想知道你自己的弱點以及你是否愿意十分坦誠地告訴我你對我的看法，理性上你會回答“想”，但情感上你會發現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再比如健康飲食、鍛煉身體等，跨過情感上的障礙是自己的個人抉擇。

我發現如果能建立這樣一個集體，里面的每個人都能跨過情感障礙，作出理性決定，是非常有益和有效的。我們能讓那些最好的點子浮出水面，我們能了解各自的優缺點并且不會感到不舒服，這樣有利于建立更好的聯系。對各自極度坦誠和透明能夠建立信任。當然我只是分享對于我們橋水十分有益的經驗，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是否接受這些建議。

《陸家嘴》：你是如何避免做事情時由于自信變成固執，由穩健變為保守呢？

達利歐：我認為一方面是努力超越自己，這其中包含了很多機會和風險。你必須知道如何把握風險的“度”從而避免徹底失敗沒有翻身的機會，因為失敗是學習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冒任何風險你的生活不會非常精彩，你也不會學到很多。但是你也不能冒太大風險而無法東山再起。

知道了以上這一點，我們前進的腳步會帶著自信，同時也會害怕犯錯。我覺得最有價值的方式是和那些非常聰明并且和我想法不一樣的人爭辯什么是最好的決定。這將會降低我犯錯的幾率，他們教會我很多東西，我們可以一起進步。這也會讓我們的關系更加緊密，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陸家嘴》：很多美國成功的企業家都有早起的習慣，像巴菲特一樣每天很早開始工作，不知你是否也是起得非常早？

達利歐：這里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每天的作息，另一個是關于工作量。我非常幸運因為我認識很多成功人士，我能夠向他們請教他們的做法。成功的企業家們的確是更加傾向于早起，而且神經學家也說過，早上的時間是更加有創造力的。大家使用早上這段時間的方式也各有不同，但整體也是傾向于用早上來做更加有創造力的事情。我個人在早上會進行冥想，我覺得非常棒。而有些人會進行反思，充分利用早上大腦潛意識里涌現的創造性想法。

最好的企業家們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單位時間。他們如何做到這一點呢？就是找到最有才華的一群人幫助他們進行工作。我認識一些企業家，他們自己每天工作時間并不長，但是效率很高，因為他們知道如何和他人進行協作。最好的領導者就像樂團的指揮，他并不是每種樂器都擅長，但是知道如何把大家很好組合起來。這給了他們更多的空余時間，讓他們能有更好的成就，平衡生活和工作的各個方面。

《陸家嘴》：你年輕時候有過一段因為叛逆而被炒魷魚的經歷，你從這段經歷中學得到了什么？對現在的年輕人又有什么借鑒意義呢？

達利歐：我是一個思想非常獨立的人，而且很叛逆。年輕的時候我和我曾經的一位老板發生沖突，所以我被炒魷魚了。我覺得這個經歷讓我更好地發現自己的天性。我思想十分獨立，也喜歡嘗試和試驗，不太能適應機構內的文化，所以我天生就是一個創業者。如果說我個人經歷對其他人有什么借鑒的話，那就是要知道自己要什么，了解自己的天性。你要知道外面有很多很多機會，但是最糟糕的莫過于方枘圓鑿，做不合自己天性的事情。

《陸家嘴》：你的人生經歷了各種起伏，你覺得自己做的所有事情背后的驅動力是什么？

達利歐：我覺得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是好奇心，第二是對冒險的熱愛，第三是設想某種能夠改善現狀的情況并將之與現狀相比較，然后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減小二者之間的差距。我喜歡創造事物的過程，我想很多天生的創業者也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