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今年是我大學畢業二十周年,聚會沒有去,看前方傳來的照片的時候,發現大部分老師我已經不認識了。
這樣的學生實在太差勁了,學習差勁,記憶力更差勁。
我自己的學生還要夸張。某一年元旦聯歡晚會,有一個現代舞的節目,其中一個小姑娘雖然不算頂漂亮,可是跳得有味道,我忍不住打聽了她的名字,姑且叫她小顧吧。后來發現原來她就在我的課上,估計不太常來,來了也不聽講,躲在后面悶頭干別的事。

有一次我到學校附近的銀行取錢,進去就看見她也在等號。我看她直直地看著我,就對她笑了一下,自己找位子坐了。她走過來問:我怎么看你這么眼熟?我們認識吧?
我說:應該認識吧?我是你的電影史老師。
小顧同學瞬間臉漲得通紅,錢也不取了,奪門而出。
我大學和小顧一樣,不肯好好上課。但老師也并不是一個都不記得,當時特別喜歡兩位教西方文學史的男老師,其中一位老師還被我改頭換面,塞進了《傾車之戀》的小說里。這位老師白凈斯文秀氣,想象中應該很愛臉紅,但我沒有機會和他接觸,所以臉紅的場景只能腦補一下。另一位男老師比較文藝范,穿考究的磨砂皮鞋。我畢業論文寫愛倫坡,歸他指導,和同學一起到他家里去過一次,很客氣,對論文沒有大批評亦沒有太指導,稀里糊涂就過了關。畢業后很久有一次在火車站忽然遇到他跑著趕火車,和上課時見到的他很不同,也沒有來得及打招呼。
女老師也能記得兩位。一位教泛讀的女老師非常嚴厲,聚會的時候她笑說當時剛工作,怕鎮不住我們,所以特別的要裝裝樣子。我聽了同學的轉述感到有點吃驚,因為讀書的時候覺得她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大媽了,沒想到她當時只有27歲。少女對年齡沒有什么概念,所有比自己大的女人都是中年女人。但是另一位教精讀的女老師就完全是羞澀的少女狀態,好像是我們的同學,而不是老師一樣。站在講臺上局促不安,英語讀起來總是帶著輕柔的“吭吭”的聲音,走起路來輕巧地一跳一跳,她姓路,我們就叫她“小鹿”。她永遠是微微笑的樣子,好像既不會生氣,也不會哭,也不會大笑,情緒永遠是一條直線。教我們的時候她還沒有結婚,我們非常好奇如果戀愛的話,她是不是也情緒如此穩定。
我自己是在一中家屬院里長大的,從小眼里看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老師。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小城中學老師,構成比現在要復雜的多。當時大學生是全國分配,所以有不少外地老師,說帶著南方口味或者膠東口味的普通話;另外還有幾位是被打成右派下放過來的,尚未落實政策回去;也有外地知青,回城不易,先在縣城里落了腳;當然也有本地土生土長的老師,媳婦都還在鄉下種地,周末就都騎了自行車回家;也有剛剛大學畢業的時髦縣城青年,留長發、彈吉他。
即使長在這樣的環境里,我一旦上了小學,還是馬上被洗腦,認為老師都高大莊嚴,唯老師的命令是從。音樂課上經常要唱《每當我走過老師窗前》這首歌,總是努力用自己最好聽的聲音深情地唱出來:
靜靜的深夜群星在閃耀,
老師的房間徹夜明亮。
每當我輕輕走過您窗前,
明亮的燈光照耀我心房。
從來不覺得這樣的歌里的老師,和日常生活里的老師有什么不同。比如說我們的體育老師吧,她是個黑皮膚、丹鳳眼的高個子,下雨天上內堂,她總是穿著雨靴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地給我們講鬼故事。最可怕的一個故事我忘記了名字,講一個公安局的警察,在一棟神秘的小樓里失蹤了。這個警察的妹妹決心要救自己的哥哥,就潛進了這座小樓,晚上睡在臥室里,剛剛躺下,就聽到門外的樓梯傳來“咕咚,咕咚”走路的聲音。這個“咕咚”的故事,幾乎霸占了我小學時期所有的噩夢,所有的噩夢都罩著一層慘綠色的殼子,伴隨著愈來愈近、愈來愈令人絕望的“咕咚、咕咚”。
在電影《芳華》里,學雷鋒標兵劉峰深深地暗戀著文工團里的女聲獨唱丁丁,有一次一個沒忍住,他渾身發抖地一把把她摟在了懷里,丁丁被忽然有了欲望的“雷又鋒”嚇壞了,叫了聲救命。接下來劉峰被剝奪了一切榮譽,送去當伐木兵,又上了戰場。他決心死在戰場上,因為這樣丁丁就會用她那好聽的聲音歌頌他:
風煙滾滾唱英雄,
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
……
為什么戰旗美如畫,
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開鮮花。
中國文化特別喜歡把人綁架在道德的祭臺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我所不能理解的觀點。教師只不過是一個職業而已,如果能對學生有一點教益那是職業的題中之義,如果在教益之外還對學生有所好的影響,那也是一種緣分:正好在那個點上,做老師的能夠送出那個“好”,當學生的能夠享受到那個“好”。施與受的雙方都不用太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說起來,我當了這么多年老師,最難忘的,倒是學生說的一句話。某一年上十個人的小班編劇課,大家隨便坐在一起說些曾經經歷過的事,談到有意思的地方,就用編劇的理論把它武裝起來,變成一個故事。班上有兩個狀態完全不同的男生,有一個男生特別成熟老到,他是高中畢業就自己打工養活自己的,曾經做過的一份暑期工,是在所謂的洗浴按摩店里打雜,講到其中的一些事,連我這個老師都聽得津津有味。另外一個男生特別像曾經的我,羞澀緊張,他有一次提到一句曾經對自己傷害巨大的一句話,情緒激動,我也為之動容,但是前面那個男生特別從容地說:人家也就那么一說,你也就那么一聽。
這句話大概和現代心理學的原則是相違背的。現代心理學是要給一切精神上的現象命名,并一一給出可行的解決問題的方案。而這句話則否定了命名和方案的意義,好像只要那么云淡風輕地不要當回事就好了——特別適合我這種曾經的神經過敏人群使用。
之所以想到這句話,是因為今年的教師節,有一個流行的祝福段子,我嚴謹地把它全文錄下來:
鄰居老王缺德,給自己淘寶用戶名用的是“我爹”倆字,每次快遞員給他送貨的時候總是很為難:
“你是…我爹嗎?”老王:是的!
“你是我爹吧,下樓取快遞。”老王:好的!
快遞員感到怎么說都覺得別扭,后來問自己的語文老師,得到了指點。
快遞員:喂!你好!你叫我爹對吧?
老王:你……是?
快遞員:你是不是叫我爹?
老王:你是誰?
快遞員:我問你叫我爹對不對?
老王:你到底干啥?
快遞員:你要是叫我爹我就把快遞給你送過去!你要不叫我爹就把快遞退回去了啊?!
感謝語文老師,反敗為勝!
感恩所有的老師!
我確實是被這個祝福段子震驚了。《阿Q正傳》里,阿Q每當被人打了之后就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于是就精神勝利起來。據說盡量多地傳播自己的基因是雄性動物的本能,但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已經幾千年,居然還有人這么以被別人叫“爹”為榮,而且還寫成段子,點名獻給“語文老師”。魯迅先生太不應該撤出中學語文課本了。我有一個做中學語文教師的朋友就被這么祝福了一番。我表示同情之后又想,如果有人拿這樣的段子祝福我,我會不會發奮在手機上長篇大論打字來抗議一下?想了想,不會,多半還是說個謝謝就好了。
為什么呢?
因為“人家就是那么一說,你也就那么一聽”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