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商子雍
西安城墻的文化意義
文 / 商子雍
肖云儒說:“西安城墻是長白胡子的歷史老漢刻下的一方印,它蓋在黃土地的煙塵里,也烙進古城人的心里。”
賈平凹說:“城之所以為城,就是因為有城墻。西安是名副其實的城啊!它的城墻赫然完整,獨身站定在護城河上的吊板橋上,仰觀那城樓、角樓、女墻垛口,再怯懦的人也要豪情長嘯了?!?/p>
西安城墻是一本無字的煌煌史書。
西安是世界四大古都之一,在中國歷史上,成為國家首都的年頭最早、朝代最多、時間最長。早在公元前11世紀,西安就是周朝的建都之地,周文王建造的豐京和周武王建造的鎬京,其遺址就位于現在西安市長安區馬王鎮、斗門鎮一帶的灃河兩岸,河西為豐,河東為鎬。到了漢代,作為首都的長安城,規模更大、氣勢更雄偉,如今,已經被精心保護起來的漢長安城遺址上殘留的城墻讓人油然而生滄海桑田之嘆。至于唐都長安,是那個時代世界上唯一一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國際化大都市,它比當時歐洲的羅馬城大七倍,比一千多年后成為中國首都的北京大一倍多。唐長安城由宮城、皇城、外郭城組成,一道道城墻高大巍峨。直到唐朝末年,隨著李氏王朝的衰落,長安城才在改筑時放棄了外郭城和宮城,只把皇城加以改修,規模明顯縮小。
現存的西安城墻建于明洪武七年到十一年(公元1374-1378年),是在唐長安城的皇城基礎上建筑起來的,也因此,這座明代城垣的歷史,就可以上溯到唐長安城的前身,在公元6世紀由大建筑師宇文愷主持建造的隋大興城。有幸的是,西安城墻在歷經劫難以后完整保留至今,這樣,它就給上千年的中國歷史,提供了一個特別能夠吸引后人前來細細閱讀、慢慢體味的載體,讓我們獲益無窮。
明西安城墻初建時,只有東南西北四座城門,依次名曰長樂、永寧、安定、安遠,其中所包含的當時人們對平安、快樂生活的企盼,倒是和今天的我們相通。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開辟的中山門、玉祥門、勿幕門,皆以杰出的革命先行者的名字命名,自有其不尋常的意義;新中國成立以后開辟的諸多城門,以和平、建國命名,也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而朱雀、含光等唐代城門名稱的重新使用,則是體現著一種文化傳承。特別要說一下的是文昌門,這里的城墻上建有魁星樓,是西安城墻唯一與軍事防御無關的建筑??怯置翱恰?、“奎宿”,位列二十八星宿之一,古代傳說是主宰文運興衰的神,被人們尊稱“文曲星”、“文昌星”,如果被他的朱筆點中,就能妙筆生花,連中三元,成為狀元。所以,古代孔廟、學府里都建有供奉香火的魁星樓。明、清時的西安府學和孔廟建在城墻旁邊(今辟為碑林博物館),魁星樓也順勢建在城墻之上。魁星樓在1986年修復,同時開通的城門,自然也就被命名為文昌門了。
城市和人一樣,都必須有自己的鮮明個性,而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西安,其鮮明的城市個性,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通過城市建筑來體現。在歐洲旅行,有著百年(甚或更長)歷史的老房子,時不時就會和你不期而遇。一次,在奧地利的薩爾茨堡市,我們入住了一家“袖珍”賓館。說它“袖珍”,一是由于規模小,沒幾間客房;二是因為客房小,電梯尤其小,只能勉強容納一位攜帶一個旅行箱的客人。然而,這么一家賓館,級別卻是五星。當然,賓館的硬件完善、服務一流,賓至如歸的舒適感是無可挑剔的;最主要的是,這座小小建筑的歷史,遠遠超過了百年!
要知道,好的城市建筑應該是一本厚重的畫冊,可以一頁一頁地翻起來閱讀,而不是一幅單薄的畫面,只能一覽無余。比如西安這本畫冊,從半坡遺址開始,后面則依次是唐代建筑小雁塔,明代建造的城墻、鐘樓、鼓樓,清代以及民國時期的民居,還有上個世紀50年代建造的有著明顯蘇聯風格的人民劇院、人民大廈,以及改革開放以后出現的新唐風建筑陜西歷史博物館、長安塔……請設想一下,倘若把西安的舊建筑統統拆掉,全部換成改革開放以后的新建的高層建筑,也就是把一本厚重的畫冊變成一幅單薄的畫面,那西安,還有資格被稱作歷史文化名城嗎?幸虧不是如此!
在城市發展的進程中,拆除舊建筑是十分正常的事兒,但是由于不少舊建筑是珍貴的歷史遺存,有著巨大的文化含量,所以就絕不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凡舊必拆;對那些確有價值的舊建筑,必須加以精心保護,使之成為城市厚重畫冊中的精彩一頁。說句老實話,西安在這方面的作為也遠非盡善盡美,但西安畢竟歷盡艱難保存了完整的明城墻,使之成為古老西安的醒目標志,這對歷史、對后人,都可以算是功德無量吧!
發生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的西安城墻存廢之爭,其實是在展示著持不同主張的兩類人的不同境界和不同修養。2003年,我從《西安晚報》退休后,被聘為西安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得以結識文物考古專家王翰章館員,并陸陸續續從他那里了解到保護西安城墻的一些往事。

東南城角
1961年3月4日,西安城墻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貞浲拢覀冊诟械綉c幸的同時,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對那些為保存西安城墻殫精竭慮的良善之輩(不管他們是貴胄抑或草民)的崇高敬意。當面對西安城墻存廢之爭這塊考量現代文明水平試金石的時候,他們顯示出了自己的閃光成色。
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曾有過如下的精辟論述:“從歷史中我們可以看到自己,就好像站在時間的一點,驚奇地注視著過去和未來,對過去我們看得越清晰,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就愈多。”這一段話其實是在告訴我們,人,以及以人為主體的城市,乃至民族、國家,都是有記憶的,而這種記憶(不管是個人記憶抑或城市、民族、國家記憶)又是它們大步前行的可靠支撐,也正是由于此,才有了“沒有記憶的人(抑或城市、民族、國家)是沒有前途的,是毫無希望的”這樣的命題。
以西安為例。這座城市和某一位具體的個人一樣,也有記憶,有著從胚胎、童年、興旺的青年到成熟的今天這么一種完整的生命歷史。一代又一代的西安人創造和西安歷史的艱苦而卓絕的過程,全都默默地沉淀在它巨大的城市肌體里,形成了豐富而深刻的城市記憶。承載這些記憶的既有物質的遺產,也有口頭的非物質遺產。城市最大的物質性遺產,是一座座和人的生命歷程無法切割的建筑物,尤其是像西安城墻這樣的作為城市醒目標志的建筑物。這些物質的歷史遺存縱向記憶著城市的史脈與傳衍,橫向展示著它寬廣而深厚的閱歷,而縱橫交錯編織出來的,就是西安這座城市獨有的個性和身份亦即它的歷史人文特征。
在城墻的東北角,耄耋長者會回憶起二虎守長安時發生在這里的慘烈搏殺;在城墻任何一個有過防空洞的地方,古稀老人能感受到當年在日寇飛機的呼嘯聲中,城墻所給予他的可靠庇護;大躍進時期城墻滿目瘡痍的慘景,上個世紀80年代市民義務勞動整修城墻的場面,城墻馬拉松比賽中的你追我趕,環城公園里的鳥語花香……不管是喜、是悲、是苦、是樂,所有這一切,都會深深鐫刻在一代又一代西安人的心上,并通過口口相傳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同物質文化遺產的城墻緊緊地粘合在一起,感動并啟迪著一代又一代的西安人。
有道是歷史和文化才是一座城市長盛不衰的魅力與個性,所以,越是現代化的社會,越會將自己的傳統和歷史文化奉若神明。因為正是由于它們的存在,城市的發展才具有了歷史的延續性和連貫性,生活在城市之中的市民才能擁有同一份記憶,才能讓情感聯系得更為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