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閑
在我們離開地球的十天后,老張告訴我,他要開始休眠了。
我一直好奇他何時會說出這話。在上飛船之前,我們本以為有很多事可做,除了享受地球上所沒有的安謐祥和外。確實,飛船上的娛樂設施應有盡有,如游泳池、電影院、舞廳和健身房等,就像一座千人合住的移動豪宅。信仰者在禱告室里祈禱,思想者在圖書館里吮吸墨香,迷失者在酒精中逃離自我,更多人躲進了休眠艙中,好讓虛無的時光一晃而過。然而,虛無不會放過我,每當我停下機械呆滯、毫無目的動作,從幻境中睜開雙眼,它便如潮水席卷全身,擠入我的氣管和肺泡。窒息的人都是想尖叫的吧,然而我已經沒有力氣尖叫了。我唯一能做的是望著艙外的星空,像沉入冥想那般排除雜念,體會著孤寂。不遠處,飛船正遠離的星球發著刺眼的光,靜靜旋轉著,像永不停止的唱片播放著清晰而灼熱的痛苦,臟兮兮的船艙玻璃上映出我和老張空洞無物的瞳孔,我發現我們心有靈犀般地在冷漠地盯著鏡中的彼此。
老張,大概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幾年前,我住的地方發生了一場地震,全家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在淚眼蒙眬的狂奔中,我瞥見在廢墟下掙扎叫喊的他,于是幫助他爬了出來,作為回報,他把僅有的一點食物和水跟我分享。他五十多歲了,我十幾歲,但我們組成了一個奇怪的組合,我們倆都一無所有了,如果再離開對方日子一定過得難以想象。地球上到處都是戰火和災難,我們心里清楚,死期可能隨時降臨。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么生來孤獨的我們并不希望孤獨地死去。
相處一段時間后,我對老張的感情從生疏變成了習慣,最終變成了親情。他性格強硬,一直在罵罵咧咧地抱怨戰火把他曾經美麗的家鄉變成了地獄,然而又總能想出好點子,幫我們生存下去。是的,生存而不是生活,但這也夠了,雖然每天早晨喚醒我的不是明媚的陽光、悅耳的鳥鳴,而是零落的槍聲、未愈合傷口帶來的鉆心疼痛,但我總會乖巧地跟著老張趕緊爬起來,因為我相信他,相信這樣的日子總會到頭。
生活中少得可憐的歡樂,是我們用各種方法找到食物后的片刻放松。那時,老張會跟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和很多朋友一起上學,他們讀書、做作業、打籃球還有考試,考試有時很難,學校里的老師也很嚴厲,但他們依然快樂,似乎這種日子能永遠不變——也許并不能,但至少那時沒有戰爭,他們擁有家人,也不用為下一頓吃什么而操心。
“可惜好日子總是很短。”這時老張會拍拍我的肩,嘆一口氣,眼里蕩開化不了的愁,“走吧,該去找點水了。”我點點頭,邁開累得有些麻木了的雙腿。我的腦子里依然想著他剛才說的籃球,我從沒上過學校,幾個隨身的書已被我讀爛,自有記憶開始全家就在不停地逃難,從硝煙不斷的地方逃到黃沙漫天的地方,再逃到洪水滔天的地方,再逃到野獸出沒的地方,永無止境地逃啊逃啊。我的記憶里沒有故鄉,我的唯一目標就是和家人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死神還是沒有放過他們。我能想象老師的樣子,就是學校里的父母;我能想象朋友的樣子,就是不住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但是我想象不出籃球,我腦海里的籃球永遠是還沒爆炸的手雷的樣子。
也就是離開地球的前幾天,我跟老張在某個廢棄的豪宅里找食物,我們沒找到什么吃的,卻在一個倒坍的墻角發現一具尸體,那人手里攥著兩張卡片,上面寫著“歸于星空,眠于故夢”,還有一行數字,老張認出這就是傳說中的飛船票。
于是,我們幸運地離開了這病入膏肓的星球,飛向了茫茫太空,我們終于有了一個安全活下去的機會,一個能找到住的,找到一個有籃球、有朋友,而不是炮彈和地震的地方。
然而,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們要飛向何方?何處可以安身?我盯著玻璃上蒼白的自己,心中涌起一陣夾雜著茫然、傷感、困惑和思念的情緒,仿佛在看不見陽光的暗夜跋涉,仿佛困于汪洋中被遺棄的孤船上——我知道,這是鄉愁,雖然我已無家可歸。
在這些天里,我瘋狂地看了許多紀錄片,聽了許多音樂,我盡力去了解原來的地球,這個在我眼前逐漸遠去、逐漸消失的藍色星球,了解我錯失的一切。然而我并不快樂,我那么做只是為了避免被宇宙空洞無物的面具吞沒,在這里我們每個人終究是寂寞的——并不是飛船提供了冒牌廉價的歡樂,或是我們失去了享樂的能力,只是星空終究不是歸屬,而故夢早就被這個世界剝奪,即使一段長久的睡眠也無法填補。
但是當老張說他要進入休眠時,我還是應了句,“我也要睡了”。雖然在夢中地球不會恢復成紀錄片中那樹木蔥蘢、碧波萬里的模樣,至少睡眠可以讓我停止想念和思考。
“到站的時候再見吧。”老張說,他疲憊的臉上勉強擠出微笑,“五十年后見。”我點點頭,看著他的休眠艙緩緩閉合。
我也躺了下來,耳塞里放起我最喜歡的《藍色狂想曲》,它的旋律令我想起紀錄片里的一切,地球上曾經的一切:大街小巷穿梭的車流、工地上蹲著吃午餐的勞動者、母親剛生下孩子時虛弱的微笑、街頭投球嬉戲的孩童(我終于知道籃球是什么樣了),還有咖啡館里優雅的人群、廣場上相擁的戀人、沙漠里奔跑的豹子和羚羊……那一切我未曾經歷,卻又似曾相識、始終渴望。
50年后,我真的還會醒來嗎?只是,即使那時地球恢復了原來的生機勃勃,我也已身在他鄉。我還能回去嗎?或許,我的一生便注定流浪漂泊、迷茫孤獨,永遠無處可依。
我閉上眼,催眠劑的氣味鉆入鼻孔,我任由睡意襲來,只是反復地在心中問著多個世紀以前紀伯倫問過的問題:“噢,上帝,為什么我應該在這兒,我,一粒充滿無比激情的綠色種子,一場東竄西突的暴風雨,來自一顆被燒毀星球的迷惑的碎片?噢,迷失靈魂的上帝,你迷失在眾神之中,為什么我卻在這兒呢?”
(福州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