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益
湖蟹月令
◎ 陳 益

俗話說“蟹立冬,影無蹤”,但元宵看燈時節,母親仍然能從甏里摸出蟹來。她說這不稀奇,讓螃蟹避光,不亂爬亂動,再丟一把稻谷下去,到正月半它不會死。女兒小時候,每次去好婆家,好婆沒有巧克力、蛋卷、海苔之類的零食,下午搭積木看小人書,嘴巴饞了,就爬在桌子邊掰掰蟹腳。這讓她從小味蕾就格外靈敏。
早春水東流。一百多公里外的長江口外,發生著微不可見的變化。
每年秋風勁吹時,螃蟹們紛紛沿江而下,去淺海河口“旅行結婚”。雌雄蟹交配后數小時至十幾小時,就開始產卵。一只雌蟹能產卵三四十萬粒,多的則可產卵九十萬粒以上。受精卵孵化出蚤狀幼體,最初是潔白晶瑩、接近透明的,經過五次蛻殼,每次蛻殼大約需要七天左右,在長江口外變成了大眼幼體,這就是蟹苗。
螃蟹在生殖洄游、繁殖后代的過程中,必須經過許多閘閥,所以獲得了“大閘蟹”的美名。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起,隨著沿江沿海地區不斷興修水利,大建閘閥,螃蟹的洄游路線受到了影響。科技工作者便采取人工放養的辦法,幫助螃蟹的后代——蟹苗搬家,讓它們改變洄游習性,到更廣闊的水域里去成長。
放養的蟹苗成長迅速,一般兩三天后即蛻殼變為幼蟹。隨后掘穴而居,靠攝取水草、底棲生物、動物尸體和腐殖質等為生,迅速生長。
船在陽澄湖中行駛時,我看到了許多蒼鷺。它們依次站立在網箱的竹竿上,不知是飛累了還是在等待著什么,凝止成一道風景。
眼下尚是休漁季,一條漁家的木船歇息在圍網中央,夫妻倆一個在船頭,一個在水中搭起的竹架上忙著修補拾掇。船頭似乎裝有風力發電設備,螺旋槳轉得飛快。蒼鷺、翠鳥和野鴨重又出現在陽澄湖,與湖中的水產品增多有關,顯示了自然生態的改善。
氤氳的霧氣和水汽,朦朧了水天交界處的一抹曲線,如淺灰色的紗帷。古史中的陽澄湖原是一片陸地,吳王闔閭曾在這里修筑陽城,“設險以守其國,安其民”。大約在唐宋年間,由于地殼變動,陽城陷落,婁江漫漶,使之變為了湖泊。從前農民在湖里罱泥時,偶爾還會罱到古代的井磚和陶罐呢。明代,生活在蘇州的大書畫家沈周,為它寫下“陽澄不可唾”的詩句,這意味著它已經很有名聲。
眼前的湖顯得無比澄澈。再過些日子,待湖底的豬鬃草茂盛時,甚至可以看到游魚在美人長發似的草叢中穿梭。初夏的陽澄湖,吮吸天地的玉液精氣,積聚秋天分娩時必需的力量,安詳而慵倦地泛起粼粼清波。
自鰻鱺口入湖時,看到漁民在整修籪籬,胳膊粗的毛竹深深打下湖底,將籪簾用鉛絲扎緊。曲折有致的水下竹墻,擋住了滿湖放養的螃蟹(那清水蟹該有杯蓋那么大了吧?)在水面上,卻迂回地顯示了單色木刻般的線條,簡潔而又豐蘊。
上海的簡稱“滬”,跟大閘蟹也有關系?!肚寮武洝芬昧颂拼娙岁扆斆稍凇稘O具詩序》中的解釋:籪,滬也。“網罟之流,列竹于海澨,曰滬”。他注釋“吳人謂之籪”。攔在湖港交汊處的籪簾,正是用來捕蟹捉魚的。誰曾想,滬,即滬瀆,蘊藏著上海的身世之謎。
天氣漸漸炎熱了。蘇滬一帶的人們開始食用“六月黃”。所謂“六月黃”,是指那種經過了幾次脫殼,肉質相對飽滿、蟹黃比較充實,蟹殼呈土黃色的湖蟹。個子并不大,一般在二兩左右,被戲稱為“童子蟹”,家常以面拖蟹食之。烹飪時加入一些青綠色的毛豆籽,味道更佳。由于價格便宜,很受工薪階層青睞。俗語說的“忙歸忙,勿忘六月黃”,指的就是這種習俗。“六月黃”多出自稻田溝渠,臍殼上留有鐵銹色的斑跡。這樣的鐵銹蟹,用手捏捏蟹爪比較硬實,往往不會“一殼水”。
養殖場的朋友老陸,饒有趣味地向我介紹大閘蟹的養殖經。他說,培育優質的陽澄湖大閘蟹,首先是要選準、選好螃蟹種苗,從源頭抓起。有了好的種苗,還遠遠不夠,必須定時、定點、定量投放餌料。在螃蟹的生長過程中,不同的階段需要不同的餌料,投很有講究。他形象地說,螃蟹長得好,主要靠“三葷二素一湯”。三葷,指的是養殖前期要在網圍中投放一定量的螺螄、湖鮮小雜魚、海鮮小雜魚。二素,指的是玉米粒和水草。假如水草繁衍不足,不利于螃蟹蛻殼期間隱藏休憩。必須舍得投資,購買草種,在網圍中種植。一湯,在養殖過程中尤為關鍵。陽澄湖水面清澈,沒有任何污染。上乘的水質,才能養殖上乘的清水大閘蟹。
湖邊,無數條成了飯店的船只,招幡飄動,更有三層樓高的大船比肩而立,讓你發覺吃蟹原來是很有氣勢的?!拔醋R陽澄辜負目,不食螃蟹愧對腹”。記得十幾年前我將李漁的兩句詩改撰成對聯,竟出現在很多飯店門口,成為他們的廣告。
《明宮史》記載宮廷內的螃蟹宴說:“凡宮眷內臣吃蟹,活洗凈,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攢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臍蓋,細細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當時,江南的能工巧匠還發明了吃蟹工具,包括錘、鐓、鉗、鏟、匙、叉、刮、針,稱之為“蟹八件”。多是銅鑄的,鎦金或鍍銀,造型美觀,精巧玲瓏。工藝上十分考究,比如刮具有點像寶劍,匙具像是文房中的水盂,針也有扁頭和圓頭的區分。
“蟹八件”的基本功能,是讓人們把陽澄湖大閘蟹吃得干干凈凈,連蟹爪中的一點肉屑都不會剩下。亂嚼一氣的“牛吃蟹”,歷來是要被內行的人們笑話的。吃蟹,成了文化活動。
其實,螃蟹身上的各個部位,滋味是不相同的。蟹黃的純美、蟹肉的鮮嫩、蟹膏的豐腴、蟹脂的甘稠,在舌尖上留下迥然而異的印記。即便是蟹肉,也各有千秋。大腿肉,緊實而有彈性,味同干貝;小腿肉,細嫩柔軟,賽過銀魚;蟹身肉,玉白絲滑,勝似鱖魚。最難用文字來描述的,終究是脂膏。林黛玉的那句詩“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算是很有靈性了,仍不能盡情表達唇舌間的美妙。
有專家采用現代化手法,以配備多個傳感器的電子舌,來測定螃蟹的滋味。他們發現,每年9月至10月,螃蟹的性腺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略呈苦味。到了11月份,螃蟹的體肉、性腺和肝胰腺中,甜味氨基酸比例最高,苦味氨基酸比例最低,而鮮味氨基酸的比例則呈上升趨勢。無疑,正是這個季節,螃蟹的生命周期達到了頂點,食用時口感最佳。民諺所謂“秋風響,蟹腳癢”“九月尖臍,十月團臍”,印證了這一點。
蟹,確是一種大雅大俗的美味,很少有人能抵擋得住它的誘惑。陽澄湖畔的特級廚師施展手藝,能做出有上百道菜的蟹宴,包括蟹王扒翅、佛手蟹菊、紅梅雪蛤蟹、蟹釀生芙丸、牡丹芙蓉蟹等等,聞所未聞。然而,最簡單最本真的方式,卻是清水蒸煮,紅熟即可。會品蟹的人,還根本不用任何佐料,手持蟹螯,盡可大快朵頤。
今夜的客人飛自臺北,他們曾經是軍政人員,現在都從事工商業了。一路驅車談笑,說民國三十八年去臺灣,蕞爾海島突然涌進比本土還要多的外省人,連一片遮雨的草棚都找不到。足足經歷了長達二十年的艱辛,充滿摩擦的生存環境卻使人疏離了自然美景。我笑著說,那你們好好地與陽澄湖親近一番。
我們去的地方在湖心。蟹籪圍住寬闊的湖面,只留出一個狹窄的出入口,一艘木船停泊其間,船窗中射出誘人的燈光。主人一邊忙碌,一邊看著客人們的吃相,臉上顯出如愿以償的神色。他說,今夜只是漁鄉的家常便飯,談不上什么烹飪技巧,要是覺得好吃,歡迎你們經常過來。年長的客人嘴里含著蟹黃,連連點頭稱是,說兩岸直航以后,從臺北到陽澄湖真是非常方便,中午飛過來買一簍正宗的大閘蟹,晚上就可以請家人品嘗??上А业睦细赣H去得太早,沒能等到這一天。
說話間,他的眼角竟有些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