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語微吟

李玉倫

1

當一縷秋陽染紅了林木，以往欹滿幽徑的閑花便萎謝了。那些蒼老的容顏或掩進披靡的草叢，宛如一首被遺忘的歌，零散在誰人的嘴角；或飄進流水的皺紋里，起起伏伏地，用生命的滄桑渲染著時光流逝的惆悵；或抱著枯黃的枝椏，如抱著一只不忍舍棄的斑駁的琵琶，在風中，失寵的宮女般，悲傷難抑地，一遍遍地懷往。

血色的山崖峭立著，像紅衣主教，靜聽著萬籟的懺悔。

誰的影子，如同一片秋光中離枝的落葉，一無所有地走向蒼茫的入口。

2

落霞隱隱，白晝的喧囂漸淡。

臨街公園的小路上，一只粉蝶痛苦地掙扎著。是誰傷害了它？空曠的公園里只有冷秋的露氣迷蒙著噪晚的歸鴉。

多么美麗的翅膀！

翅膀上那藍月亮一樣的暈圈，以及微蜷的毛茸茸的深綠色觸須，都顯示著并非衰老的生命活力。它傾斜著俯在地面，一只翅膀支撐著沉重的身體，另一只翅膀向上豎起，帆一樣，無力地擺動著。

它多么想飛起來啊！

3

冷螢無聲，逶迤于沉寂的葉底與蕭索的枝蔓間。

寒風爍動著葉面的星光，點點如孱弱的小花，搖曳著僅有的溫存。它披著一身煙霧，宛如一襲薄薄的羅衣，繞著汀畔濕冷的黃昏，隱隱地朝向秋山幾重。

水邈。樹遠。岸曲。

今宵何處？夢落誰邊？

4

路旁，一株枯黃的小草在瓦礫間靜默著，夕陽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只小小的飛蟲繞著它，依依不肯離去。

這是一場悱惻纏綿的惜別，還是一幕悲涼沉默的演出？

5

一條小溪從石隙間流出。淺淺的，像一絲流云；隱隱的，像一片堅果碎裂的竊笑。水面上偶爾蕩過幾片落葉，像云間歸翔的旅雁。哦，云也遙遙，路也迢迢，何日歸家洗客袍？

6

是那個夕陽下斷腸人的馬蹄踏過的小橋嗎？

幾根橫木滄桑地臥在兩岸的亂石之上，深深的苔痕已經找不到當初的情事，只有流水兀自地泣著。

看不見了，那株老樹，那片枯藤，那只昏鴉。

那溫馨的人家，曾經誘惑著多少不能駐足的腳步，而如今也空空地只能成為一幅語言的圖畫。

在這片精神的時空里，堆積了多少無奈的慨嘆與無味的閑吟。

任滄桑幾何，曠寂的山路上，似乎依然踽踽著那匹嘶風的瘦馬。

7

一叢秋菊打開了一部秋天的歷史，在古老的運河旁。

那個背影，積滿了時光之塵；短短的籬根，依然深埋著遙遠的痛苦，回護著南山坳里那雙洞穿世事的目光。

而眼前的這菊花，燦燦的，如飛動的音符，飄蕩，飄蕩。

冷霧迷離，像千重帷幕裹著你凄艷的容顏。那淡淡的情韻，是恨鎖重樓的惆悵嗎？萬物蕭條的景象里，你傲然綻放，是縱心于物外的超然嗎？

在衰草連天的黃昏，在歲月川流的河畔，你總是芳葳馥馥，一次次點燃秋天的情思。

8

蘆花，如雪，又如翕張欲翔的翅。

在瑟瑟的晚風中，獵獵揚揚。

有一支長篙矗在你的身旁，洄流中蕩漾著一只停泊的舟。

在這紅衰翠減的季節里，你清冷的光焰是唯一的燭，暗香浮動于幽冥的曠野，光滿漁火煙村的夢里。

也許，因你，夜色不再迢迢。

9

秋月，在無云的夜空，朗照。

冷枝殘葉的碎影篩滿一地。倘若這時有旅雁杳杳飛過，誰能裹起那一襟愁緒呢？

簸動著月光的水面，空空地只有淡淡的疏星。倘若這時有帆影飄飄駛過，誰又能禁得起那溫暖的誘惑呢？

邀你，用一只斟滿鄉愁的酒杯，傳盞于永恒的淺吟。

10

秋天的原野像一位愁入翠眉的女子，隨處遍及著美麗的憂傷。

寒煙輕籠的小溪像一波凝淚的望眼，盈盈在往事的漂浮中；而裸露的巖石則呈現出一片干渴，在陣陣秋風中絕望地等待。

收割后的稻田靜臥在寂寞里，峭楞楞地長滿胡須。幾只最后的白鷺繞來繞去，終于飛走了。

松風漸緊，暮云過了，晚鐘落向秋浦沙頭。

淑姿盼倩的年華已逝，而緊握手中的依然是最初那個令人心痛的夢。

千載悠悠的時光堆積在一雙望眼里，煎熬著一個沸騰的心事，而寒冷燃燒的薪火卻是那只不歸的帆。

11

楓葉，在云岫中翔起，抖動一襲幽幽的寒香。

在細細的風里，俯仰間，斷斷續續地傳來漣漪般的笑聲。

在這霜冷無限的世界里，你紅袖一拂，既有菊意的傲骨，亦有蘭情的飄逸。煙水幾重，風動秦箏，你將寂寞舞成繽紛的蝶影；霜橋寒棹，雨咽胡笳，你笑一切過客懷抱空空。

12

雨，總是在下。而聽雨的人也總是情愿將那顆生銹的心錨泡在雨聲里。

在萬木蕭疏的林畔，在枯荷團簇的水濱，在僧廬寂寂的檐下，在云暗風疾的舟中，聽雨，濕漉漉的心猶如淫水的青苔。不是嗎？臥在竹齋里聽雨的方岳，聽得久了，夢里都長滿了青苔。

在雁怯寒霜、蛩聲苦吟的季節，聽雨，一頁心箋在冷焰搖寒的夜里又能寫出什么樣的詩句呢？

雨總是在下，即使秋風一榻，也吹不盡夢里歔歔的雨滴。（責任編輯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