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一個月前在佳士得拍賣中以4.5億美元成交、打破藝術品交易世界紀錄的《救世主》,謎一般的買家身份直至近日才顯露端倪:阿布扎比盧浮宮宣布《救世主》落戶該館。在這場世紀拍賣背后,是阿布扎比盧浮宮長達10年的館藏規劃,也是中東幾個新興國家在藝術乃至整個文化領域投資中的外交較量。

為競拍者身份信息保密向來是拍賣行業的基本準則。11月底,佳士得秋拍預展在香港舉辦時,諸多高管出席了與記者見面的媒體午宴,他們也都參加過11月15日那場萬眾矚目的紐約佳士得戰后及當代藝術晚間拍賣,仍個個守口如瓶,沒有人向我透露半點關于《救世主》神秘買家的消息。
12月初,率先嗅到《救世主》神秘買家氣息的是《泰晤士報》和《紐約時報》。首先是《紐約時報》發布的文章顯示,他們通過各種渠道看到了有關此次拍賣的內部文件,文件信息指出《救世主》的神秘買家是沙特王子巴德(Bader bin Abdullah bin Mohammed bin Farhan al-Saud)。
緊接著12月6日,《泰晤士報》通過華盛頓的沙特駐美大使館聯系巴德王子,向他列出了一系列有關《救世主》拍賣的詳細問題。隨后三名中間人回復《泰晤士報》,請他們推遲發布有關買家身份的文章,等待巴德王子的進一步回復。6日當天晚上,中間人向《泰晤士報》說明:巴德王子拒絕回復。也就是在同時,阿布扎比盧浮宮的官方推特賬號發布了一條十分簡潔的推文:“達·芬奇的《救世主》即將光臨#阿布扎比盧浮宮。”隨之《泰晤士報》和《紐約時報》分別發布文章,公布神秘買家是沙特的巴德王子。
但巴德王子并沒有正式公開承認買家身份。12月7日,他通過自己掌管的沙特媒體發布簡短聲明,質疑兩家西方報紙發布的內容。同一天,《泰晤士報》和《華爾街日報》分別從“美國情報機構官員”處了解到,沙特王儲才是背后真正的買家,而具體操作由他的摯友巴德王子施行。
至此,沙特駐華盛頓使館終于在12月8日發表聲明,表示由于近期媒體針對《救世主》拍賣的報道,巴德王子辦公室決定通過沙特駐華盛頓使館發表公告:“這幅藝術品由阿布扎比文化和旅游局獲得,以用于在阿聯酋阿布扎比盧浮宮展出。作為友好的支持者,巴德王子出席了11月8日博物館的開幕儀式,并隨后被阿布扎比文化和旅游局請求作為中間人對這幅藝術品進行競拍。”
這位巴德王子來自沙特皇室偏遠分支,之前沒有作為重要藝術收藏家被記錄的歷史,也沒有被披露的財富來源。
根據《泰晤士報》得到的來自沙特內部的文件資料,巴德王子直到拍賣的前一天才作為投標人出現。佳士得公司的管理人員以最快速度設法確定這位低調人士的身份和經濟能力。盡管對方提供了1億美元的存款證明,佳士得的律師仍然對這位潛在投標人進行了調查,并向他提出了兩個問題:財富來源是什么?與沙特國王薩勒曼(Salman bin Abdulaziz Al Saud)的具體關系是什么?“房地產”,巴德王子簡短回應稱,他是沙特五千位王子之一。
而《紐約時報》的消息是,熟悉情報的美國官員以及熟悉拍賣細節的阿拉伯人士12月8日依舊重申,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才是背后的真正買家。對王儲來說,如果這次收購以他本人的名義進行,難免非常尷尬,因為此時他正在進行全面反腐行動,已經扣留或凍結了至少十幾個王室表兄弟以及其他數百名商人、官員的財產。
巴德王子出身的沙特皇室小分支叫法爾汗(Farhan),所以他其實是一位18世紀沙特統治者的兄弟的后代,與現代沙特王國的創始者阿卜杜勒阿齊茲·伊本·沙特(Abdulaziz ibn Saud)并沒有直系血緣關系。但巴德王子是現今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同代人,他們同一時期入讀利雅得沙特國王大學(King Saud University)。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2015年后擔任諸多政府職務,巴德王子由此更多參與到核心工作。
薩勒曼王室家族長久以來控制著沙特研究與市場集團,這家總部位于利雅得的集團其出版范圍涵蓋15種雜志和報紙,其中包括《泛阿拉伯日報》(Asharq Al-Awsat)。近30年來,該集團主席的位子從薩勒曼國王換到穆罕默德王儲,如今則是巴德王子。而在2017年7月,巴德王子還被任命為奧拉地區旅游建設項目委員會負責人——奧拉地區是沙特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的石谷瑪甸沙勒(Al-Hijr)考古遺址的第一站。此外巴德王子還是國際能源控股公司(Energy Holdings International)的董事會副主席,該公司在沙特擁有相關業務。而公開履歷中,他是沙特大型垃圾回收和廢物管理業務的創始人之一,“在近五年于沙特阿拉伯、迪拜和中東其他地區積極進行房地產項目投資”,與大型知名企業合作。
現在再回看《救世主》的整個拍賣過程,會發現很多蛛絲馬跡。
在佳士得內部,戰后與當代藝術部門主席盧瓦克·古澤(Lo?c Gouzer)被稱為“營銷高手”。他為佳士得策劃過多次主題拍賣,擅長用策展的方式組織拍品,此前曾策劃過以“藝術家的繆斯”為題的拍賣。在那場拍賣中,上海富商劉益謙以10億元人民幣購得莫迪利亞尼的《裸女》。古澤此次從委托方那里拿到《救世主》后,大膽地將這幅古典大師作品放到了戰后與當代藝術專場當中,除了吸引眼球,也意在打破并模糊傳統拍賣的類別界線,讓偏愛當代藝術的年輕藏家也能夠接觸到古典繪畫。
自佳士得宣布將拍賣“達·芬奇真跡《救世主》”以來,這幅畫的身世和爭議便成為焦點。目前在世界上僅存大約15幅已被認定的達·芬奇真跡,均藏于博物館,據牛津大學藝術史名譽教授馬丁·坎普(Martin Kemp)謹慎估計,世界上有可能存在不超過20幅達·芬奇畫作,而《救世主》是目前唯一一件可以在市場上流通的私人收藏。
鑒真派認為《救世主》是達·芬奇在1506年至1513年之間為法王路易十二所畫,為20幅耶穌基督主題作品之一。這幅畫最早著錄于17世紀英王查爾斯一世的皇家收藏,之后經手白金漢公爵,最終在世間湮沒了兩個多世紀,直到1900年才在市場上重現。1958年,倫敦蘇富比以45英鎊拍出此畫,之后它再度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直到50年后的2005年,它又出現在美國一家小型拍賣行的拍品中。此時,這幅畫已經因多次修復而損壞嚴重,看起來更像一幅復制品。有專家認為其絡腮胡和嘴唇上的胡子,很可能是反宗教改革結束后為符合耶穌的官方形象添上去的。之后畫作經歷了更長時間的修復,絡腮胡和嘴唇上的胡子被移除,專家做了長達六年的研究和鑒定,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結論為“達·芬奇真跡”。然而學術界對此畫真偽的爭議仍在繼續。2011年,倫敦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在特展《萊昂納多·達·芬奇:米蘭廣場上的畫家》中展出了這幅《救世主》,看起來站在了鑒真一派的陣營。2013年,俄羅斯收藏家德米特里·雷波諾列夫(Dmitri Rybolovlev)通過瑞士藝術品商人伊夫·布維爾(Yves Bouvier)作為中間人,以1.275億美元天價拍下了這幅畫,而布維爾稍早時在蘇富比拍賣行的一次私人買賣中僅以不到5000萬美元的價格購得。由于布維爾抬價,雷波諾列夫在摩納哥一家法院對其發起刑事訴訟,指控其索價過高。該案件導致摩納哥當時司法部長菲利浦·納米諾(Philippe Narmino)辭職。至此雷波諾列夫才有了轉讓《救世主》的主意,希望“該拍賣能終結這一痛苦的風波”。
接下來就是時隔四年后,《救世主》出現在了11月15日佳士得紐約的拍賣現場。
競拍開始后,至少有三名匿名買家通過電話委托現場工作人員叫價。根據《紐約時報》的分析,拍賣會當晚,巴德王子是通過佳士得戰后和當代藝術聯合主席亞歷克斯·羅特(Alex Rotter)電話連線參與的競拍。在拍賣開始兩分鐘后,競價已經達到2.6億美元。此時除了巴德王子,只剩下一名競價買家,通過電話由身在現場的佳士得古典繪畫部負責人弗朗索瓦·德·波特雷(Fran?ois de Poortere)代為競拍。在相持了數回合過后,雙方競價達到3.7億美元,最終羅特所代表的這方一口氣加價至4億美元,直接將對手嚇跑,成為最終買家。
最后的結果我們現在知道了,《救世主》進了阿布扎比盧浮宮。
4.5億美元收購《救世主》僅僅是阿布扎比文化投資及計劃中的一部分,實際上這個龐大的計劃早在2005年就開始了。
如今的薩迪亞特島(Saadiyat Island)是阿布扎比展現自己文化實力的主要陣地,這座島嶼離本島500米,面積27平方公里,上面除了法國建筑師讓·努維爾(Jean Nouvel)設計的阿布扎比盧浮宮之外,還有美國建筑師弗蘭克·蓋里(Frank Gehry)設計的古根海姆現代藝術博物館阿布扎比分館、日本人安藤忠雄設計的海事博物館、前不久去世的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設計的表演藝術中心,以及英國設計師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的扎耶德國家博物館。據公開消息,阿布扎比旅游發展投資公司(TDIC)負責運營的項目預計為此總共耗資270億美元。
海灣地區諸國如今面臨的情況全都一樣:在石油經濟下行的情況下,如何通過投資文化產業和旅游業等“軟實力”讓國家的繁榮進一步延續。法國巴黎高師政治學者(Alexandre Kazerouni)專門研究阿拉伯半島王國,最近剛剛出版了一本新書《酋長的鏡子,海灣地區的博物館與政治》。他認為海灣地區的領導人早就清楚,在自己國家興建博物館、大學及各類文化機構,是籠絡西方文化精英的有力方式。
這一點上,阿布扎比算是走得晚的。同在阿聯酋的迪拜通過航空業獲得了旅游方面的巨大增長,而鄰國卡塔爾則通過半島電視臺起家,進而大力發展體育產業,創立歐洲連鎖體育電視臺beIN,收購巴黎圣日耳曼足球隊,并獲得了2022世界杯的舉辦權。
作為世界上第一座通過外交條約產生的博物館,阿布扎比盧浮宮從計劃初始到如今建成開館,也代表著一段文化全球化與藝術商品化的角力。
2005年,阿布扎比通過外交信函的方式向法國外交最早提出了這一想法。最初時任盧浮宮館長亨利·盧瓦雷泰(Henri Loyrette)是最堅定的反對者,他不愿意讓大量珍貴的展品進行長途旅行、外借,擔心破壞國家館藏的平衡。
但受各方勢力影響,他的下屬、盧浮宮常任行政主管迪爾·塞勒(Didier Selles)還是在2006年底率代表團去了阿布扎比與對方團隊見面,開價10億歐元,其中4億歐元用于阿布扎比“盧浮宮”30年的使用權,1.9億歐元用于法國博物館館藏為期10年的外借,1.95億歐元用于總共為期15年的特展展出,另外1.65億歐元用于從法國博物館借調專家——圣日耳曼萊昂考古博物館、法國裝飾藝術博物館、法國國家圖書館、凱布朗利原始藝術博物館、克呂尼中世紀博物館、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奧賽博物館、蓬皮杜藝術中心、羅丹美術館、凡爾賽宮等一眾法國最優秀博物館的藏品研究員,都會參與阿布扎比盧浮宮的對接工作。法國政府為此成立了專門用于法國博物館與阿聯酋的對接的獨立機構“法蘭西博物館”(France-Muséums),正是這一機構在日后負責指導阿布扎比盧浮宮進行館藏收購。
阿布扎比盧浮宮計劃在法國國內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2006年12月,奧賽博物館前館長弗朗索瓦·加香(Fran?oise Cachin)、畢加索博物館前館長讓·克萊爾(Jean Clair)以及法蘭西學院藝術史教授羅蘭·雷希特(Roland Recht)就曾在法國《世界報》聯名撰寫專欄《博物館是不能賣的》,并隨后發起請愿活動,獲得了5000人的簽名,其中大部分為法國藝術史學者、大學教授和博物館研究員。但不是所有專家都反對這次聯姻。如今的巴黎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時任盧浮宮伊斯蘭藝術部負責人的蘇菲·馬卡列烏(Sophie Makariou)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這個項目,她后來表示,“要把它放在當時的背景里看,后‘9·11時代,種族和政治已經成為全球主要問題。我同事們的成見是逐漸沒有的,當時的西方博物館剛開始轉向全球化,而隨著盧浮宮朗斯分館的建成,也跟進一步讓盧浮宮將眼光面向全球藝術史”。
六個月的談判過后,2007年,就在法國舉行總統大選一個月之前,阿布扎比和法國政府正式簽訂合約合建阿布扎比盧浮宮。法國政府開始分批獲得阿布扎比10億歐元的付款。
最初法國方面設想的是一座“在阿布扎比的法國盧浮宮分館”。2011年底,時任盧浮宮館長盧瓦雷泰還曾在阿布扎比盧浮宮工作會議上表示“要重拾法蘭西共和國和法蘭西王國的誓言”,希望這座博物館帶來文化的交流和藝術教育的大眾化普及。但阿布扎比的態度很明確:不想成為盧浮宮分館。
兩方的分歧更多集中在新館的館藏收購選擇上。按照合約規定,“法蘭西博物館”機構提出收購建議,阿布扎比文化和旅游局進行收購。而根據阿聯酋政治體制的規定,阿布扎比盧浮宮的館藏皆為私人館藏,歸阿聯酋總統哈利法·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所有。但當時4000萬歐元的年預算顯然捉襟見肘,阿布扎比相繼錯過了近幾年拍賣市場上成交價上億美元的塞尚《玩紙牌者》和蒙克的《吶喊》,只在2009年貝爾熱、伊夫·圣洛朗的藏品拍賣中購得蒙德里安的一幅作品。“那次還是我們反復向阿布扎比強調不應該錯過這件作品。”“法蘭西博物館”機構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奧利維爾·加貝(Olivier Gabet)后來回憶道,“他們需要證明他們的野心。”第二年,阿布扎比盧浮宮又購得一幅高更在布列塔尼時期的《打鬧的孩童》。
此時阿布扎比顯然也感受到了來自鄰國的競爭壓力。卡塔爾公主謝赫(Sheikha Al-Mayassa bint Hamad bin Khalifa Al-Thani)被福布斯冠為全球藝術界最具影響力的女性,她每年花在藝術品上的預算就將近10億美元。2011年謝赫公主花了2.5億美元拍下塞尚的《玩紙牌者》,2015年花3億美元買下高更的《你何時結婚》。2018年卡塔爾國家博物館也即將開館,其建筑師就是設計了阿布扎比盧浮宮的讓·努維爾。
2014年,建筑施工尚未完工的阿布扎比盧浮宮已經很著急地另選一地展出了自己的首批館藏,人們發現該館已經悄無聲息地購買了600件作品,其中包括畢加索《一位女士的畫像》、馬奈的《吉卜賽女郎》以及瑪格利特、賽揚·托姆布雷和保羅·克利的作品。
“阿布扎比盧浮宮的繪畫館藏也許不會像歐洲博物館那樣大而全,”現任盧浮宮博物館主席讓-呂克·馬丁內茲(Jean-Luc Martinez)說,“它看似不平衡,但與法國博物館外借來的300件展品放在一起,便會更有意義。”
如今看來,阿布扎比盧浮宮的野心不止于此。于是才有了此次4.5億美元拍下《救世主》。《救世主》的到來,成了這座11月11日才開館的博物館最好的廣告。2017年6月5日,以沙特和阿聯酋為首的阿拉伯六國宣布和卡塔爾斷交后,阿聯酋與卡塔爾的這場藝術領域的博弈也許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