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王牧羽
古時曹不興有“落墨為蠅”的傳說,近代白石翁也曾經以善畫草蟲著稱。可信以為真也罷,惟妙惟肖也罷,作為一個藝術表達的主體,何為草蟲之“真”,這個本應該有人追究深入探討的命題,卻很少被真正觸及。這些小不點的生命,一不小心就被淹沒在更加燦爛或更有故事的花花草草里了。近兩年,鹿野騁就是在這樣的傳統背景下拿出了他的大昆蟲系列作品。
首先,筆者完全無法把鹿野騁這幾年的昆蟲系列歸入傳統意義的草蟲范疇。
中國傳統花鳥畫里的草蟲題材,從出現到成熟,無論是寫生珍禽,還是一葉菩提,其主脈似乎都是在一個帶著驕傲心態俯視微觀的體系里。就如李商隱所描述的黃蜂:“宓妃腰細才勝露,趙后身輕欲倚風。”無論作者還是欣賞者,都在以全知的姿態,“以大視小”,“俯視”著這些體格弱小的生命。草蟲之美態與神趣,全為迎合文人居高臨下的把玩。面對草蟲時“文人”的剛愎自用和自詡高大,正是全無半點“人文”可言。與草蟲不同,傳統花鳥里則明顯會有更多低姿態的“人文”氣息,畫家每每會有代入式的移情描繪。到了明代的曠世奇才徐渭出現,還借助筆下的葡萄牡丹,非常強烈地傳遞了感同身受的人文悲情。但這種移情卻很少降臨到草蟲身上。被中國畫家畫了一千多年的蜜蜂和蟈蟈等,最多也就是畫面上一個精致可愛的放大的“點”。這種精致之美,本質上其實是“小丑”化的。作為玩偶的昆蟲們所有的內心世界和更多的意義可能,就這樣被優雅地忽略了。但是鹿野騁畫昆蟲,從一開始就完全跳出了這個把玩的視角,其中所寄托轉移的也絕不僅僅是某種個體情緒這么簡單。蟈蟈、蟋蟀、螳螂、蟬,這些平日里只能出現在竹籠里或者餐桌上的弱小生命,因為一下子有了與人、馬一樣高大的體量,突然變成了完全陌生化的視覺圖像。傳統文本中與這些昆蟲有關的那些詞語,諸如可愛,輕巧、靈動、雕蟲小技、夏蟲疑冰等,在鹿野騁的昆蟲身上統統失聲。這些巨大的昆蟲先生棲身的地方也似乎陌生起來。草葉更像是叢林,背后的深遠的黑則讓樹干和土地變成舞臺與幕布。而原來纖弱嬌艷的花朵則因為其曖昧的皮膚一樣粉紅,變成各種深深淺淺的肉體和欲望。螳螂揮舞的鉗子和蝗蟲深邃的復眼,宛如舞臺上林立的長矛或者偽裝者的面具。這簡直就是一個涌動著無數危情的人間劇場。這里沒有人會想象在這劇場之上有把玩憐愛的撫摸,也沒有人會貿然揣摩這些鎧甲武士就一定是鹿野騁自己有多明亮的騎士夢想。這些也許都不對。這個劇場能對應和演繹的,絕對可以是某一足夠復雜的人生,或者某一段足夠有寓意的歷史。

1.鹿野騁 天牛紙本水墨 49cm×145cm2015

2.鹿野騁 秋風入庭紙本水墨 35cm×69cm2017
鹿野騁努力嘗試著在蟲先生身上實現“理性”的情境代入和完整的敘事代入。這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全新昆蟲圖像,既有日常經驗里對生物屬性的突然打破,更有對傳統繪畫中俯視與被欣賞的視覺關系的完全陌生化,還有一個草蟲外形的人類秩序的全新演繹。這樣一個鹿野騁式的平行視角與傳統文人體系里把玩式的圖像之間產生的歧見張力,正是鹿野騁作品中新圖像的意義所在:平視的陌生化的大昆蟲,人類復雜個體情感的無障礙代入,人類更復雜社會話語的平行映射。

3.鹿野騁 入海求珠紙本水墨 129cm×248cm2017

4.鹿野騁 食人間煙火紙本水墨 49cm×130cm2016
在《情感與形式》里,蘇珊·朗格認為藝術是人的獨立于語言邏輯之外的“情感邏輯”的符號形式。情感的存在形式與推理性語言所具有的邏輯形式互不對應,這種互不對應性使得任何一種精確無誤的情感和情緒概念都不可能由文字語言的邏輯形式表現出來,而只能依靠藝術來表現。而現在的問題是,藝術符號與情感的關系本就復雜,我們原本單純的情感也早就已經因為和太多價值判斷的、邏輯推理的、文化背景的、宗教直覺的等各種非情感因素糾纏不清,而變得模棱兩可,面目全非。這些更趨復雜化的、偽裝形態的、纏繞著邏輯和敘事的情感,早已經無法再用某一個簡單的藝術符號就能準確表達。而某些看似不再對應純粹情感的,反而帶有某種“理性”色彩的藝術符號,其實并不是在徒勞地描繪理性邏輯的形狀,而是在更深層次上指向了人類已趨復雜化的情感體驗。鹿野騁的大昆蟲就正向著這個復雜人性的黑洞一點點爬行。并且,大昆蟲這個符號新異而生猛,已經在鹿野騁筆下開始展現更多的可能性。

5.鹿野騁 萬物一螞紙本水墨 145cm×97cm2014
我一直認為鹿野騁是一個表面清亮理性卻內心撕裂得一塌糊涂的人。自我與他我,熱愛與背叛,執著與虛無,這些或現實或哲學的矛盾命題,其實一直在他有些冷峻的眼神下面潛伏。這種因為思考生命而陷入的深處撕裂,在他早期那批描繪人體骨骼器官的作品里袒露得更直白。那像極了卡爾維諾筆下的“分成兩半的子爵”一樣的雙頭人,還有身體里復雜又錯位甚至刻意錯誤的骨骼結構,都把他對人性的不信任直觀地呈現出來。甚至在他現在的昆蟲系列里,也一直堅持出現許多人類器官的形態,譬如心臟、血管、骨骼和各種不知名的器官一樣的花朵。這些形象仿佛一個個巨大的隱喻出現在昆蟲周圍,把一個表面蔥綠平和的草叢世界重新拉回到危機四伏的人類群落。 也許鹿野騁沒有想到的是,這多重的復雜隱喻的介入,已經讓他筆下的昆蟲脫離了他人物骨骼階段偽肖像式的個體自我挖掘,轉而進入了可以帶有歷史感和戲劇性的龐大的敘事里。以蟲的形象作為事件或歷史主體時,因其陌生感和在傳統草蟲時代被反復強化的玩偶身份,會更加顯現出許多戲謔的或者反思的可能。這讓鹿野騁的懷疑態度,從作為個體出現的生命本身,擴大到一種更寬泛的存在秩序。朋友關系,人心向背,中國式情感,帶倫理色彩的政治,被反復閹割的歷史,永遠無法看清面目的某個最熟悉的人,等等。所有這些,都可能在鹿野騁的某一件雜草叢生的昆蟲作品里被呈現出來。正如布萊希特明確地告訴人們戲劇就是一場欺騙一樣,鹿野騁這披著昆蟲外衣的明目張膽的“拙劣”表演,反而一下子刺到某些我們都不曾觸及的側面。那些定格化的人物和達成共識已久的歷史真相,因為這種“昆蟲劇”的表演形式而突然都松動起來。意義開始模糊,結局出現轉機,原因也有可能峰回路轉。這時候的偽昆蟲,就已經是一個寓言了。
寫到這里,我就忽然想到了卡爾維諾的那個金屬盔甲里的不存在的騎士。從文人溫情脈脈把玩的手掌里跳出來,重新找回生猛,鹿野騁的大昆蟲就是個昆蟲。而這昆蟲又可能悄悄扮演了某個英雄或殺手,那鹿野騁的昆蟲又其實根本不是昆蟲。而那個我們耳熟能詳的英雄或姿勢,卻恰好因為被這當慣了玩偶的昆蟲扮演了一回,那英雄假面背后的狡黠,或者嫵媚身段背后的蒼涼,就忽然被我們發現了。那鹿野騁這昆蟲又是一個天才的反英雄主義的智者,而那也許就正是唧唧聲若天籟的昆蟲生靈之高貴所在,哪是整日忙于爾虞我詐或奔于蠅營狗茍的人類所能了解的?那這昆蟲還是昆蟲,多吊詭的悖論啊!
約稿、責編:徐琳祺、史春霖

6鹿野騁 天地一指系列之一紙本水墨 69cm×69cm2016

7鹿野騁 天地一指系列之二紙本水墨 90cm×145cm2014

8鹿野騁 蹬倒山紙本水墨 69cm×69cm2016

9鹿野騁 骨生肌紙本水墨 69cm×69cm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