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國江
佛教傳入中國后,逐漸滲透、影響到社會的各個方面。比如語言,我們今天所使用的很多詞語都來源于佛教。有些很明顯,如“現身說法”“前因后果”之類;有的經過流傳衍變,“本來面目”漸漸模糊或被取代,如“小品”(指七卷本的《小品般若波羅蜜經》,與二十四卷本的《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相對)、“導師”(引導眾生入于佛道的人)等。溯源找到后一類詞語的來源、本義,既有詞匯史的意義,又能加深我們對佛教中國化過程的具體認識。高列過女史曾撰《“守財奴”源流考證》一文,認為“守財奴”系列詞語來源于漢譯佛經,就是這方面溯源工作的一例。拜讀之后,筆者覺得這一觀點還可商榷。
“守財奴”系列詞語有守財奴、守財虜、守錢奴、守錢虜、守錢鹵、看財奴、看錢奴等。《考證》一文中說:“‘守財奴系列詞語,既見于中土文獻,也見于時代相近的佛教文獻”,并列舉了中土文獻和佛教文獻中相關的最早記載。中土文獻方面是《后漢紀》的“守錢奴”和《后漢書》的“守錢虜”,佛教文獻方面是舊題東漢安世高譯《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的“守錢奴”。《考證》認為:“《后漢紀》《后漢書》成書之時佛教在中土已廣為流布,即使是正史,佛教影響的痕跡也處處可見,出現‘守錢奴之類帶有佛教色彩的詞語,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中土文獻中關于“守錢虜”的最早記載應該是東漢的《東觀漢記》,其卷十二記載馬援之事,云:“援嘗嘆曰:‘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故舊,身衣羊裘皮袴。”《考證》亦轉引有唐代《北堂書鈔》所引《東觀漢記》馬援此語。《東觀漢記》是東漢時官方陸續編撰而成的,由于是當代人編當代史,故史料價值最高。其第一次編修在明帝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包括世祖本紀、功臣列傳等共二十八篇。第二次編修在安帝永初(公元107~113年)年間,增加了記、表及名臣等四傳。馬援為光武帝時代的名臣,所以《東觀漢記》所載其言語、事跡,應該在公元110年左右就已經寫定。以后的東晉袁宏《后漢紀》、劉宋范曄《后漢書》都以《東觀漢記》為主要史料來源,其關于馬援“守錢虜”之語也應該源于《東觀漢記》。也就是說,公元110年左右的中土文獻中已經出現了“守錢虜”一詞。
而另一方面,《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據說由安世高翻譯,但是否真是如此,尚值得懷疑,如南朝梁的僧祐《出三藏記集》就將該經列入“失譯雜經錄”。安世高是安息國太子,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抵達東漢都城洛陽,此后二十余年間翻譯了大量佛典,是早期佛經漢譯的最知名人物之一。由于他的名氣很大,后來的一些譯經或偽托是其所譯。這里我們姑且認為《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是安世高所譯;但即使如此,漢譯佛經中出現“守錢奴”也比《東觀漢記》晚了至少三十年。
一言之,中國的史籍《東觀漢記》最早出現“守錢虜”一詞,故其淵源和本義也還是要從中國固有文化中去尋找。
上古、中古的中國士人崇尚重義輕財,正史中記載了很多士人把自己應得的家財讓給兄弟,或是把財產分賜給鄉里百姓的事跡。他們也因此獲得鄉里贊譽,成為以后被鄉舉里選而出仕為官或成為宗族領袖的重要輿論基礎。如《后漢書》記載廉范“廣田地,積財粟,悉以賑宗族、朋友”,朱暉“盡散其家資,以分宗里故舊之貧羸者,鄉族皆歸焉”,劉般“收恤九族,行義尤著,時人稱之”。因為“輕財”,甚至發生如下的事情:東漢的劉寬“嘗行,有人失牛者,乃就寬車認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者得牛而送還,叩頭謝曰:‘慚負長者,隨所刑罪。寬曰:‘物有相類,事容脫誤,幸勞見歸,何為謝之?州里服其不校。”這種“輕財”已經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了。而與此相對,《世說新語》有“儉嗇”門,記載“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一類的事跡。撰者把“儉嗇”列為第二十九門,褒貶不言自喻。在這種崇尚“輕財”的時代風氣下,對有財而吝于施舍的“守財”之人的批評聲很大,所以馬援才會稱之為“守錢虜”。
“守錢虜”之“虜”可能與匈奴有關,表示貶斥輕蔑。秦漢時,匈奴常侵犯邊境,擄掠人民和畜產,即使在和親的情況下,這種侵邊掠財的行為也沒有停止;又經常因為貪財而做出違背禮義之事。如《后漢書》記載:光武帝時,“匈奴聞漢購求盧芳,貪得財帛,乃遣芳還降,望得其賞”,故漢人認為匈奴貪財好利,頗以恥之。臧宮等上書說:“匈奴貪利,無有禮信”,代表了當時人的普遍看法。因此,馬援所說的“守錢虜”可以理解為不好施的貪財之人,如同不知禮義的蠻夷,其重點在于對貪財之人及其行為的批評。
如果允許繼續推測的話,我們認為漢譯佛經中的“守錢奴”應該是源于《東觀漢記》等史籍,而不是相反。因為翻譯佛典的人大多精通中國史籍,馬援“守錢虜”之語雖然不如西晉王衍“阿堵物”之類那樣著名,但也必為士人所知曉。譯經中借用這樣的固有詞語,不但信達雅,而且更容易為士人接受和理解,無疑是明智之舉。這種佛經翻譯過程中中國固有詞語被佛教化的例子很多,也是佛教中國化過程的一個側面。至于為何“守錢虜”變成了“守錢奴”,則可能與漢傳佛教的早期境遇有關。當時天師道等勢力對佛教的傳入和壯大極為不滿,稱天竺人為“胡”“夷狄”,造《老子化胡經》,記述老子到天竺并教胡人信佛之事。因此當時的佛教徒可能對“虜”“胡”“夷狄”一類的蔑稱頗為敏感和忌諱,故在采用馬援之語時又略加改動。當然,這樣的解釋已有過分推論之嫌,且就此止筆罷。
作者單位:揚州城大遺址保護中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