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路遙的文學創作,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實績。仔細梳理就會發現,在作家濃郁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中,浪漫主義作為其中的余緒或支流,也在影響和推動著路遙文學創作的步伐。一方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蘇俄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作為其影響源,構成了路遙浪漫主義文學創作風尚的一個源頭。另一方面,路遙的精神性體驗與對社會現實問題的思考,促使他在文學創作中不斷張揚文學的精神而呈現出浪漫主義的情緒和傾向。這兩個方面共同構成了進入路遙文學世界的另一條路徑和別樣的風景。
關鍵詞:路遙;《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浪漫主義;文學創作風尚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7)12-0049-05
路遙的文學創作有著極其豐富的資源,眾所周知其對陜西作家柳青的推崇與膜拜,這也導致在文學道路的選擇上,路遙秉承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風格,而且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方法論的熱潮和歐美各種新興文學思潮涌進中國時,他時刻保持著應有的冷靜和距離。路遙認為“現實主義在文學中的表現,決不僅僅是一個創作方法問題,而主要應該是一種精神。從這樣的高度縱觀我們的當代文學,就不難看出,許多用所謂現實主義方法創作的作品,實際上和文學要求的現實主義精神大相徑庭。”[1]89從這個角度和意義上,路遙與同時代作家的差異性明顯地昭示了出來,這也成為進入路遙文學世界并且對于八十年代文學現狀與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復雜生態的一個還原途徑。路遙在文學創作上,可以說是亦步亦趨地沿著柳青的創作歷程展開。除卻對于現實世界的觀察與描摹,以及對于本土作家的關注與承續,為路遙文學創作打開廣闊天地的還有外國文學資源。在這里,“我還想提醒你:你應該認真細致地讀外國最著名的文學作品(主要是蘇聯和西歐幾個國家的古典名著),這將會大大開闊你的生活視野,同時也能提高文學文字的科學能力。”[2]343這不僅是路遙對于讀者可謂發自肺腑的建議,同時也燭照出路遙自身文學世界的豐富性。
一、路遙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西方文學對于二十世紀中國作家的影響毋庸質疑,從魯迅到路遙,一代代中國作家在吸收借鑒外來資源的努力上是顯而易見的,而這中間尤以對蘇俄文學的學習和借鑒最為重要。摒除政治血緣的影響之外,地緣學說、民族心理與文化認同等等都使得蘇俄文學作為中國現代文學重要的影響源。汪介之在《文學接受與當代解讀——20世紀中國文學語境中的俄羅斯文學》中總結當代語境中的俄羅斯文學研究熱點共四個,其中之一就是關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討論,至今研究者的興趣有增無減,也使得這部作品很有研究的價值。路遙在文學創作中不止一次的提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平凡的世界》一開篇就敘述到:
“有一次他去潤生家,發現他們家的箱蓋上有一本他媽夾鞋樣的厚書,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起先他沒在意——一本煉鋼的書有什么意思呢?他隨便翻了翻,又覺得不對勁。明明是一本煉鋼的書,可里面卻不說煉鋼煉鐵,說的全是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蘇聯人的長長短短。他突然對這本奇怪的書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這本書倒究是怎么回事……”[3]12
孫少平這種學習的狀態與高加林如出一轍,可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于路遙文學創作的影響之大。
首先,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路遙參照《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人物形象,進而塑造出中國的保爾和冬妮婭,那就是《人生》中高加林和巧珍,《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與田潤霞以及孫少安與田潤葉。“她現在看見加林變得更瀟灑了: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眼睛清澈而明亮,有點像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保爾.柯察金的插圖肖像,或者更象電影《紅與黑》中的于連.索黑爾。”[4]139在人物性格方面,孫少平與田潤霞有著保爾與冬妮婭式的愛情,一個是窮苦出身的泥腿子,一個是有著知識文化的富家女,貧富的差別并沒有阻礙兩個人愛情的萌發,相反卻產生了深深的情愫。而高加林與黃亞萍以及巧珍的愛情也是保爾與麗達愛情的翻版。高加林的動蕩與搖擺、性格的孤傲與軟弱與保爾對麗達在處理兩人關系上的矛盾有著驚人的相似。可以說,作家在愛情人物形象塑造上是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移花接木,這是路遙受蘇俄文學影響最顯著的表現。
其次,在文學的敘述模式上,可以說路遙亦步亦趨地沿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敘述指向,講述著上個世紀七十、八十年代中國大地上青年人的奮斗歷程。從文學敘述的情節發展推進來說,孫少平的奮斗歷程和愛情曲折是保爾的變調。兩位作家都時刻關注青年人內心世界的波瀾壯闊,而中國改革時期與蘇俄革命時期亦有著驚人的相似。在愛情的模式上,孫少平愛而不得的悲劇又一次上演,只是一個是生離,一個是死別。最終兩人的愛情都歸于現實的平凡,只是這過程顯得有點曲折復雜而已。同時在愛情三角關系中,高加林、巧珍和黃亞萍與保爾、麗達以及麗達的哥哥,保爾由于誤會而產生的三者愛情的模式,最終都以男主角的逃離而呈現出悲劇的結局。這是路遙在對于愛情的憧憬與迷戀中追求與向往的,他將內心這一精神的動因投身到孫少平身上。“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他生機勃勃的身姿。他那雙眼睛并沒有失明.永遠藍瑩瑩的在遙遠的地方兄弟般地望著他。當然,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冬妮婭。她真好。她曾經那樣地熱愛窮人的兒子保爾。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婭。他為冬妮婭和保爾的最后分手而熱淚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個冬妮婭該多么好啊!”可以說,路遙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學習,是有著深刻的中國經驗和現實體驗,他將時代的大波瀾放在幾個年輕人身上展開,具體而豐富地反映著時代與個人、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沖突與矛盾,推進和演繹著中國的平凡英雄故事。
最后,在精神的灌注上,路遙對于青年人的精神引導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一致的。如果說《人生》產生了動搖與幻滅感,在《平凡的世界》中則集中回答了這一問題,而這一問題的回答除了青年人自我奮斗的歷程直接呈現之外,閱讀則是一場潛在的精神引領。保爾近乎瘋狂地閱讀《牛虻》《斯巴達克斯》等作品,他以牛虻的精神指向為路標,抵制了與麗達產生情愫,同時注重對他人的培養與熏陶。而路遙創作的《人生》與《平凡的世界》中高加林與孫少平渴望通過閱讀來豐富和充實自己,這一方面是為了將自身與農民區別開來的身份標示,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將來更好地實現自我理想。在《人生》與《平凡的世界》中,路遙不厭其煩地敘述著農忙時節高加林與孫少平對讀書的興趣和細節的描寫,同時隱隱傳遞出讀書改變命運這一流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社會中積極而又深刻的樸素哲理。通過閱讀的體驗,給未來的青年一種迷途中找尋出路的精神慰藉和鼓勵,在幻滅感和動搖中樹立起精神的旗幟,也暗含著精神不滅、奮斗不止的希望。endprint
從路遙開始走上文學道路,到《平凡的世界》獲得成功,路遙對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文學上的誘惑和引導是無以復加的肯定,尤其是在塑造了一系列青年形象上,展現出古老中國青年文學的傾向。在路遙的《小說》人生被翻譯成俄文版出版時,路遙在《致蘇聯青年近衛軍出版社》信中再一次表達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自己的影響:
“你們優秀的文學傳統曾對我的生活和創作產生過重大影響,……借此機會,我謹向聞名于我國的青年近衛軍出版社致以崇高的謝意。許多中國讀者都知道,H·奧斯特洛夫斯基著名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正是在這一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對我們來說極其珍貴。你們可以想到,此時我的心情非常激動”。[5]42
此中我們亦可以看出,保爾形象在現代中國文學作品中復活,他那時時召喚著勇氣與力量、信心與理想這種形象的樹立與塑造、敘述的推動與發展以及精神的灌注與引領成為當代中國青年反思與追尋的精神源泉。
二、路遙與浪漫主義文學風尚
改革開放伊始,各種思潮和主義隨著思想解放的號角涌入中國。同時,現實主義的文學創作傳統在漸漸恢復,浪漫主義思潮也呈現回歸之勢。高爾基在他的《俄國文學史》中曾經說過:“浪漫主義乃是一種情緒,它其實復雜地而且始終模糊地反映出籠罩在過渡社會的一切感覺和情緒的色彩……它的(情緒)基調是:對新事物的期待,在新事物面前的惶惑,渴望認識新事物的那種煩躁不安的神經質的向往。”[6]70改革開放新時期就是這樣一個過渡時期,堅冰已經打破,但陳舊僵化的觀念在社會上仍很有影響;曙光已經初現,然而關于未來的前景仍十分朦朧;人們長期受壓抑的感情噴射而出,呼喚著人的尊嚴,要求撫平心中的傷痕,一時還來不及對歷史作出全面的理性思考。因而浪漫主義思潮帶著這一過渡時期的痛苦、迷惘、不安、悲憤、詛咒和希望,以鮮明的主觀色彩和抒情基調引人矚目地再次回歸文壇。
在傳統意義上認識路遙以及其文學作品,現實主義成為一個顯著的標簽,甚至成為一個被批判的舊的傳統。新時期文學創作一旦涉足現實主義題材則被視為落后,尤其是帶有“文革”之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痕跡的心理作用,對此頗有微詞者不乏其人,加之新的思潮與理論的興起,喜新厭舊的心理以及占山頭的思想占據上風,現實主義的傳統創作顯得不合時宜。但是,路遙的創作并非一味地堅守在現實主義的窠臼里自說自話,與其說是對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堅守,毋庸說是建立在現實主義立場上對于浪漫主義的一種追求與實踐。
我們往往從文學的題材與描寫的內容出發,對于文學的主義采取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的分析方法,認為浪漫主義即是對語言和修辭夸張鋪排的藝術手段,而這一認識恰恰忽略了浪漫主義在其實質的追求上對于個性精神的追求。正如湯奇云所言,“浪漫主義的潛在本質在于對個人欲望的維護與精神空間的擴張。”[7]205美國紐約出版的《文學行列》(Literary Cavalcade)雜志,它在2002年一月號推出的“浪漫主義”介紹中,將浪漫主義的概念外延總結到“10個頂級品質”,即1.革命的和反叛; 2.民間風味與切實性;3.自然崇拜;4.超自然的和神秘的;5.歷險和追求驚險;6.感傷的和痛苦的;7.感覺化與激情;8,自由的捍衛;9.情緒上的伶俐;10.熱愛藝術。[8]2
進而言之,浪漫主義更為注重的是作家內在精神和情感的體驗,并且以之為主導的對于現實的不滿和反抗而迸發出來的激情與靈感。基于此,路遙在《人生》與《平凡的世界》中所體現出的浪漫主義就顯得有據可循、有理可依。
其一,傳統的浪漫主義文學敘事因素的開展。高爾泰指出:“藝術作為情感的表現,天然就是有浪漫主義的傾向……藝術家可以采取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也可以采取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但他的以表現為目的的活動則本質是浪漫主義的活動。再現現實是他表現思想情感的一種手段,一種廣義的技巧,但不是他唯一的技巧。有的畫家或詩人由于經常采用現實主義的手法而被稱為現實主義者,這多少有些不確切。沒有浪漫精神,也就沒有‘藝術”。[9]87小說《人生》中高加林、巧珍以及黃亞萍的感情糾葛,《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安與田潤葉和秀蓮,孫少平與田曉霞等的人生經歷都是以愛情作為其主要內容的,雖不乏現實生活的根據和面向,但是具體過程的經歷以及個體復雜命運的探索與思考無時無刻不彰顯著浪漫主義文學的風向。對于愛情的反思以及選擇,或是勇敢的面對,或是退避三舍的逃避,始終逃離不了精神上的浪漫這一主導因素的作用。盡管文學中愛情的描寫已經司空見慣,但是相對路遙來說,對于其現實主義文學創作中浪漫主義的融入無疑有著夏天里的一瓢水,緩解和舒張著土地與人、時代與個體的緊張關系。朱壽桐在《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史論》中激情地闡述道,“激情——無論是來自于理想性的趨向還是來自于反抗的叫喊,都成了浪漫主義文學的基本質素,成為我們考察中國現代浪漫主義的重要參數。”[10]45作家的激情成為作品中人物活靈活現的浪漫主義情緒的最根本來源。考察路遙在“文革”時期對于政治的狂熱,或許我們可以理解他在文學中對于愛情與政治的前途命運的抉擇那么的果斷和堅定,以至于在“文革”結束之后,這種政治激情的失落逐漸轉移到文學上來,文學的激情煥發使他找到了再現浪漫主義的一個新路徑。對于知識的迷狂,對于愛情的執著,對于現實命運的考量,無疑融入這浪漫的激情所主導的文學傾向,所以《人生》的熱烈反響、《平凡的世界》的桂冠之譽,與其說來自于現實主義文學的細致入微的反映論,更恰切的是對于浪漫主義文學精神的一種再現論。
其二,浪漫主義風尚的另一個取向則具體表現為一種反抗的傳統。梁實秋在《文學與革命》中認為,“浪漫運動根本就是一個感情的反抗,對于過分的禮教紀律條規傳統等之反動”,[11]10這是有根據的。西方浪漫主義的最初出發點就是,反對基督教和文學中的基督教——古典主義對個體情欲的閹割與扼制。這種革命性和叛逆性已經顯示出對社會和文學的強大的推動力。而且,情感的革命開啟了個性解放的序幕,極大地釋放了人們的創造力和想象能量,引發了人們對自由、民主、科學和美等更高層次的現代人文精神追求。路遙一開始就想向世人展示1970年代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光靠現實的描摹是完全達不到的,只有更多地刻畫處在時代變革中的人物的內心世界,才能生動而又形象地展示時代在人內心的雕琢與塑造,更重要的是這種解放思想反抗舊有的觀念的挑戰和勇氣,更容易感染讀者,讓人心緒激蕩。在高加林向城市進發、向現代生活進軍、向實現現代個人意志的努力而奮斗的過程中,路遙的浪漫主義精神中反叛的因子凸現出來,這種反叛既要突破舊有的婚姻愛情觀念的束縛,還要引導一種新的個體世界價值取向的萌發,不可謂不勇敢,也不可謂不令人向往。雖然小說結局的悲苦略帶現實主義精神的皈依,但是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是值得珍視的,這也是新時期文學在文學的多元化面向上一個努力的結晶。《平凡的世界》中田福軍、孫少平、孫少安等人對世事的挑戰,對傳統思維的破除,并積極進行新的世界的建構,也同樣有著最根本性的反抗精神,這成為新時期浪漫主義文學新風尚的顯著特征。endprint
三、路遙文學世界的另一種讀法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管窺路遙的文學世界,而真正梳理其脈絡,無疑又有著別樣的讀法,這也就是路遙文學世界的另類風景的呈現。路遙深受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影響,他的行文與筆端時時透漏出奧氏的激情與浪漫,而我們在閱讀《人生》與《平凡的世界》時又時刻感受到遠離革命年代的紛擾之后,平凡而又偉大的現實生活給予人內心的激情,這也是路遙對于奧氏一種更為強烈的借用與創造。追根溯源,奧氏深受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大師高爾基的影響,尤其是其對于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原則深信不疑,但這卻并不等于高爾基對于浪漫主義文學的忽視。承前所述,高爾基在對浪漫主義的定義中明確的標示出一種文學的情緒,而這種情緒的出現,是從“現實主義文學中發生的感傷主義和浪漫情調,乃至是悲觀主義”[12]67的一種,換句話說,浪漫主義是建立在現實主義文學原則和基礎之上的一朵“惡之花”。那么路遙在廣泛閱讀俄國文學作品時,也就深受這種思想和觀念的影響。
首先,個體的經歷和經驗,使得路遙在接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高爾基與浪漫主義相關文學的觀念上有著天然的默契。高爾基早年積極投身革命,尋求改變現實的道路,參加了俄國1905年革命,在此前后進行了大量的文學創作,為革命搖旗吶喊,并幾次遭到流放,使得其對于無產階級革命有著深深的同情。奧斯特洛夫斯基15歲加入共青團,參加蘇聯國內戰爭,16歲在戰斗中受傷,23歲全身癱瘓,24歲雙眼失明,在病床上完成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路遙在“文革”中參加造反派,北上串聯,憑借優秀的演講能力和政治天賦成為縣革委會副主任。但好景不長,政治的翻云覆雨一下子將路遙淪為階下囚,這種腥風血雨的斗爭無疑在心靈上為他后來的文學創作保留了現實的敏感度和反思力,也使得在接受閱讀中,路遙對于高爾基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有著深深的感悟和體驗。可以說,這種共同的生活經歷彌合了語言和文字中文化的差異,拉近了與蘇俄文學的親和力和感知力。
其次,文學觀念的認同,也促使路遙在汲取資源時豐富而又真切。高爾基關于浪漫主義的強調并非空穴來風,在經歷血與火的洗禮中,他對于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傾向的認識越發深刻,但是這并不妨礙其在創作中對于浪漫主義的堅守,更重要的是,其對于浪漫主義與人民性的結合恰到好處的適應了現實世界對于文學在社會發展中的訴求。因此,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認真學習高爾基《母親》的創作風格,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實現了從一個到群體、從單一到復雜的轉變。同時,在敘述的過程中,奧斯特洛夫斯基切實關照底層的各個人物的心理活動。因為英雄的誕生正是這一群普通人或革命小人物的形象所烘托和映襯出來的。因此,可以說奧氏豐富和發展著高爾基對于文學的認識。路遙將高加林的形象逐步刻畫成孫少平與孫少安的群像,除了時代投射在個體人物發展中的心理之外,巨大的個人潛能更是激發人物與時代關系激蕩和前進的動力,一群群普通人的奮斗歷程折射和展現出豐富的活力,也展現時代環境下人物命運的復雜與糾葛。“譬如德順老漢這個人物,我是很愛他的,我想象中他應該是帶著浪漫色彩的,就象艾特瑪托夫小說中寫的那樣一種情景。在月光下,他趕著馬車,唱著古老的歌謠,搖搖晃晃地駛過遼闊的大草原……”[13]132這也是路遙投射情感于底層更為普通人的一種關懷,孫玉厚、高玉德等正是傳統社會道德最穩固的集體力量的體現,代表著樸實善良的勞動者的魅力與光輝。正因為這現實中的浪漫情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經出版就引起廣大社會青年的關注,并被翻譯成多種文字介紹。路遙的《人生》與《平凡的世界》也產生了同樣的轟動效應,可以說在這一點上文學中作家的激情和關注普通人的心路歷程成為重要的切合點。
最后,在對于社會問題的思索中,高爾基“所描寫的是革命運動的青春期, 那時參加運動的還只有工人群眾的先進代表。……而奧斯特洛夫斯基所敘述的卻是另一個時代,群眾性革命運動蓬勃發展的新時代。”[14]到了路遙這里,革命年代已經走遠,但是革命性的思維還存有余緒,路遙所面臨的是一個改革的時代,一個將個體逐步從群體中解放出來的時代,所以他們所需要回答的問題是一脈相承的。高爾基面臨親情與革命的關系的抉擇,當親情阻礙著革命發展的時候該怎么辦的問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已經是從行動到思想都跨越高爾基的問題,作者一方面給出了為了革命舍棄愛情的回答,另一方面也面臨的是革命中個體與社會之間關系問題。路遙繼承與發展著這種探索,他回答的問題是在革命之后,新的變革發生過程中個體的出路在哪里。“這十年是中國社會的大轉型期,其間充滿了密集的重大歷史性事件;而這些事件又環環相扣,互為因果,……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歷史和藝術的眼光觀察在這種社會大背景(或者說條件)下人們的生存與生活狀態。……必須作出哲學判斷(即使不準確),并要充滿激情地、真誠地向讀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觀和個性。”[1]94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等青年群體的形象在這里更帶有指路的方向,雖然其中有倒退、有困惑、有掙扎,但是作家更加鮮明地將可能性展示給大家,開放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給讀者去思考,而其正是這肩住黑暗閘門放廣大青年到光明之處的勇士。
臺灣作家齊邦媛在《巨流河》中深切的闡釋到浪漫主義,她認為浪漫主義“是一種對崇高(sublime)理想永不妥協的追求”,更為注重“強調創造力與情感抒發的浪漫主義”。[15]253如前所述,路遙在創作中汲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營養,并上溯到對于高爾基浪漫主義文學的理解與闡釋,進而結合中國現實的社會實際和時代對于個體的要求,將這一在傳統的現實主義所盛開的浪漫主義花朵進行了自我的創造。一方面,他為我們清理出在八十年代紛繁復雜的文學思潮和文學運動中,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一個傳統的回溯與變異。另一方面,路遙在浪漫主義文學創作實踐中體現出的特立獨行的風格昭示出作家主體性的意義,也喚醒對于一種文學風尚不同側面認識的理論實際,從這個意義上說,路遙無疑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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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許永寧(1987年—),男,漢族,陜西旬邑人,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思潮與流派。
(責任編輯:朱希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