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馬克思恩格斯對民主制進行了深刻的分析與論述。但令人遺憾的是,目前國內學術界直接針對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民主制論述的研究并不多。已有的相關研究集中圍繞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國家民主制的論述而展開,主要探討分析了馬克思恩格斯對于民主制內涵以及資本主義民主制形成、意義、局限和發展前途的理解。例如俞可平教授的《馬克思論民主的一般概念、普遍價值和共同形式》一文闡述了馬克思對民主制的理解,“按照馬克思關于國家消亡的邏輯,民主制是國家的最后形式。在民主制中,全部政治權力回歸社會,國家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開始消亡。換句話說,要實現無國家的共產主義理想社會,民主制是必經的最后環節”[1]。以往學術界對民主制的研究取得了一些富有啟發意義的成果,但總體來看尚存在兩方面明顯缺失:第一,研究主要聚焦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國家民主制的論述,缺乏對其關于社會民主制論述的關注,這容易使人們誤以為馬克思恩格斯所闡述的民主制即是國家民主制;第二,是研究缺乏對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類民主制演進論述,特別是對他們關于前資本主義社會民主制演進論述的梳理分析,這也使得以往的研究未能全面揭示馬克思恩格斯人類民主制演進思想,導致人們難以全面準確的理解和把握馬克思恩格斯民主制思想。為此,本文將重點關點以往研究缺失,以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民主制演進的論述為主線對他們的民主制思想進行再闡釋。
馬克思恩格斯闡述的人類社會最早的民主制形態是原始社會民主制。馬克思晚年的“古代社會史筆記”特別是《路易斯·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以及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運用唯物史觀對原始社會民主制進行了科學的分析。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人類在進入階級社會之前經歷了漫長的以血緣為基礎的氏族社會,氏族是氏族社會賴以維系的根基,其在自然分裂過程中大致發展成為胞族、部落、部落聯盟等社會組織形式,當然也存在一些特殊的情形,在一些族人中間,“胞族可能是沒有的,在多立斯人中間就是這樣;部落聯盟也不是到處都有成立的必要”[2](97)。每個氏族都有酋長,酋長是平時的首腦,一些氏族還有軍事領袖即酋帥,酋長和酋帥都由氏族選舉產生并可由氏族罷免。在氏族中,“全體成員都是人身自由的人,都有相互保衛自由的義務,在特有權利和個人權利方面一律平等;……自由、平等、博愛,雖然從來沒有明確表達出來,卻是氏族的根本原則”[3]。氏族都有議事會,氏族議事會同氏族一樣古老,它是所有氏族成年男女均可平等參與氏族事務表決的民主集會。在氏族發展成為部落后,氏族議事會隨之發展成為部落議事會,酋長和酋帥隨之成為部落議事會成員。部落議事會“公開開會,四周圍著其余的部落成員,這些成員有權加入討論和發表自己的意見;決議則由議事會做出。按照通例,每個出席的人都可以隨意發表意見”[2](90-91)。恩格斯將上述與原始共產主義經濟基礎相適應、氏族成員完全自由平等且能夠直接參與的原始社會民主制稱之為“自然形成的民主制”[2](104),并贊嘆道“這種十分單純質樸的氏族制度是一種多么美妙的制度呵!”[2](95)恩格斯指出,“自然形成的民主制”是在野蠻時代低級階段達到全盛時期的。經過野蠻時代的中級階段,進入野蠻時代的高級階段,“自然形成的民主制”逐漸“衰落”為“軍事民主制”[2](164)。恩格斯認為這種“衰落”從原始社會組織發展上看始于部落聯盟的形成。“軍事民主制”的主要組織架構包括議事會、民眾大會和軍事首領。此時,議事會主要由氏族長老貴族組成,民眾大會主要由成年男子組成,軍事首領成為常設職位、由人民選舉產生。“軍事民主制”的產生是順應當時社會狀態和社會成長的結果,因為,隨著原始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剩余產品開始出現,氏族人口隨之增長并逐步發展成為規模更大的部落、部落聯盟,一些部落和部落聯盟又聯合成民族,與此同時,財產差別開始出現,“隨之也就在古代自然形成的民主制內部產生了貴族分子。各個小民族(Volkchen),為了占有最好的土地,也為了掠奪戰利品,進行著不斷的戰爭;以俘虜充奴隸,已成為公認的制度”[2](103)。在這種情況下,“軍事民主制”的建立成為必然。不過,隨著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人的謀生條件也在發生變革而這種變革又帶來了社會結構的變化,于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個社會,“它由于自己的全部經濟生活條件而必然分裂為自由民和奴隸,實施剝削的富人和被剝削的窮人,而這個社會不僅再也不能調和這種對立,反而必然使這些對立日益尖銳化”[2](169)。這也就表明,在業已形成的對立沖突的階級社會,“軍事民主制”無能為力,陷于崩潰。
在此情況下,“為了使這些立于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2](170)。這樣,原始社會民主制就被適應形勢需要而產生的國家制度所代替。馬克思恩格斯揭露了國家的本質,“它在一切典型的時期毫無例外地都是統治階級的國家,并且在一切場合在本質上都是鎮壓被壓迫被剝削階級的機器”[2](176)。但他們同時肯定了階級國家制度取代原始社會民主制的歷史進步性,在他們看來,國家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文明社會的概括”[2](176),人類社會從原始民主制進入國家制度也就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人的活動嚴重受制于大自然、個人高度依存于共同體的原始狀態,這是因為,原始社會民主制是建立在極不發達的生產力基礎之上,是建立在個人依存于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基礎之上,是建立在“小國寡民”基礎之上,也是人類社會初期相當簡單和粗糙的制度設計。
原始社會解體后,人類社會出現的首個國家類型,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是奴隸制國家。古希臘特別是希臘雅典城邦被認為是西方民主政治的發源地。在雅典城邦國家形成初期,政治權力一度為氏族貴族所掌控,這使得貴族與平民之間處于對立狀態。為化解這一困境,政治家梭倫、克利斯提尼以及伯利克里相繼進行了政治改革,通過他們的改革,雅典逐步確立了被后世認為是西方現代民主制源頭的雅典城邦民主制。這一制度的主要特征是國家由部落所選出的“代表組成的議事會來管理的,最后一級的管理權屬于人民大會,每個雅典公民都可以參加這個大會并享有投票權;此外,有執政官和其他官員掌管各行政部門和司法事務”[2](116)。不過,恩格斯在考察后發現,在雅典城邦全盛時期,“自由公民的總數,連婦女和兒童在內,約為9萬人,而男女奴隸為365 000人,被保護民——外地人和被釋奴隸為 45 000人。這樣,每個成年的男性公民至少有 18個奴隸和 2個以上的被保護民”[2](117),因此,他認為,從形式上看,雅典城邦實行的是民主的國家制度;但從內容上看,它實行的實際上是奴隸主民主制。馬克思恩格斯都承認奴隸社會取代氏族社會的歷史進步性,但他們同時認為奴隸制包括奴隸主民主制也會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而走向消亡,因為“自由和奴隸制形成一種對抗”[2](538),奴隸制一方面“封鎖了這種生產方式的出路,而另一方面更加發展的生產受到了奴隸制的限制,迫切要求消滅奴隸制”[4]。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奴隸社會走向解體,人類進入封建社會。在封建社會,國家最普遍的形式是君主制。對于封建君主制,馬克思指出,“在君主制中,整體,即人民,從屬于他們的一種存在方式,即政治制度。”[5](39)他同時指出,“在中世紀,財產、商業、社會團體和人都是政治的;國家的物質內容是由國家的形式設定的。每個私人領域都具有政治性質,或者都是政治領域;換句話說,政治也就是私人領域的性質。在中世紀,政治制度就是私有財產的制度,但這只是因為私有財產的制度就是政治制度。在中世紀,人民的生活和國家的生活是同一的,人是國家的現實原則,但這是不自由的人。因此,這是不自由的民主制,是完成的異化”[5](42-43)。由于國家的存在本身是一種制度存在,所以馬克思在此將組成政治國家的國家制度稱之為“政治制度”。馬克思在此使用“不自由的民主制”稱謂中世紀國家制度,究其原因在于,在他看來,“民主制是國家制度的類”[5](39),“民主制是作為類概念的國家制度”[5](280),作為類概念國家制度的民主制,其本質規定性在于:國家是人的自由的產物,“人創造國家制度以保證每個人的自由不受他人的威脅和侵害。人是創造國家制度的主體,人創造國家制度的目的是為了保障自身的自由,因而,國家制度本質上是基于人的自我規定而形成的”[6]。類概念國家制度民主制所規定的人與國家之間的這種關系要求人民在創造國家之后必須掌控國家權力,使之服務于人民,只有為人民所掌控、服務于人民的國家制度才能稱得上是民主制;此外,由于人天生是社會動物,人的生存和發展從根本上講要落實于社會之中,所以國家與人的邏輯關系通常會轉化為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而在中世紀,國家制度背離了民主制的本質規定性,國家異化為社會的異己力量,束縛了人的自由,人民的生活與國家的生活相統一,人是不自由的人,所以,它是“不自由的民主制”。
需要進一步探究的是,通常認為歐洲中世紀的國家制度是專制制度,馬克思為何要特別使用“民主制”來稱謂它呢,僅在其前面加上了“不自由的”限定詞。這就涉及馬克思對國家民主制的另一重理解。馬克思認為作為類概念國家制度的民主制“對其他形式的國家制度的關系,同類對自己的各個種的關系是一樣的。”[5](40)也就是說,在他看來,一切國家制度形式都是類概念國家制度民主制的“種”,包括君主制,只不過君主制是它變異的“種”,壞的“種”,正如馬克思所說,“君主制則只是國家制度的一種,并且是壞的一種”[5](39)。根據馬克思的闡述自然可以得出下面結論:民主制的基因存在一切國家制度形式之中,只不過在不同的國家制度形式中體現的程度不同罷了,進一步說,對于作為類概念國家制度的民主制而言,不同的國家制度形式都是其不同的“種”。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一切國家形式在民主制中都有自己的真理,正因為這樣,所以它們有幾分不同于民主制,就有幾分不是真理”[7](282)。既然一切國家制度形式都作為類概念國家制度民主制的“種”而存在,所以也就有了馬克思恩格斯經常使用不同的限定詞加上“民主制”的詞根來稱謂不同“種”的國家制度形式,比如前文提及的以“不自由的民主制”稱謂中世紀國家制度。
不過,馬克思并未稱謂奴隸社會國家制度為“不自由的民主制”。這是否意味著他認為奴隸社會國家制度不屬于“不自由的民主制”呢?當然不是。馬克思在論述奴隸制時指出,“在奴隸制關系下,勞動者屬于個別的特殊的所有者,是這種所有者的工作機。”[8](462)很顯然,馬克思這里提及的“所有者”是指奴隸主。他同時指出,“在古代國家中,政治國家構成國家的內容,并不包括其他的領域在內”[5](41)。這里的“古代國家”指的是奴隸制國家,正如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說,“現代國家承認人權同古代國家承認奴隸制是一個意思。就是說,正如古代國家的自然基礎是奴隸制一樣,現代國家的自然基礎是市民社會以及市民社會中的人”[9]。列寧后來在馬克思論述的基礎上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奴隸占有制國家可以是君主國,貴族共和國,甚至可以是民主共和國。管理形式確實是多種多樣,但本質只是一個: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10]。基于馬克思的闡述可以看出,在奴隸制國家中,國家是奴隸主階級的國家,它同樣異化為社會的異己力量,現實的人是被國家剝奪了類本質的人,是不自由的人,正如馬克思所言,“現代意義上的平等和自由所要求的生產關系,在古代世界還沒有實現,在中世紀也沒有實現”[8](197),因此,奴隸制國家制度也是“不自由的民主制”。當然其與中世紀“不自由的民主制”是存在差別的,前者代表奴隸主階級的利益,后者代表封建主階級的利益,前者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最終為后者所取代。恩格斯鑒于“不自由的民主制”的巨大局限性,認為“它標志著國家發展的低級階段”[2](173)。換言之,“不自由的民主制”是國家發展低級階段的民主制,或者說低級階段的國家民主制是“不自由的民主制”。伴隨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資產階級的興起和壯大,新興資產階級與封建統治階級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這樣,一場由資產階級領導的政治革命進入了人類歷史,國家與國家民主制也由此邁入更高階段。
馬克思積極評價了資產階級政治革命所帶來的政治解放。他認為,“政治解放當然是一大進步”[5](174)。一方面它實現了宗教與國家的分離,國家擺脫宗教而得到解放。“人把宗教從公法領域驅逐到私法領域中去,這樣人就在政治上從宗教中解放出來。宗教不再是國家的精神”[5](174)。信仰宗教完全成為個人私事。另一方面它實現了社會與國家的分離。它“把國家事務提升為人民事務,把政治國家組成為普遍事務,就是說,組成為現實的國家;這種革命必然要摧毀一切等級、同業公會、行幫和特權,因為這些是人民同自己的共同體相分離的眾多表現。于是,政治革命消滅了市民社會的政治性質。”[5](187)進一步說,它“完成了從政治等級到社會等級的轉變過程,或者說,使市民社會的等級差別完全變成了社會差別,即沒有政治意義的私人生活的差別。這樣就完成了政治生活同市民社會分離的過程”[7](344)。當然,政治解放所取得的最現實的成果莫過于它以憲法的形式確立了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家提出的自由、平等、私有制不可侵犯等人權,“人身、新聞出版、言論、結社、集會、教育和信教等等的自由,都穿上憲法制服而成為不可侵犯的了。”[11](597)
馬克思將實現了政治解放的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制度稱之為“政治民主制”[5](187)。相對于“不自由的民主制”,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政治民主制”是國家民主制發展的高級階段。作為國家民主制高級階段的資產階級民主制主要包括兩種政體:君主立憲制和民主共和制。黑格爾曾在《歷史哲學》中提出歷史將終結于君主立憲制的論斷。恩格斯反對這一論斷,他認為,歷史的進程好比螺線,“歷史從看不見的一點徐徐開始自己的行程,緩慢盤旋移動;......不時擦過它的舊路程,又不時穿過舊路程。而且,每轉一圈就更加接近于無限”[12],所以它不會終結于君主立憲制。不僅如此,恩格斯還認為,君主立憲制是不徹底的資本主義國家制度,在資產階級尚未與君主專制政體完全決裂之時,君主立憲政體是資產階級統治的適當形式,但只有民主共和國才是資產階級統治的徹底和最后的形式。馬克思進一步指出了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相對于資產階級君主立憲政體的進步意義,在他看來,普選權、人民權利等“這一切美妙的玩意兒都建立在承認所謂人民主權的基礎上,所以它們只有在民主共和國內才是適宜的。”[13](314)“理性的國家、盧梭的社會契約在實踐中表現為,而且也只能表現為資產階級的民主共和國”[13](356)。
馬克思恩格斯同時指出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政治解放實現的所謂人權“無非是市民社會的成員的權利,就是說,無非是利己的人的權利、同其他人并同共同體分離開來的權利”[5](182)。一句話,在市民社會中人是異化了的人,市民社會對于人而言是異化的社會。在市民社會,“人決不是類存在物,相反地,類生活本身即社會卻是個人的外部局限”[5](173),社會成為個人逐利的戰場,人的世界是互相隔絕對立的個人世界。在政治國家,“即在人被看作是類存在物的地方,人是想象的主權中虛構的成員;在這里,他被剝奪了自己現實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非現實的普遍性。”[5](173)也就是說,國家作為普遍利益的共同體是虛幻的,它實際上只是代表“普遍利益”形式掩蓋下的資產階級的利益。這表明,政治解放盡管實現了社會與國家的分離,但卻帶來了新的問題即人的兩重化,也就是,人作為抽象的人存在的政治生活表面上是平等的,而作為具體感性的人存在的物質生活事實上是不平等的。人的雙重生活使人在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中均失去了真實性,國家和社會因分立而對立,人并沒有擺脫國家的限制,國家對人而言依然是異己的力量,人依然是不自由的人,無法過上類生活,實現自由自覺的類本質。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結果?根本原因在于私有財產。馬克思認為,“在私有權關系的范圍內,社會的權力越大,越多樣化,人就變得越利己,越沒有社會性,越同自己固有的本質相異化。”[14](29)私有財產“這一項權利就是自私自利的權利。這種個人自由和對這種自由的享受構成了市民社會的基礎,這種自由使每個人不是把別人看作自己自由的實現,而是看作自己自由的限制”[5](184)。需要指出的是,政治解放盡管從政治上廢除了私有財產,表面上實現了人的政治平等,但“從政治上廢除私有財產不僅沒有廢除私有財產,反而以私有財產為前提。……國家還是讓私有財產、文化程度、職業以它們固有的方式,即作為私有財產、作為文化程度、作為職業來發揮作用并表現出它們的特殊本質”[5](172)。這是因為,“資產者不允許國家干預他們的私人利益,資產者賦予國家的權力的多少只限于為保證他們自身的安全和維持競爭所必需的范圍之內;因為資產者一般以國家公民的姿態出現只限于他們的私人利益要他們這樣做的范圍之內”[15](412)。一句話,在私有制社會不可能出現作為真正普遍物、內容和形式相統一的民主制。因此,要突破這一困境,就必須消滅私有制。
消滅私有制,重要的前提和任務是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建立無產階級專政。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爭得民主。無產階級將利用自己的政治統治,一步一步地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里,并且盡可能快地增加生產力的總量。”[11](293)在他們看來只有如此,無產階級才能在發展進程中創建一個沒有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聯合體以代替舊有的階級社會。可以看出,馬克思恩格斯把無產階級統治作為廢除私有制的重要前提和保證,同時他們也表達了另一觀點:即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后要利用自己的統治盡快增加生產力總量,進而使社會的形式能夠消弭存在的階級分化,從而消滅以之為基礎的國家機器。需要指出,前文他們所說的“爭得民主”就是指建立無產階級民主,也是指無產階級專政,其國家制度呈現是無產階級民主制。對于無產階級專政在人類社會歷史進程中的角色和作用,馬克思認為它是資本主義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轉變的政權過渡形態。
接下來的問題是,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后應該實行什么樣的民主制呢?馬克思恩格斯對此沒有詳細的描述。他們唯一見證過的無產階級政權是短暫存在的巴黎公社。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總結了巴黎公社政權建設的經驗并給予了肯定:“公社是一個實干的而不是議會式的機構,它既是行政機關,同時也是立法機關”[13](55);“公社是由巴黎各區普選選出的市政委員組成的。這些委員是負責任的,隨時可以罷免。其中大多數自然都是工人或公認的工人階級的代表”[13](55);它廢除了以往高官顯貴所享有的特權;在公社,“一切社會公職,甚至原應屬于中央政府的為數不多的幾項職能,都要由公社的勤務員執行,從而也就處在公社的監督之下”[13](121),等等。馬克思的總結闡述了無產階級民主制的一些建構原則和措施:行政與立法職能合一即“議行合一”的公社,實行普選制、罷免制、監督制、廢除官僚特權制等。馬克思最后評價道:“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實質上是工人階級的政府,是生產者階級同占有者階級斗爭的產物,是終于發現的可以使勞動在經濟上獲得解放的政治形式。”[13](58-59)恩格斯則更是提出:“巴黎公社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國家了。”[16]
既然如此,那么巴黎公社是一個什么意義上的國家呢?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它就是巴黎無產階級在二月革命時提出的“社會共和國”。當然,在他們看來,社會共和國是在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基礎上發展而來的,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進行最后決戰的國家形式。盡管都是民主共和國,但相較于資產階民主共和國,社會共和國是消滅資產階級統治、廢除私有制、不斷把國家所奪取的一切力量歸還于社會、實現從政治解放走向社會解放的政治形式。正如馬克思所說,“共和國只有作為‘社會共和國’才有可能存在;這種共和國應該剝奪資本家和地主階級手中的國家機器,而代之以公社;公社公開宣布‘社會解放’是共和國的偉大目標,從而以公社的組織來保證這種社會改造。”[13](104-105)可以看出,社會共和國要以公社取代少數有產者控制的國家機器,這就使得人類在進入階級國家后第一次實現了絕大多數勞動階級的民主,盡管它仍然以國家的形式而存在,但“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國家了”,它是消滅階級、邁入無階級社會的政權過渡形態,是國家最高和最后的形式。正因為如此,所以恩格斯將這種國家制度稱之為“民主制”[17],很顯然,恩格斯這里所稱謂的“民主制”不是指作為類概念國家制度的民主制,而是指作為“種”的國家制度形式的民主制,具體地說,是指無產階級民主制。恩格斯的這一稱謂與馬克思對“民主制”的理解是一致的,這一點從論文開頭引用俞可平教授對馬克思民主制思想的闡述可以明顯看出。
如前文所述,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專政是消滅私有制、消滅階級、消滅國家的最后國家形式,人類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也就意味著進入了無私有制、無階級、無國家的社會。當然,從邏輯上講,人類首先進入的是低級階段的共產主義。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低級階段的共產主義并不是完美無缺的,因為它“不是在它自身基礎上已經發展了的,恰好相反,是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經濟、道德和精神方面都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13](304)。共產主義低級階段實行的是按勞分配,“在這里平等的權利按照原則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法權,雖然原則和實踐在這里已不再互相矛盾”[13](304)。不過,馬克思認為低級階段共產主義存在的種種不完美之處對于剛剛脫胎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低級階段共產主義社會而言是不可避免的。
進入共產主義高級階段,“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法權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13](305-306)高級階段的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14](120)。此時,自由平等的生產者聯合體按新方式組織生產的社會,“各個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由”[15](84),“人終于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13](760)。此時,公共權力真正回歸社會,但社會公共管理職能依然存在,每個人通過聯合體的管理工具自由平等地的參與聯合體事務的管理,這是“真正的民主制”[5](41),是原始社會民主制的“復活”。當然,這個“復活”如恩格斯引用摩爾根的話所講,“將是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復活,但卻是在更高級形式上的復活”[2](179)。換言之,共產主義“真正的民主制”是高級階段的社會民主制,事實上也是民主制發展的最高階段和終極形式。
需要指出的是,如前文所述,馬克思所說的共產主義低級階段也即我們現在所講的社會主義是沒有私有制、階級和國家,但從中國現實來看,卻是存在私有制、階級和國家。為何會出現這一反差?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中國發生社會主義革命的現實基礎和具備的條件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存在重大差別,其中核心的差別體現在生產力的發展程度上。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社會階級的消滅是以生產高度發展的階段為前提的”。[13](756)19世紀中期他們曾設想社會主義革命首先在歐洲幾個生產力發展水平較高的資本主義國家同時發生。不過,眾所周知,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是在生產力十分落后的情況下發生的。時至今日,經過多年發展,中國的生產力水平總體上已大大提高,但仍達不到消滅階級和私有制所需要的程度,所以這就決定了當前中國的根本任務仍然是發展生產力。為了進一步發展生產力,當前和今后很長一段時期內,中國不但不能消滅私有制,而且還必須在堅持公有制經濟主體地位的同時大力發展和積極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而這也就決定了現階段中國不可能消滅階級階層,這樣自然也不可能消除階級階層之間以及他們內部在根本利益一致基礎上的矛盾包括對抗性的矛盾,此外,由于我們也不可能完全消滅破壞和敵視社會主義的敵對分子,加之西方國家從未放棄“和平演變”中國的圖謀,所以,這些就要求中國必須堅持和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政權,只有堅持和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政權才能為生產力的不斷發展提供堅強政治保證,而這種保證直到生產力發展達到消滅私有制、階級和國家的程度才會消失。
綜上可見,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民主制的論述集中于社會與國家兩大組織空間,遵循著“社會民主制→國家民主制→社會民主制”的演進主線。在國家產生前和消亡后的無國家時代,民主制是作為社會管理工具的社會民主制;在國家產生后和消亡前的國家時代,民主制是作為階級統治工具的國家民主制。國家民主制包含兩種理解:一是作為類概念國家制度的民主制,這是規范意義上的民主制;一是作為“種”的國家制度形式的民主制,這是經驗意義上的民主制。民主制演進的歷史起點是低級階段的社會民主制,終點是高級階段的社會民主制,其間大致經歷低級階段、高級極端和最高階段的國家民主制。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民主制演進的根本動力是生產力,直接動力是階級斗爭。民主制作為上層建筑的范疇決定并服務于一定的經濟基礎,并最終決定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階級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是生產力有了一定程度發展但又未能充分發展的產物。在生產力極端低下的原始社會,不存在階級,生產力的發展使得人類社會進入階級社會,出現階級國家,而隨著生產力的高度發達,人類終將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到那時,全人類將得到自由全面發展,階級與階級國家也將消亡。在階級社會,不同階級間在經濟上的根本對立集中體現在政治斗爭上,而正是這種階級間的對立和斗爭直接推動了民主制的演進。
如前文所述,國家是由人創造的。但遺憾的是,人民在創造國家后的很長一段時期內卻沒能掌控它,以至于國家淪為階級統治的工具,異化為束縛社會和人的自由的力量。人真正開始自由理性地按著類概念國家制度民主制的本質規定性去建構具體國家制度形式的民主制則始于近代。因為只有到了近代,政治革命實現的政治解放才使人擺脫了對國家的依賴、實現了自由和自主并獲得了掌控國家的地位。不過,政治解放及其實現的“政治民主制”存在巨大局限性,為此,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推翻資產階級民主制、建立無產階級民主制并最終過渡到共產主義“真正的民主制”的民主制建構目標以及一些相應的原則和措施。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帶領中國人民從實際出發經過奪取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以及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后的社會主義政治建設,最終建構了符合自身國情、符合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制。這一制度存在巨大優越性,但仍有待健全。中共十九大提出要健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制并明確了相應的原則、落實思路與舉措。就當前中國民主制建構而言,重要的任務是貫徹落實十九大精神、不斷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制,從而為“真正的民主制”的最終實現奠定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