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立新
直到今天,在各種各樣有關教育的場合,自報家門時說到“我是王策三老師的學生”,總是會被別人“高看一眼”,并且收獲一句“名師出高徒”的恭維。高徒不高徒自己心中有數,不過身為開門弟子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王老師走后,陸續讀了師弟妹們一篇篇懷念文章,由不得一次次動容,常感自己再寫真是多余,可還是寫了。原來這樣文字果然是為自己而寫,因為不寫則不得安寧。
寫什么呢?該說的大家都說過了,想來王老師是內涵豐富的學者,那么便可以寫寫 “我的”王老師。
“就怕王老師打電話”
與王老師的相遇,真是偶然,不同于師門的諸多后來者,他們多是慕先生之名,抱定師從名宿、投身學術的信念而來,我則純屬意外。77級臨畢業時忽然傳來消息,國家要派遣公費留學生!靜待分配的同學聞風而動,除個別學俄語的同學扼腕嘆息外,全班緊急動員突擊備考,那一番轟轟烈烈、幾乎全班出動的氣勢空前絕后。我則稀里糊涂地跟著湊熱鬧,稀里糊涂地居然得中,稀里糊涂地去參加英語培訓,稀里糊涂地又被刷了下來……準備參加分配之際,班主任劉傳德老師再三慫恿,轉國內研究生便利至極,王策三老師學問精深,是國內有名專家,剛剛開始招生云云。想起來曾經選修過“教學論”,嗯,那個老頭挺和氣的,劉老師又這么誠懇,學校里面再晃幾年好像也不錯,轉就轉吧。于是開始了與王老師的師生緣,到先生離去,是35年。
我這樣的“不速之客”,想必王老師心中是不會滿意的。初次見面,警惕十足地詢問:愿意學教學論?為什么?我連忙祭出唯一法寶:選修過的,您上的課啊!學校里沒啥比教學重要啊是吧!王老師拉開抽屜,取出個小本子:“是,選修過,作業題目是……”這可是嚇一跳,我急忙接過:“‘寓德育于智育之中口號的分析,您說這個口號不夠科學,不過分析有合理處,是自己的看法……”“嗯嗯。”
說實話,教育學這樣的學科,學好難而又難,混個看得過去的成績卻相對容易。四年本科,除了心理學、人體解剖、中外教育史這些課程覺得有趣,教育學、馬列論教育這樣的基本理論課我一向敬而遠之,大把時間都去亂看小說和雜書。忽然升格成研究生,完全找不到北,究竟研究個啥?徹底不得要領。
心虛之下,開始了一頓亂讀書,好在那時讀研的課程遠遠沒有如今這樣多,時間充分,后來成為人教社綠皮經典的書逮住一本是一本。讀得多了,腦袋里面亂哄哄打架,于是經常晃到王老師處,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求問以及亂發心得。不知道王老師究竟是如何忍耐那些胡說八道的,只記得他對于看書極為贊同,且從未打擊過我種種幼稚可笑的看法及“異端邪說”。更不得不服氣的是,無論說到哪一本,王老師都接得住,忘不了每次談過后,回來第一件事必是急急將已經讀了一遍二遍的書再翻個三遍四遍:可不是,洛克基本就是家庭教育視角,斯賓塞的主張對照癸卯學制相映成趣,杜威確實極為看重科學知識,等等。就這樣一本本讀下來,漸漸累積起了一些專業常識,而且逐漸領略了這個看起來和氣的“老頭”學問深厚。如今回憶那時形狀,真是不堪!想起來便去敲門,而且從未覺得不妥。王老師說過幾次:“沒有事先預約敲門就來,而且次次如此,除了你就沒有別人。”這已經是明明白白的提醒,可是居然仍未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無禮,后來得知一些師弟妹居然也是如此,不知我這個大師姐是不是始作俑者?慚愧!
那時的專業課只有兩門,一門正是“教育名著選讀讀書報告”,我選了葉希波夫和達尼洛夫的《教學論》,現在的年輕人大約已經很少會讀這本書了,那時卻是數得過來的“專著”。我和王老師說選擇的理由:“好像把凱洛夫教育學的教學論那部分拿出來,放大了似的。”王老師很高興地點頭同意。說是讀書報告,其實大約超過三分之一都是摘抄,著實花了不少氣力。究竟讀書報告得了個什么分數?一點印象也無,只是記得王老師對于大段抄這樣的笨做法一再鼓勵:“讀書是要這樣,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即使為批判也先要弄清楚別人說的到底什么意思……”
另一門專業課作業是教育實踐調查。由此,更加領教了王老師的不好糊弄。入學初始,王老師便和顏悅色卻毫無商量余地地要求我們去中小學聽課,且指名道姓,這個實驗那個改革必看必觀摩——不是走一趟了事,動輒便是十天半月。身在教學論專業,對此當然說不出半個“不”字,天知道這對本科睡了四年懶覺的我來說何其殘酷!聽課的學校遍布北京,每日里上鬧鈴、擠公交苦不堪言,睡眼惺忪地掙扎起床時,每每咬牙切齒,怨北京城大得沒有天理,怨王老師苛刻得不近人情,不能換個學校嗎?不能換個時間嗎?當面卻不敢吱一聲。有時想想,王老師知道嗎?我感覺他其實是知道的,甚至早就準備好了我去申訴時給我迎頭痛擊。不過,一來二去終究聽出來些味道,不時有所評價,這個老師很棒,那個老師講得不清楚,如此實驗確有道理……當然,這樣的評價,是入不了王老師法眼的。在他咄咄逼人的追問下,也就慢慢地學會了思考,究竟“棒”在哪里?何以沒有講清楚?實驗改變了什么?作業的完成頗有收獲。回頭去想,從學生視角的聽課轉變為教育者的聽課,始于此時吧。
兩門課的報告還在進行時,已經到了論文時期。從選題到資料,從提綱到寫作,著實緊張,完成初稿時長出了口氣:有生以來最長的一篇文章,空前辛苦。當然這時已經多少領教了王老師的厲害,開始準備迎接暴風驟雨。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天便接到電話:馬上過來。這個時間不能不讓我誤以為有什么其他事情,一路顛簸進門后,卻見到王老師前所未有的鐵板面孔,以及前所未有的嚴厲:“這是什么?沒有題目,標點符號不認識,許多字無法辨認,重新抄寫后再拿來吧。”好一記悶棍!彼時完全崩潰,灰溜溜出了王老師家門就掉了眼淚,委屈得肝腸寸斷:不是草稿嗎,有什么不能看啊?題目還在斟酌啊,標點符號到底算什么呢?居然看都沒看就打回來重抄,好幾萬字啊!
身為恢復高考后首屆的77級大學生,在當時是件蠻得意的事情,從至愛親朋乃至社會大眾,總歸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其實就我而言,對于學問一道,直到此時實在“猶未登堂”。拜“文化大革命”所賜,學歷戛然而止于小學五年級,初中三年付之于各種批斗會、游行、農村工廠的勞動,然后搖身一變成為工人階級,起碼的基礎教育尚未完成一半,哪里有什么系統知識、學術訓練。大學四年,懵懵懂懂,最嚴格的本科畢業論文寫作,又因為留學考試被愛護學生的老師們放了一馬。種種之下,其實就是以小學生的作文水平直接開寫碩士學位論文,學術規范是啥?嗯?這一筆賬,終于在多年之后算清楚。后知后覺地驚異于自己的無知無畏,那樣的玩意兒,居然也敢交上去,這不是找死嗎?不覺得丟人還老大委屈!那時我也開始帶學生,實話說,學生們比起我當年是強得太多。即便如此,談及一些專業問題,談起論文寫作的若干要求,常常感覺心力交瘁。忽然舊夢重溫心驚肉跳,急忙忙跑到王老師處:“王老師王老師,想當年我都快把您氣死了吧?”王老師忍俊不禁:嘿嘿嘿嘿……
回到當時,那件事后便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是王老師一來電話,立刻緊張兮兮:立正、 肅容、平視前方,家人一律“肅靜”“回避”,以至于兒子很快發現端倪,動輒大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老師打電話!
近年來,同門相聚常常提及,王老師越來越慈祥啦!還真是,笑容頻率增加,批評委婉許多,一兜水果兩盒茶葉也終于不用擔心被拒之門外了。不過慈祥歸慈祥,大家的“怕”似乎并無消失,至少我是這樣。
大學轟轟烈烈的科學化管理,號稱與國際接軌,論文數量、刊物等級一時成為教師的“緊箍咒”。那時一邊不斷地發牢騷,一邊不停地數數,完成了幾篇,還差幾篇……雖然不能說都是敷衍,但“蘿卜快了不洗泥”是難免的。一次,王老師以晚年特有的慈祥問我:“他們幾個經常拿文章來討論,你怎么都不給我看呢?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這一問令我一呆:就是,為什么啊?要知道,那時碩士博士論文若能得王策三先生指點已經是年輕人的殊榮,通常要在前言后記里面專門加上一筆的。我一邊琢磨一邊哼哼唧唧:“是這樣啊,您如果提意見呢,往往太厲害,每次都是我自己沒有想到的。改呢很難,不改呢自己又過不去,難受!”王老師長長地“噢”一聲,一邊笑,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頭一點一點地。忽然明白過來,還是“怕”,而這“怕”之下的心思又何其惡劣!于是打起精神,此后的幾篇論文,包括發表的,也包括可能永遠無法發表的,又開始坦蕩蕩地請王老師審閱,難堪自然不免,但更多的是思考的樂趣,是不斷的收獲。
其實王老師的厲害旗幟鮮明,學生的怕他,也是邊界清晰的。談專業,只要你下了功夫,有所思考,但凡有一點道理,無論如何簡單幼稚甚或不著四六,他是不會怒的。當然,若是有些微不懂裝懂,敷衍蒙混,你就休想過關,耍小聰明則必定招致疾風驟雨:褻瀆學術,豈能容忍!正如他經常說:“你們過去做什么,將來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我不會干涉也不應該干涉。但現在,既然在我這里讀學位,一篇學位論文,必須下功夫。我就是要按照學術規范來要求你,此事沒有商量。”幾十年來,他始終如一。
“教育學最難”
教育學學術水平的微妙之處,每個行內人都無法回避。錢鐘書在《圍城》里的調侃,更是廣為人知。在所難免地,也會與王老師談起這個話題。我說難怪別人調侃,教育學確實水平有限啊。此前此后的幾十年中,與許多人聊過這個話題,時至今日,王老師的反應是最讓我佩服的:“就是啊,和其他許多學科相比,是差了太多啊!很多東西沒有說清楚嘛!”王老師又問:“你倒是說說,為什么?”“難以吸引一流人才吧,就說您,還不是誤打誤撞進的這個門。”“這算一個吧,還有呢?”“年輕也是吧,比不得哲學啦歷史啦源遠流長。”“也可以算一個吧,還有呢?”記不得我又信口開河了些什么,王老師仍然不以為然。“想不出啦,那您怎么看?直說吧,您認為是為什么?”“嗯,最重要的是,教育學最難、教育研究最難啊!”愣了幾秒后,我頓時笑得沒心沒肺。彼時哪里想得到,后來的時日中,不知有多少回我對學生一次次重復著王老師的感嘆:教育學最難啊!教育研究果然是難啊!只是,哪里還笑得出來!
坦承教育學“差太多”的從容豁達與教育學“最難”的判斷,構成了奇異的對比和張力,好像交錯著的經緯,編織出他學術生涯的基底。因為“差太多”,王老師對教育學盤根究底,終其一生無怨無悔;因為“最難”,王老師做學問如臨如履,舉輕若重,舉重更重,無論對自己的著述,還是對學生的作業,嚴厲到苛刻。
入門后,很快發現王老師知識淵博,尤其國學根底深厚,而且頗有情趣。他糾正我“《南華經》就是《莊子》啊”,調侃我“怎么像寧府的賈珍,不理家務”。當人們還在為鄧麗君的歌是否為靡靡之音爭得勢不兩立時他由衷感慨:“真是好聽啊!”王老師甚至不乏幽默感。記得為送兒子上學,年過三十我開始騎自行車,一日校園相遇,王老師頓時笑容滿面:“哈哈,會騎車了不錯……”豈料一見之下我立刻手忙腳亂,車子向著王老師直沖過去,我急得直喊:“躲開王老師躲開!”王老師笑得更甚,腳下卻是一步未動。直到車子在他身前不到一米處停下,我汗都出來了,王老師卻好整以暇慢悠悠將話說完:“技術可是不怎么樣!”他有時也頗能婆婆媽媽姑息學生。還是我碩士畢業之前,一次,王老師去天津講課(少有的事),替我答應那邊介紹下論文主要內容。知道無法推脫,越想越是嚇得半死:“王老師您可得幫我啊,我一看您您就點頭啊,微笑也行,可別皺眉頭啊!我說錯了您回來怎么罵都行。”不知道我怎樣講完的,卻忘不了每一抬頭,便看見王老師輕輕頷首,觸到我視線便立即微笑。感動之余忽然覺得無比好笑,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許多……
不過,無論談莊子還是鄧麗君,也無論多么興致勃勃,不會超過十分鐘,他一定會將話題拉回到教育學,哪怕明明他其實興趣頗濃。
碩士畢業后我留在學校的教育科學研究所,當時覺得特別接地氣,各種課題都無比貼近中小學實踐,和王老師聊起來免不了喜形于色。現在想起來,王老師早就洞若觀火,看出了我功底的不足和對于教育研究認識的淺薄,于是不斷督促我繼續學習。之所以回到教育系教書,之所以讀博,都是奉命而為。當時還覺得王老師未免替學生操心太過,慢慢地才悟到先生的深意:他無法容忍一個一知半解的人瞎起勁,無法容忍一個半吊子淺嘗輒止。正如他所說,大概只有大學教師,才會因教學的需要一遍遍地與基本理論較勁,也因此有更多的機緣發現既有理論的缺陷和不足,從而追根究底有所創新。讀博是在黃濟先生門下,而無論各種作業還是論文寫作,凡與教學論相關,黃老師總要特別叮囑:教學論你不要總問我,去找你王老師,這方面要聽他的意見!黃老師的坦蕩,我的無所顧忌,以至于很長時間都覺得本來就是兩個人共同指導——那時也的確是兩位老先生經常采用的方式。多少年中,面對別人詢問博士導師,都是毫無遲疑地說:黃老師和王老師。
還記得20世紀90年代,行內曾就教育實驗的屬性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圍繞教育實驗能不能稱為科學實驗,該不該采用自然科學實驗的方法與標準等,七嘴八舌,爭執不下,十分熱鬧。有主張教育實驗尚且粗陋算不上科學實驗的,有主張教育實驗應當向科學實驗標準看齊的,有主張不妨稱之為“準科學實驗”的,雖然各有依據卻到底莫衷一是。我雖只旁觀,也頗迷茫。直至看到了王老師的文章,頓如醍醐灌頂,神清氣爽。是啊,當然要借鑒自然科學的方法,但為什么要用自然科學的標準來束縛自己?教育實驗,又豈是自然科學實驗的方法和標準能夠窮盡?教育實驗的復雜不正是需要我們去思考去發現?可不是,一旦突破了糾結,立刻柳暗花明,豁然開朗。這樣的經歷,有過許多次。王老師的專著或論文,不是大道無形,而是大道至簡,平實的語言道出深刻精辟的人所未見,我常常想,教育學的氣質,也許恰恰該當如此吧?
關于基礎教育的那場著名的爭論,至今余音猶在。一向低調,尤其不愿意出頭露面的王老師,少有地咄咄逼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沒完沒了”“不依不饒”。這當然不是和某個具體的人某個具體的事較什么勁。可是因為事關基礎教育的健康與前途,因為事關教育學的責任與使命,那么即使可能得罪什么人,即使可能沖突于什么事,也仍然“雖千萬人吾往矣”。寫到這里,耳邊仿佛聽到王老師憂心忡忡的感嘆:“這樣做法,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引起反彈的啊!”今天看看,似乎不幸而言中。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每當有人說到什么“師門”如何如何,“繼承”怎樣怎樣,王老師總是大不以為意:“古往今來,淹沒的比留下的多,何況我這樣的!”他經常借用司馬遷的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不錯,王老師一直相信,教育活動有規律可循,教育理論應當科學化,并且為此奉獻一生。
然而多少次想來想去,王老師的確是有點什么的。新中國的教育學家們,學術生涯與社會演變交織纏繞,載浮載沉命途多舛。然而,他們這一輩,卻是無愧于時代,不僅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做到了最好,而且留給了我們一些繞不過去的寶貴成果,毫無疑問,王老師是其中最為杰出的一名。
不止一次,王老師說:“說起來搞研究不能死摳概念,可我這一輩子,也就是幾個概念。教學的概念、現代教育的概念、全面發展的概念、教育實驗的概念,嘿嘿嘿嘿……”
一門學科,如若基本概念一直月朦朧鳥朦朧,且言人人殊,如何在學術殿堂安身立命?所以,幾個概念當然是有分量的。
教學的概念學生們最是耳熟能詳,不獨定義,那些著名的繞口令般的解釋也是同樣:學,是在教之下的學,教,是為學而教,學這個主體是教主導下的主體,教這個主導是對主體的學的主導,沒有離開教的學,也不存在脫離學的教……長久熏陶之下,已經成為多少人思考和分析教學的基本框架。
曾經與一位年輕朋友閑聊,說到對教學方法理解的多樣和常見的偏狹,她言道:“查了無數教學方法的定義,王老師的定義是最最牛的。”我們兩人一人一句,將王老師為教學方法概念所下定義背了一遍,小朋友意猶未盡:“說得多么清楚:一整套方式組成的,師生相互作用的活動!真是精辟、真是徹底啊。”
全面發展的概念,一度居于頂峰如今常被冷落,而即便在最輝煌時也每每伴隨著不同程度的誤解。王老師的分析闡釋,令我和許多人一樣,逐漸窺見這一概念的核心與精髓所在,悟到個性充分自由的發展才是根本的內涵,以及教育、社會與對于全面發展的相關卻不同的意義。最有趣的是一次讀某位師妹的博士論文草稿,大談全面發展時引文洋洋灑灑,忽然覺得眼熟得可以,原來竟然將王老師的闡釋也打包發送,直接送給馬克思了。其實無論是馬克思或是其他人提出,全面發展幾乎必然地會成為教育的根本目標,因為它所反映的是人類對自身發展的終極追求。不信,讀讀王老師的有關文字吧?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王老師多少是有點保守的。對此,王老師本人并不在意。不過,實在這是個太大的誤解。
他旗幟鮮明,堅決維護考試在基礎教育中的作用,但我沒有見到幾個人比他更深刻地洞察考試的弊病和局限,其犀利透徹,實在超過許多主張徹底取消考試的人。
他大聲疾呼,科學知識在學校里的地位不可動搖,然則我本人便正是在他的教導和熏陶下,漸漸地懂得教學對個性發展的豐富和無限性的意義。
他強調學校教育的尊嚴和無可替代,同時也反復地思考辨析其與家庭教育、學前教育、高等教育、成人教育之間密切錯綜的關系。
他立場堅定地主張基礎教育的穩定性,指出與高等教育的理論創新使命相比,基礎教育的傳承功能不可動搖。同時,他關心每一項教育實驗和改革,認真程度每每要超過大多數宣傳和鼓動者。如此等等,太多太多。
“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鮮是鮮,終究還是有的。
從不隨便否定,絕無輕易認同。在王老師這里,全盤接受、徹底拋棄都是不被允許的。所謂先進與落后,所謂正確與錯誤,從來不是簡單的判斷和選擇。各種主張觀點,只能來自對現實的長期、全面、反復的考察,訴諸深入、透徹、理性的分析思考。他近乎執拗地一次次提醒我們:與自然現象相比,人類的社會性活動要復雜得多,而在社會活動之中,有明確目的性的培養、塑造年青一代的教育活動,就更為復雜……。社會歷史實踐,絕不是個別人的實踐,不是某個地域的實踐,不是某個短時期的實踐……。在社會和教育的急劇變化中,我自己便不止一次陷入迷失和彷徨,多少次被王老師當頭斷喝“極端!”“偏激!”“不能非此即彼,不要陷入對立思維!”至今還能無比清楚地看到王老師的影像:偏著頭,身體稍稍向前傾,右手伸出來,食指的第一個指節有點彎曲,在空中虛點著,“就你知道學生負擔重壓力大?就你知道升學競爭殘酷?”“指望一次課程改革、考試改革,可以徹底解決片面追求升學率?”
多年前一次閑聊,我問王老師最為反感的品行是什么,并且自作聰明地猜測:“是虛偽對不對?”王老師搖搖頭:“虛偽當然不好,但不是‘最,我是搞理論的,最反感的,是膚淺。”我相信許多同行會同意,經常被人輕視的教育學,在王老師這里,每每顯示出了厚重深刻的氣質。
差不多十幾年前,王老師開始一次次地交代后事,最重要的便是,不要任何形式的“紀念”,當然包括這樣的文字。你要保證,你們要保證,單獨地承諾,幾個人同時在場還要再次承諾以便互為見證。90歲的人,盡管兩年多時間里經歷各種病痛,畢竟沒有遭受太大的痛苦,走得平靜安詳令人欣慰。然而我還是沒有想到,王老師離去產生的震撼于我會如此長久,六神無主茫然失措,這篇文字更是寫得前所未有地艱難,先是手握鼠標目瞪口呆只字也無,稍后嘮嘮叨叨欲罷不能不知所云。一次二次,看看居然是自傳,三次四次,讀讀原來是檢討……無可奈何,就此
打住吧!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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