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本遠
在關于企業社會責任的討論中,企業社會責任的合理性問題始終是學界關注的焦點。只有對企業為何應當承擔社會責任這一問題做出辯護后,對企業社會責任的進一步探討才有意義。在此問題上,功利主義者訴諸社會福利的最大化原則,義務論者則訴諸“應當誠實守信”這樣的義務論規則。與功利主義者和義務論者的研究理路不同,羅伯特·C·所羅門、埃德溫·M·哈特曼等學者將亞里士多德、麥金太爾的美德理論應用到企業社會責任實踐中,形成了美德論的企業社會責任觀。這一觀點將以誠信、友善、卓越、公正等為內容的美德作為企業社會責任的核心要素,認為美德與規則相比更應當得到關注,因為美德比規則具有更強的穩定性和內驅力,使得企業能夠更好地應對復雜的企業實踐,進而實現企業目的。由此,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辯護既不應當基于對企業自身利益的追求,也不應當訴諸外在的原則或者規則,而是應當訴諸美德。一個道德上負責任的企業并不是根據某些外在的規范來衡量自己的行為,而是由有美德的人做出企業決策并加以執行。具體而言,一方面,美德論者在企業社會責任的合理性問題上反對弗里德曼等人的股東至上論觀點,認為企業應當將實現社會繁榮作為自身的目的,通過實施有美德的行為促進社會繁榮;另一方面,在企業對社會責任的承擔問題上,美德論者反對功利主義和義務論以原則或規則為中心的做法,堅持以美德為中心來理解企業應當承擔的社會責任。
一般而言,企業社會責任指的是企業在謀取利潤之外對社會所應當承擔的責任。企業社會責任的合理性與企業目的密切相關,對企業目的的不同理解使得學者們在企業是否應當承擔社會責任這一問題上產生了分歧。堅持“股東至上論”的弗里德曼等人認為企業的唯一目的就是為股東謀取利潤。*對“股東至上論”的分析可參見解本遠:《企業社會責任的道德基礎探究》,載《道德與文明》,2012(3)。盡管弗里德曼本人并不認為股東至上論可能會導致企業在經營活動中為了實現利潤而不擇手段,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觀點確實會使人們認為,企業的經營活動仿佛是野蠻叢林中的一場戰爭,充滿了血腥和殺戮。如果人們這樣來理解企業的目的,那么很自然地會認為企業目的和社會責任兩者之間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美德論者認為,我們應當對企業的目的有一個重新的理解。弗里德曼否定企業社會責任,其問題在于他錯誤地理解了企業目的:企業的目的并不在于賺取利潤,而是要“促進繁榮,提供人們必須的和渴望獲得的商品,使生活變得更寬裕”[注]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39、119、175、178、179、15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目的論是亞里士多德和麥金太爾等美德論者的共同承諾。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無論是作為個體的社會成員還是城邦,都是以追求某種善為目的。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他論證了個體對目的善的追求,而在《政治學》中他則強調城邦“所追求的善業一定是最高而最廣的”[注]亞里士多德:《政治學》,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那種“因其自身之故而被當作目的”[注]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的目的就是最高的善,對于個人而言,最高善是幸福,而對于城邦而言,最高善是城邦的繁榮,個體的幸福和城邦的繁榮在本質上是統一的。作為當代美德倫理學的主要代表,麥金太爾盡管不完全贊同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觀點,但是,在承諾目的論這一點上,他也認為自己是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在《追尋美德》一書中,他指出:“除非有一種目的,它通過構成整體人生的善(被設想為一個統一體的人生的善)而超越實踐的有限利益,否則,不僅某種毀滅性的專斷將侵犯道德生活,而且我們也無法充分地澄清某些美德的語境。”[注]麥金太爾:《追尋美德:道德理論研究》,257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所羅門接受了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并將自己的理論稱為“解決商業倫理問題的亞里士多德方式”,而這一方式的“最重要的方面之一就是對于目的性(或者目的論)的強調,這種目的性定義了所有的人類事業,包括商業”*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39、119、175、178、179、15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按照這一觀點,人并不是相互孤立的原子式的個人,而是生活在一定的共同體中的社會成員:“說我們是社會的產物表明了我們有著共同的利益,即使在最具競爭性的團體中,我們的私人利益也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我們的共同利益,并由其限定。”*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39、119、175、178、179、15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將企業理解為一個通過法律而設定的、完全獨立于其他社會成員的實體。正是基于這一考慮,所羅門認為商業倫理的第一原則是:“公司本身即是公民,是一個更大團體的一分子,脫離這個團體的話,公司這個概念就無法理解了。”*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39、119、175、178、179、15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在美德論者看來,將企業理解為社會整體的一個部分要優于將企業理解為一個以賺取利潤為目的的原子式實體。如果我們將企業僅僅理解為一個賺取利潤的原子式實體,那么在討論企業的社會責任時,就需要考慮作為獨立的實體,企業需要對其他的企業和社會成員承擔什么樣的責任。要明確這一責任,就要依據一定的標準,而當不同的企業依據不同的標準(義務論的或者功利主義的標準)確定其自身的責任時,企業自身的不同社會責任之間、不同企業之間的社會責任都可能發生沖突,這就使得企業社會責任的確定陷于混亂之中,最終,企業社會責任往往是“爭論和隱含協議的產物”*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39、119、175、178、179、15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而通過這樣的權衡所確定的社會責任也是極其有限的,“‘責任’的含義就會被局限在法律的和合約的一些信托義務”*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39、119、175、178、179、15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如果我們按照美德論者對企業的理解,將其理解為社會這一共同體之中的一個成員,企業的本質就是由作為共同體的社會來規定的,進而企業對社會的責任也應當由社會來規定,這樣就可以避免因為不同企業基于不同的標準而導致的責任沖突。
美德論者認為,將企業作為一個促進社會繁榮的共同體成員,而不是作為一個以賺取利潤為目的的原子式實體,還存在另外一個有力證據:在現代社會,商業與律師、醫生等一樣都是作為一種職業而存在的。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認為,我們可以采用七條標準來確定某項活動是否為一項職業,在這些標準中,除了要求從業人員具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專業化的技能、將理論應用于實踐中的能力以及相關的執業準則之外,一條重要的規定就是要求從業人員要具有利他主義精神。[注]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63、172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醫生和律師顯然都符合這些標準,都屬于職業人士。而企業中的從業者同樣需要具備這些要求,因此,他們所從事的工作在事實上是而且也應當被視為一項職業。如果我們以一項職業的標準來看待企業從業者,那么企業的經營活動就不能僅僅以賺取利潤為目的,就像諾曼·鮑伊所指出的:“傳統觀點認為,職業活動的動機是要提供服務;職業人員的技術是服務性的技術,是特別能造福人類的技術。醫生、律師、教師以及牧師——這些公認的標準的職業人士——都行使某種專門的技術以造福人類……商業工作者只有將自己當作職業人士,才能更有動力好好工作,而只有他們努力工作,公司才能健康發展下去。”[注]諾曼·E·鮑伊:《經濟倫理學——康德的觀點》,166-167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因此,如果將企業從業者視為職業人士,他們就不能僅僅將賺取利潤作為企業的目的。“職業化意味著提供服務換取報酬,但提供服務不僅僅是為了報酬。”*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163、172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盡管美德論者認為企業的目的并不是賺取利潤,而應當是促進社會的繁榮和滿足人們的需要,但是,他們并不認為企業在賺取利潤和促進社會繁榮之間只能選擇一項。企業的目的并不是賺取利潤,但這并不是說企業不能賺取利潤。醫生、律師和教師都是職業人士,他們向社會提供服務,但也因此而得到報酬。
基于上述兩點,美德論者通過將社會繁榮界定為企業目的,為企業社會責任提供了合理性依據,并以此反駁弗里德曼等人的股東至上論觀點。在此基礎上,美德論者進而通過訴諸美德,表明在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辯護中,聚焦于美德的美德論要優于聚焦于規則或者標準的其他兩種道德理論。
堅持以美德為中心,這是美德論的另外一個重要承諾。亞里士多德指出了美德與幸福之間的關系:幸福是靈魂的一種合于完滿德性的實現活動。[注]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3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同樣,社會的繁榮也唯有通過社會成員有美德的實踐活動方能實現。對美德的關注使得美德論者在對倫理學基本問題的理解上與功利主義和義務論不同,后兩種理論關注行動本身,希望依據某個原則或某些規則來確定行為者的義務,以此解決倫理生活中的各種問題。與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者不同,美德論者認為倫理學的基本問題是“一個人應當如何生活”,而不是“我們的義務是什么”[注]Bernard Williams.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Philosophy.London: Fontana, 1985, pp.1-4.。美德論者認為,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需要我們訴諸美德,因為與規則相比,美德與我們的道德實踐更為相符合。麥金太爾指出,規則只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康德所謂的人類心靈的普遍和必然的準則,事實上只是人類活動與探索的某些特定的時代、地點與階段所特有的原則……康德視之為道德本身的原則與預設原來只是一種相當具體的道德——為現代自由個人主義提供了許多特許權之一的世俗化了的新教道德——的原則與預設”[注]麥金太爾:《追尋美德:道德理論研究》,338-339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既然規則都只是一定時代與地區的產物,這就需要我們將人理解為生活在一定時代和區域中的人,而不是理解為獨自生活的原子式的個體。也就是說,人們都是生活在一定的共同體之中,這就需要人們培養維系共同體所需要的美德。
美德論者認為,企業同個人一樣,也具有相應的美德,即企業美德。企業美德既包括企業負責人以及企業員工等個人在企業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良好品格,也包括企業作為一個組織在其長期的發展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良好的文化特質,“就像有美德的人一樣,人們會期望有美德的企業創造內在價值,并用自己的產品服務于他人”[注]Aditi Gowri.“On Corporate Virtue”.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 2007, 70(4).。所羅門將誠實、公平、信任和堅韌列為基本的商業美德,將友善、榮譽、忠誠、廉恥列為企業自身的美德,將正義列為企業生活中的基本美德。哈特曼則將企業實現社會繁榮這一目的所需要的勇氣、靈敏性、卓越、耐心、責任心、節儉、控制欲望的能力以及誠實都視為企業美德的內容。[注]美德論者在企業社會責任問題上堅持以美德為中心,而不是以規則為中心,第一個原因是他們認為,企業僅僅依據規則無法較好地實踐企業社會責任。企業實踐與個人實踐一樣都是極其復雜的實踐活動,這種活動要遠比游戲活動復雜。在游戲中,人們可以通過制定一些簡單的規則,并通過對游戲規則的遵守,實現這一游戲所規定的目標。但是企業活動的復雜性決定了人們不可能僅僅通過遵守一些現成的規則來實現這一活動的目的。哈特曼指出,功利主義堅持福利最大化原則,義務論者堅持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規則,在企業實踐中,這兩種理論的問題在于它們預設了企業實踐活動是以這些標準化理論很容易調節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實際上,義務論者所堅持的誠實原則在某些情境中并不適用,功利主義則不恰當地預設了不同實踐結果的可通約性,進而支持那個產生最好后果的選項。[注]Edwin M.Hatman.Virtue in Business:Conversations with Aristotl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84,p.26.所羅門也對這種簡單化對待企業社會責任的做法提出了批評:“在所有這些簡化中,我們的目標是要消除對立和矛盾,將爭論消解到一個簡單的層面,一個單一的標準,‘底線’、‘律師告訴我們的所有東西’或者‘正確的事,無論花什么樣的代價’。但是在任何復雜程度的任何組織環境里(即使是家庭)都存在一些真正的矛盾,而沒有單一的標準。”[注]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201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企業活動與游戲不一樣,是一種開放而非封閉的活動。作為一種封閉的活動,游戲的規則都是相對簡單而確定的。但是在企業活動中,企業的股東、經理、雇員、顧客以及其他的利益相關者構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實踐網絡,這個網絡中的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也是錯綜復雜,而且隨著時間和區域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如果企業在經營活動中需要處理的是復雜的關系,而企業社會責任就是要幫助企業正確處理這些關系,從而使企業經營活動成為一種和諧而融洽的實踐,那么我們就不能指望通過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這樣的以規則為導向的理論為企業確定一些簡單的規則或者標準,進而希望企業像遵守游戲規則那樣遵守這些規則或者標準,以便實現企業的目的。
第二,以美德為中心使得企業能夠更為穩定地實踐其社會責任。亞里士多德在論述美德時指出,美德是一種穩定的品質,這種品質“既使得一個人好又使得他出色地完成他的活動”,[注]這種品質并非我們天生就有,而是需要后天的養成,道德方面的美德“通過習慣養成,因此它的名字‘道德的’也是從‘習慣’這個詞演變而來”。[注]一個人的行為被視為是有美德的行為,必須是這個人“出于一種確定了的、穩定的品質而那樣選擇的。”[注]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45、35、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因此,在美德、規則和行為之間,美德論者認為美德最具穩定性,也最為根本,是好的行為、好的規則這兩者的根據。一個企業的管理者和雇員具有相應的商業美德,企業自身具有誠信、友善、公正這樣的美德,那么企業就能夠以一種穩定的方式來履行其社會責任。美德論者關注的是企業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企業,而不是企業應當遵循什么樣的原則。一個具有誠信美德和聲譽的企業實行的行為一般而言應當是符合誠信要求的行為,但是一個偶爾履行誠信行為的企業卻未必是一個具有誠信美德的企業。在美德論者看來,當我們對一個企業進行考察時,如果對這個企業沒有充分的了解,不會因為企業做出了一個表面上符合道德規則的行動,就草率地對其做出積極的道德評價。因為我們希望的是企業能夠在其生產經營過程中,自始至終都能夠承擔起自身應負的社會責任。“即使我們是通過認識人們的行為而對他們作出評價的,但我們并不只是通過累積他們的全部行為來評價他們的道德價值或者善性。相反,我們總是考慮他們的全部美德(也就是品質特征)。[注]湯姆·L·彼徹姆:《哲學的倫理學——道德哲學引論》,24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第三,美德論者認為,與規則相比,美德更具有內驅力。在美德論者那里,商業道德并不是像義務論者或者功利主義者所理解的那樣,是對企業自身經營活動的約束。“如果這樣看待商業倫理,那么怪不得許多商業人士會用懷疑的眼光看待道德倫理和倫理學家,覺得他們不是與自己的企業對立的話,就會像對待敵人一樣。但就正確地理解來說,商業倫理不會也不應該包含一套禁止的原則條文。”[注]④⑤ 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234、234、275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美德論者認為,美德論并不會像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那樣通過制定一套標準或準則,以此確定社會責任,然后要求企業通過遵守這些準則,以履行社會責任。相反,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并不應當是外界強加于企業之上的負擔,而應當是企業實踐活動自身的需求。基于美德的企業社會責任“是一個激勵性的內在驅動要素,使得組織對社會責任的履行能夠超出社會責任所要求的一般性預期”。[注]Subrata Chakrabarty, A.E.Bass.“Comparing Virtue, Consequentialist, and Deontological Ethics-base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Mitigating Microfinance Risk in Institutional Voids”.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 2015,126(3):505.
美德論者將促進社會繁榮而不是賺取利潤作為企業的目的,這一目的就決定了企業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應當主動地承擔相應地社會責任。“從亞里士多德式的觀點來看,美滿的生活、成功的和事業和幸福的人生和道德早已合而為一,道德并不是作為一種約束與我們的自然傾向相抵觸,而是與之協調并成為我們性格特征的一部分。如同商業行為受利益的驅動一樣,商業行為也受到道德的支配,道德并非商業行為的阻礙,而是商業行為的最終準則。”④而與美德相比,規則更多的是對社會組織和成員的約束,一個缺少美德的行為者在具有社會規則的情況下可能會認真遵守,以免因為違反規則而受到懲罰,但是在缺少規則制約的情況下,缺少美德的行為者可能會傾向于選擇利己而損人的行為。企業的情況同個人類似。無論是在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存在一些企業,這些企業在尚未有法律制約的情況下,實行損害其他利益相關者的活動,以達到賺取利潤的目的。但是對于具有美德的企業來說,情形就大不相同。一個具有美德的企業在同其他利益相關者打交道時,會充分遵守誠信、團結、公正、仁慈等美德,這些美德會使得企業在具體的情形中,特別是在缺乏相應的現成規則的情形下,做出為社會所認可的合理行動。由此,所羅門對那些以規則為中心的觀點提出了激烈批評,“光教導原則和政策是不夠的,只讀過那些過世了的、多數是白人男性的偉大哲學家的理論更加不夠。商業倫理學所需要的,是對公民美德的培育,而不是一堂孤立的商業倫理學課程所可能傳授的東西……亞里士多德本人已經明確地爭辯過,公民美德的培育對于商業社會本身的健康和福利來說是絕對必要的。”⑤
毋庸置疑,美德倫理學在當代的復興已經使得美德論在企業社會責任的討論中占據重要位置,美德論者通過訴諸目的論,堅持以美德為中心,為企業社會責任的合理性提出辯護,并以此反對股東至上論,批評功利主義和義務論的企業社會責任觀。反思美德論者的企業社會責任觀,本文認為,美德論者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需要進行反思。
首先是美德的獨立性問題,即美德是否能夠獨立于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的規則而存在。具體到企業社會責任上面,當美德論者為企業社會責任進行辯護時,美德論是否能夠被作為一種獨立的理論依據?盡管功利主義和義務論都十分強調規則在道德實踐中的重要作用,但是功利主義者和義務論者都不否認美德的重要作用。他們與美德論者的重要區別在于:在這兩種理論的倡導者看來,“美德的概念是一個引申性的概念——美德是從道德原則中引申出來的,或者是從嚴格地遵守和服從道德原則的傾向中引申出來的。美德具有重要性,僅僅是因為具有美德有助于我們履行正確的行動。”[注]徐向東:《自我、他人與道德——道德哲學引論》,63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因此,功利主義者和義務論者并沒有忽視或否定美德在道德實踐中的作用。但從美德論者對功利主義和義務論的嚴厲批評來看,他們并不傾向于僅僅將美德論作為某種倫理學理論的一個部分,而是認為,美德論是獨立于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的一種理論。對于美德論者,他們所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如果美德沒有相應的規則,那么美德應當如何培養。在一個企業中,如果企業的負責人僅僅是要求企業的雇員要具備各種美德,對外宣稱企業要成為一個誠實守信的企業,而并沒有出臺相應的規則與之配套,那么人們會認為這個企業不過是在喊空洞無用的口號。如果企業要出臺相應的政策來培養雇員和企業自身的美德,那么問題隨之而來:企業應當依據什么標準來制定公司的政策。美德論者還可以有進一步的理由:企業可以以那些已經具備企業美德的企業為榜樣,向他們學習如何履行企業社會責任。但是批評者也可以進一步追問:那些具有企業美德的企業是如何培養企業美德的,難道不是通過對具體的規則的遵守,從而慢慢形成穩定的企業品質嗎?因此,如果美德論者不認為企業必須通過制定規則并通過對規則的遵守來培育美德,履行企業社會責任,而只需通過培育美德就可以實現目的,他們就必須說明培育企業美德究竟是通過何種途徑而實現的。
其次,僅僅依據美德,企業是否能夠正確處理不同企業社會責任之間的沖突?美德論者認為,正如一個具有美德的行為者能夠正確處理他的各種責任之間的沖突一樣,有美德的企業也能夠在企業的實踐活動中正確處理不同企業社會責任之間的沖突。但是在形成這一信念之前,美德論者尚需解決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在美德論者那里,美德是多種多樣的,而且多種多樣的美德之間并不總是融洽相處的。美德論者反對功利主義和義務論的一個重要論點是,無論是功利主義還是義務論都預設了一個不偏不倚的立場,而在當代的美德論者麥金太爾看來,美德是多元的,并不存在一個最終的標準或準則來協調各種美德。所羅門也對亞里士多德堅持美德統一性的觀點提出批評:“在對實際的美德的觀察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各種美德相互矛盾、忠誠發生沖突以及平行的價值觀之間相互碰撞。”[注]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321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由此,美德之間勢必會存在沖突。例如,當企業基于誠信的美德和慈善的美德而形成了不同的決策,而企業又不可能同時實行這兩個決策,那么基于哪種美德的決策或者行動應當占據上風呢?美德論者除了宣稱“訴諸美德”之外,不能再提供進一步的依據。美德論者需要解決的第二個問題是:企業的不同社會責任之間也并非總是一致,而是經常發生沖突。例如,一家制藥企業已經研制出了一種可以治愈某種頑癥的新藥,很不幸的是,生產這種藥會對周圍的環境產生污染,那么在沒有避免污染環境之前,企業是否應當繼續生產這種新藥?在這個例子中,公司承擔著兩種不同的社會責任:一種責任是盡快生產新藥以治愈病人,另一種責任是避免污染環境。那么企業應當如何在這兩種相互沖突的責任中做出選擇呢?如果說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都至少可以通過訴諸規則而提供一定的方案,美德論者即使不否認規則,他們基于美德的規則在解決責任沖突問題上也并不成功,因為美德論“僅僅是在一種引申的意義上討論行動的規則和原則。它所引申出來的那些‘應當’對于那些尚未獲得必需的道德見識和道德敏感性的人來說經常顯得很模糊、毫無幫助。”[注]徐向東:《自我、他人與道德——道德哲學引論》,64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因此,美德論者堅持美德的多元性以及具體企業實踐情境的復雜性,這就使得他們沒有辦法解決不同企業社會責任之間的沖突。
美德論的困難并不意味著企業在其履行社會責任的實踐中可以放棄美德,轉而僅僅關注規則。對于企業的發展和社會的繁榮而言,企業美德與企業應當遵守的道德規則同樣重要。解決上述困難的第一個可能方案是改變美德論者對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等規范理論的排斥態度,嘗試在功利主義或者義務論基礎上構建美德理論。事實上,無論是在密爾的功利主義還是在康德的義務論那里,對于美德的討論都是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基于功利主義理論的企業社會責任觀同樣將社會的繁榮作為企業發展的目的,并以此來規定美德的內容。另一個可能方案是擺脫亞里士多德或者麥金太爾等人的理性主義束縛,在邁克爾·斯洛特等人的當代情感主義理論框架下探討發展企業美德的可行性。根據邁克爾·斯洛特的情感主義理論,社會成員促進其他人的社會福利并不是基于單純的理性認識,而是基于共情(empathy),[注]在情感主義者那里,共情(empathy)強調的是對別人不利處境的一種感同身受,也即是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情感主義者邁克爾·斯洛特認為,共情的能力不僅能夠使行為者感受到其他人的處境,更能夠激發行為者,使其為改善他人的不利處境而采取實際行動。Michael Slote.Moral Sentimental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成熟的共情能力(developed empathy)不僅能夠為具體情境下的道德實踐提供行動方案,也能夠為美德提供合理基礎:具有成熟共情能力的人也具有相應的美德。同樣,在企業社會責任實踐中,無論是企業領導者還是企業員工如果具有良好的共情能力,在與包括消費者、企業合作者在內的企業利益相關者的交往中,必然能夠也愿意充分考慮對方的實際需求,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相應的美德,為滿足利益相關者的需求乃至社會的繁榮提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