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偉 王 燦 趙曉軍 張 輝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國內生產總值從1978年的3 679億元增長到2017年的827 122億元,年均增長率超過了9%,是人類歷史上當之無愧的增長奇跡。然而,在經濟飛速增長的背后,也隱藏著一系列結構性矛盾,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較大就是其中之一。在計劃經濟時代“平均主義”分配制度的作用下,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居民收入的分配相對均等,基尼系數只有0.288,但在此后則一直呈上升趨勢,在2008年達到了峰值0.491。盡管從2008年到2015年我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有所下降,但絕對值依然較高,超過了聯合國劃定的0.4的警戒線。從2016年開始,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又呈現擴大的趨勢。如果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長期過大,不僅會導致總需求不足,降低經濟增長速度,還可能引發一系列社會矛盾,危及社會穩定。在當今中國,由收入不平等所引發的各種經濟、社會問題開始凸顯,收入分配差距亟待調整。
當前我國的經濟正在從數量型增長模式轉變為質量型增長模式,這為調節居民收入分配結構、縮小貧富差距提供了機遇。在此之前,只有對我國收入分配差距的演變過程和影響因素進行深入的了解,才能做到對癥下藥,采取最適當、最有效的措施扭轉收入分配不公的局面?;诖?,本文將構建一個統一的框架,考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收入分配差距的演化歷程、現狀以及影響因素,并給出調節收入分配結構的有益對策。
基尼系數由赫希曼(A.O.Hirschman)提出,他考察了既定分布的洛倫茲曲線與絕對平均分布的洛倫茲曲線包含面積之比,取值范圍在0~1之間。[注]Hirschman,A.O.“The Paternity of an Index”.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64, 54(5):761-762.計算公式為:
基尼系數越大,表示不平等的程度越大。國際上通常認為,當基尼系數小于0.2時,表示收入分配過于公平;而當基尼系數超過0.5時,則表示收入分配差距懸殊。最早的基尼系數計算公式要求每組人口的數量必須相等。后來,托馬斯(V.Thomas)等將之拓展到了非等分組的情形,給出了當每組包含的個體數量不同時計算基尼系數的方法。[注]Thomas,V.,Wang,Y.,and X.Fan.Measuring Education Inequality:Gini Coefficients of Education.Washington.DC:World Bank Publications,2001:11-12.
泰爾指數是泰爾(H.Theil)利用信息理論中熵的概念計算出的衡量個人或地區間收入分配差距的指標[注]Theil,H.“Economics and Information Theory”.In Derek Lobey.Success in Economics.London:John Murray,1967:328-328.,計算公式為:
泰爾指數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具備良好的可分解性質,即將樣本分為多個群組時,可以分別衡量組內差距與組間差距對總體差距的貢獻。此外,泰爾指數對高收入水平的變化較為敏感的特點與基尼系數只對中間收入水平的變化敏感的性質具有一定的互補性。
然而,不論是基尼系數還是泰爾指數,它們都存在一個問題,即只能測量某個分布的總體非均等狀態,并不能解釋這一變化是由怎樣的結構變動引起的。例如,當基尼系數或泰爾指數上升時,我們并不能了解收入差距的擴大是因為高收入人群的比例增加了,還是低收入人群的比重增加了,還是兩者兼而有之,極化指數則可以幫助我們揭示這種結構變遷。
極化指數是沃爾夫森(M.C.Wolfson)提出的用于衡量收入分配兩極分化程度的指標[注]Wolfson,M.C.“When Inequalities Diverge”.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94, 84(2):353-358.,其計算公式為:
其中,L(0.5)為收入最低的50%人群的收入占總收入的份額,G為基尼系數,m為收入的中位數。極化指數的取值也在0到1之間,為0時,表示兩極完全沒有分化;為1時,表示兩極完全分化。實踐表明,極化指數和基尼系數(或泰爾指數)的趨勢不一定相同,如果只用基尼系數來度量收入分配差距,就會忽略兩極分化的效應。因此,研究收入分配差距不能僅僅局限于某個度量標準,而是需要用不同的測量方法相互印證,全面地分析我國收入分配差距的現狀及演化趨勢。目前在我國,主要還是采用基尼系數方法來測定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注]李實:《中國農村勞動力流動與收入增長和分配》,載《中國社會科學》, 1999(2);汪同三、蔡躍洲:《改革開放以來收入分配對資本積累及投資結構的影響》,載《中國社會科學》, 2006(1);楊耀武、楊澄宇:《中國基尼系數是否真地下降了?——基于微觀數據的基尼系數區間估計》,載《經濟研究》, 2015(3)。,泰爾指數和極化指數方法雖然有應用[注]彭定贇、王磊:《財政調節、福利均等化與地區收入差距——基于泰爾指數的實證分析》,載《經濟學家》, 2013(5);溫嬌秀、蔣洪:《我國基礎教育服務均等化水平的實證研究——基于雙變量泰爾指數的分析》,載《財政研究》, 2013(6);龍瑩、謝靜文:《城鄉內部收入不平等與收入極化的對比分析:1988—2010年》,載《商業研究》,2015(5)。,但是相對較少。本文在測度城鄉間、地區間和行業間的收入分配差距時,綜合考慮了這三種指標,以期全方位地展示我國居民收入分配格局的真實狀況。
長期以來,國內外學者就影響居民收入分配的因素進行了大量的研究。李實指出,當農村存在大量的剩余勞動力時,農村勞動力的流動有助于提高農民工的收入,在抑制農村內部收入差距擴大的同時,可以緩解城鄉收入差距。[注]李實:《中國農村勞動力流動與收入增長和分配》,載《中國社會科學》,1999(2)。這一結果得到了馬忠東等[注]馬忠東、張為民、梁在、崔紅艷:《勞動力流動:中國農村收入增長的新因素》,載《人口研究》,2004(3)。、Qu和Zhao[注]Qu,Z., and Z.Zhao.“Urban-Rural Consumption Inequality in China from 1988 to 2002: Evidence from Quantile Regression Decomposition”.Social Science Electronic Publishing, 2008.及蔡昉和王美艷[注]蔡昉、王美艷:《為什么勞動力流動沒有縮小城鄉收入差距》,載《經濟學動態》,2009 (8)。等人的驗證。然而,鐘笑寒把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作為獨立階層進行分析,發現我國城鄉間的人口流動擴大了收入分配差距[注]鐘笑寒:《城鄉移民與收入不平等:基于基尼系數的理論分析》,載《數量經濟技術經濟研究》,2008(8)。;邢春冰進一步把流動人口分為永久移民和農民工兩類,發現不同類型的流動人口對城鄉間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也不同[注]邢春冰:《遷移、自選擇與收入分配——來自中國城鄉的證據》,載《經濟學(季刊)》, 2010(1)。。
這種看似矛盾的結論還出現在對于影響收入分配因素的其他分析中。例如,伯特萊斯(G.Burtless)指出,國際貿易有利于增加發展中國家的勞動者收入,縮小收入分配差距[注]Burtless,G.“International Trade and the Rise in Earnings Inequality”.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1995, 33(2):800-816.,這與標準的赫克歇爾-俄林(H-O)理論是一致的。但維霍根(E.A.Verhoogen)和托帕洛夫(P.Topalova)等人的研究表明,由于企業異質性和勞動力的就業粘性等因素,國際貿易會擴大發展中國家出口行業與其他行業間的收入差距。[注]Verhoogen,E.A.“Trade, Quality Upgrading, and Wage Inequality in the Mexican Manufacturing Sector”.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2008, 123(2): 489-530;Topalova,P.“Factor Immobility and Regional Impacts of Trade Liberalization: Evidence on Poverty from India”.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 Applied Economics, 2010, 2(4):1-41.
總結前人的研究成果,我們認為,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主要有三個:第一,假設條件不同,關于人口流動和貿易自由化會縮小發展中國家的收入分配差距的結論都是基于完全市場的假設得到的,然而現實中存在許多市場不完備因素,如果將這些因素考慮進去,就可能得到相反的結論。第二,研究的時間跨度不同,同一個因素對收入分配差距可能產生正反兩方面的影響,在經濟發展的不同階段,這些影響的相對強弱關系可能發生變化,因而就會產生相反的結果。第三,研究所使用的方法不同,我國研究收入分配的文獻大多各自為政,在對于收入分配差距的變量定義、使用的數據等方面都存在較大差異,因而得到不同的結果也就不足為奇了。本文將吸取這些研究的經驗和教訓,采用統一的分析框架來考察人口流動、區域發展戰略、稅收制度和國際貿易四類因素對于收入分配的影響,并詳細討論其傳導機制,希望我們的研究有助于更深刻地揭示影響我國居民收入分配演變的原因。
為了全面考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收入分配差距的演變歷程,我們從城鄉、地區和行業三個維度測定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以求更加統一、直觀地展示各群體內部和不同群體間收入不平等的狀況。
城鄉收入差距歷來是我國居民收入分配中最受關注的部分。圖1展示了改革開放以來農村居民收入占總收入比重以及農村人口占總人口比重的變化趨勢。
圖1 1978—2016年我國農村居民收入和人口占比
從宏觀角度來看,國民總收入中農村居民的收入份額始終低于總人口中農民的份額,這意味著農村居民在總體的收入分配中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此外,農村居民收入份額相對于人口份額的下降較快,這一趨勢直到2008年才有所好轉。
為了從微觀角度更清晰地解釋城鄉內部以及城鄉間的收入分配差距的變化,我們計算了全國、城鎮內部、農村內部以及城鄉間的泰爾指數,并在圖2中匯報了結果。
圖2 1978—2014年我國泰爾指數及城鄉分解
總的來看,我國城鎮及農村內部的泰爾指數相對平穩,但城鄉間和總體的泰爾指數則有較大幅度的上升,且兩者走勢高度相關。進一步計算城鄉內部和城鄉間的泰爾指數對總泰爾指數的貢獻率可以發現,城鄉間的居民收入差距對全體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貢獻最大,農村內部次之,城鎮居民的最小。因此,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城鄉間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是造成總體居民收入不平等情況加劇的主要因素。值得注意的是,與圖1類似,2008年后城鄉間的泰爾指數扭轉了上升的趨勢,開始逐漸下降,同時帶動了總泰爾指數的下滑。
本文進一步計算了極化指數以考察城鄉居民收入分配的兩極分化程度。受到數據可得性的約束,我們選取2002年的微觀收入數據進行計算,并將結果整理成表1。城鎮內收入位于中位數以下的人群的總收入所占份額僅有12.19%;這一指標在農村更低,為6.82%。城鎮居民收入的極化指數為0.551 0,農村的則高達0.875 9。由此可見,農村居民收入以中位數收入為分界點聚集在兩端的情況非常嚴重,窮者極窮、富者極富、中產階級缺失的狀態對我國農村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構成了一定的威脅。
表1 2002年我國城鄉收入極化指數
區域間的收入分配差距是需要關注的另一個重要指標,它受到各地區的發展戰略以及地方政府財政政策的影響,反過來又會影響這些政策的制定。本文利用非等分組基尼系數法計算了我國四大經濟區域[注]四大經濟區域:東部地區包括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山東省、江蘇省、上海市、浙江省、福建省、廣東省、海南省;中部地區包括山西省、河南省、湖北省、湖南省、江西省、安徽?。晃鞑康貐^包括四川省、廣西壯族自治區、貴州省、云南省、重慶市、陜西省、甘肅省、內蒙古自治區、寧夏回族自治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青海省、西藏自治區;東北地區包括遼寧省、吉林省、黑龍江省。的基尼系數,如圖3所示。
圖3 1998—2016年我國各地區基尼系數的比較
由圖3可以看出,在2008年以前,不同經濟區域的基尼系數走勢不盡相同,但2008年后都趨于下降。其中,東部地區的基尼系數總體呈下降趨勢,這意味著東部地區不僅經濟發展狀況在四大地區中處于領先地位,收入分配也相對公平;中部地區經歷了先上升后下降的趨勢,其基尼系數在2007年首次超過東部地區,且在其后一直保持在較高水平;東北地區的基尼系數在2000年有較大幅度上升,其后走勢與東部地區基本類似;西部地區的基尼系數最高,盡管在2008年后有較明顯的下降,但絕對值依然遠高于其他三個地區,這意味著西部地區收入不平等的狀況最為嚴重。
接下來,我們以省為單位,估計了1998—2016年我國27個省及自治區的基尼系數,由于篇幅限制不表于此。取而代之,我們利用核密度估計的方法,采用Epanechikov核函數估計了2000、2005、2010、2015年各地區基尼系數的分布情況,繪制出地區收入的分布函數圖,見圖4。
圖4 我國省級基尼系數的核密度函數圖
在這四個年份間,各省份的基尼系數展現出兩大特征:第一,均值先上升后下降。基尼系數的均值在2005年上升,但在2010年和2015年都不斷下降。第二,密度函數的變動區間先擴大,后逐漸縮小。從2000年至2005年,基尼系數的分布函數的變動區間有所擴大,這意味著不同省份間收入分配的離散程度在逐漸增大,但在2010年和2015年變動區間都有所縮小,表明各省份的基尼系數相對集中,收入分配在地區間的分布相對合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基尼系數的密度函數表現出較強的“厚尾(fat tail)”特征,這意味著基尼系數較大的省份的數量仍然較多。
行業間的收入不平等同樣是影響居民收入分配差距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本節中我們利用1990—2015年各行業[注]本文遵循GB/T4754-2011的分類標準,把我國的行業分為:農、林、牧、漁業,采礦業,制造業,電力、燃氣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建筑業,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信息傳輸、計算機服務和軟件業,批發和零售業,住宿和餐飲業,金融業,房地產業,租賃和商務服務業,科學研究、技術服務和地質勘查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居民服務和其他服務業,教育,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業,文化、體育和娛樂業,以及公共管理和社會組織這19個門類。的平均工資水平和就業人數等數據,計算了我國19個門類的行業基尼系數和泰爾指數,如圖5所示。
從圖5可以看出,我國行業間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數和泰爾指數的走勢基本相同。在1990年至2008年間,這兩類指數都呈現上升的趨勢,這意味著隨著我國經濟的發展,行業間的收入差距也在不斷擴大。到了2008年,趨勢的拐點再次出現,不論基尼系數還是泰爾指數都開始逐漸下降,即行業間的收入差距有所縮小,收入不平等的現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行業間的收入分配差距又有回升的跡象。
圖5 1990—2015年我國的行業收入差距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產業結構經歷了較大的調整,三大產業占GDP的份額以及各產業內部結構都發生了一系列深刻的變化。為了揭示產業結構的調整對行業間收入分配的影響,我們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標準,將19個門類的行業進一步分為三大產業,并計算了各產業內和產業間的泰爾指數。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第一產業只包含農、林、牧、漁業,且我們在各年份只有一個該行業的平均收入值,無法計算第一產業內部的泰爾指數,因此圖6只包含了第二、第三產業內和三大產業間的泰爾指數。圖6給我們以下三點啟示:首先,從1990年開始產業間的收入分配差距不斷上升,在2008年達到峰值,此后逐漸下降。其次,相比于第二產業,第三產業內部的收入分配差距更為嚴重。在1990年,第二、三產業的泰爾指數基本相同,但此后第三產業的泰爾指數增長則明顯快于第二產業,盡管在部分年份有所波動,但總體而言,第三產業的收入不平等是呈上升趨勢的,并且在2008年這種趨勢也沒有逆轉。最后,在2008年以前,產業間的收入差距對居民總體的收入分配差距的貢獻度最大,但是在2008年之后,產業內部的收入差距成為影響總體收入不平等的主要因素。
圖6 1990—2015年我國產業內和產業間的泰爾指數分解
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是我國經濟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特征之一。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我國流動人口從2000年的1.21億人已增長至2014年的2.53億人,2015年略微下降至2.47億人。就城鄉間的人口流動而言,《2016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表明,2016年我國外出農民工有1.69億人,其中進城農民工有1.36億人。
從經濟學理論的角度來看,如果生產要素市場是完備的,那么,當勞動力在城市所獲得的邊際回報高于在農村所獲得的邊際回報時,勞動者將自動地從農村流入城市。由于生產要素的邊際回報關于要素投入是遞減的,城市的工資率會因為就業人數的增加而下降,農村居民的人均收入則會因為人口外流而提高。人口流動的這種趨勢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居民在城市部門和在農村部門獲得的收入相等為止,此時城鄉居民的收入分配應當絕對均等。
然而,這一結論的成立需要有兩個前提:首先,勞動力必須是同質的。如果勞動力本身存在異質性,那么,擁有更高人力資本的個體可以從事相對復雜的勞動以獲得更高的收入,而低技能的個體只能從事對能力要求較低的農業生產,兩者的收入差距會擴大。考慮到我國城鎮和農村在基礎設施、社會保障以及教育醫療等方面的差異較大,擁有較高人力資本的農民會傾向于到生活環境更好的城市定居,擴大城鄉間的收入不平等,這一效應被稱為勞動力的自選擇性。其次,即使勞動力是同質的,工資趨同的現象也必須以勞動力市場的完備為條件。如果要素市場上存在摩擦,限制了勞動力的流動規模和所獲得的收入,那么收入的趨同效應就會減弱,導致城鄉收入差距的長期不均等。我國的戶籍制度正是阻礙農村勞動力流向城市的一大障礙,戶籍制度不僅約束了城鄉間勞動力的流動,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產出在城鄉間的分配格局,而且引發了一系列對農村勞動力的歧視,引發了大量“同工不同酬”的現象,這些都阻礙了城鄉收入差距的縮小。
由此可見,人口流動對城鄉間居民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是復雜的。盡管居民從農村遷移向城市的大趨勢有助于縮小城鄉間的收入不平等,但個體異質性和勞動力市場摩擦等擾動因素都會傾向于提高城鄉間的收入分配差距,最終的結果取決于這兩種效應的相對強弱。為了更準確、深入地剖析我國的人口流動對收入分配的影響,我們采取了反事實估計的方法,即通過回答“如果人口沒有從城市流向農村,那么城鄉居民的收入分配格局會如何變化”這一問題,考察這兩種效應在我國是否存在。
考慮到從農村向城市遷移的人群包含兩類,一類是在城市落戶定居的,我們稱之為“永久移民”;一類是定居農村,但在城市從事各種形式的勞動并賺取工資的,也就是通常我們所說的“農民工”??紤]到永久移民者的個人能力往往高于其他農民,他們移居城市的決策帶有自選擇效應,這部分人群不滿足我們先前所提到的“個體同質性”假定。因此,在進行反事實估計時需要把流動人口分為“永久移民”和“農民工”兩個群組進行考察。
通過對農村居民、農民工、永久移民的真實收入以及農民工和永久移民群體的反事實收入進行核密度估計,我們發現,一方面,相較于真實收入,農民工和永久移民的反事實收入確實降低了,這意味著遷居城市或進城務工確實提高了部分農村居民的收入。另一方面,將農村居民的真實收入分布與農民工和永久移民的反事實收入分布進行對比,則會發現,如果永久移民在農村而非城市工作,他們的收入會高于農民工的真實收入,這意味著永久移民群體確實存在自選擇效應;但農民工的反事實收入分布與農村居民的真實收入分布幾乎重合,這意味著農民工的收入確實因為進城務工而提高了。
綜上所述,無論是農民工還是永久移居城市的農民,他們的收入都因為在城市工作而得以提升。由于成為永久移民的農民在農村本來就是收入較高的群體,他們離開農村定居城市有助于縮小農村內部的收入不平等,但卻會擴大城鄉間的收入分配差距。從我國城鄉收入差距的典型事實來看, 2000—2008年我國農村內部收入分配差距縮小,但城鄉間收入不平等程度擴大,這意味著在這一階段,農民的自選擇效應占據主導地位;而農民工群體依然屬于農村人口,因而他們進城務工并獲得的高工資有助于縮小城鄉間的差距,2008年以后,隨著進城務工的農民工規模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農民獲得了更高的收入,人口流動效應逐漸占據了上風,城鄉間的收入分配差距得以縮小。
我國不同地區的收入分配差距主要源于各省的經濟發展水平不同,而各省的發展水平又與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央和地方政府所推出的發展戰略息息相關。在國家層面上,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我國打破了計劃經濟時代的區域平衡發展戰略,將發展的重心轉向東部沿海地區,提出了東部地區優先發展戰略。在一系列配套政策的支持下,以長三角和珠三角為核心的東部地區率先崛起,經濟發展水平和居民收入遠超其他區域。到了20世紀末,考慮到地區間經濟發展不均衡的現象較為嚴重,中央政府的區域發展戰略從局部地區優先發展轉向了區域間均衡、協調發展。一方面,推動東部地區的產業結構轉型,將一些工業企業轉移到其他地區以支援當地建設;另一方面,分別針對中部、西部和東北部地區的發展階段和特點制定適合各地區的特色發展戰略。進入21世紀,中央先后確立了“西部大開發”戰略、“中部崛起”戰略和“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戰略,遵循“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原則,促進我國各地區間的均衡發展。在地方層面上,由于長期以來地方的GDP都是政府官員政績考核的核心指標,因此地方政府官員在招商引資時,有強烈的動機選擇拉動GDP最明顯的第二產業在本地區進行投資。另外,從1994年實施分稅制改革后,地方政府的財力和事權不匹配,也有動機選擇對政府稅收的邊際報酬更高的工業企業優先發展[注]③ 林毅夫、劉明興:《中國的經濟增長收斂與收入分配》,載《世界經濟》,2003(8)。,因此實質上來看,各地區的地方政府所執行的都是優先發展第二產業的戰略。近年來,東部地區結合自身的發展狀況和產業結構,發展重心逐漸從制造業向服務業過渡,但中、西、東北部地區依然把制造業趕超作為發展戰略的核心。
由于我國中央層面的發展戰略往往是以四大經濟區的方式執行的,且各經濟區內部的省級單位間的差異不大,因此本節中我們將經濟區域作為單位,考察地方政府所執行的區域發展戰略是否促進了各區域的發展。就區域內部而言,根據庫茲涅茨的理論,如果地方政府執行的發展戰略適應了本區域的產業結構、要素稟賦等特征,則有助于促進區域整體的經濟增長速度提高以及居民收入水平提高;并且,隨著要素在不同省份間的流動,同一區域的不同省份間的收入分配差距會呈現出先上升后下降的“倒U型”曲線。反之,如果地方政府不顧本區域的經濟基礎,執行了與本區域當前環境不相符合的發展戰略,則會導致要素配置的扭曲,阻礙產業結構的調整,進而降低區域的經濟增速,擴大區域內部的貧富差距。就區域間的相對發展情況而言,根據巴羅(R.J.Barro)等提出的條件收斂理論[注]Barro,R.J., Blanchard, O.J., and R.E.Hall.“Convergence Across States and Regions”.Brookings Papers on Economic Activity, 1991(1):107-182.,如果四大區域都制定并執行了合適的發展戰略,則他們的發展狀況和人均收入將會有條件地趨同,這就意味著地區間的收入分配差距會不斷縮小。然而,如果某些區域的發展戰略與經濟基礎不匹配,將會抑制其人均收入的增長,造成區域間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由此可見,可以把區域發展戰略作為評價各經濟區域發展狀況及收入分配情況的核心變量,本節中我們對這一指標進行量化,以便揭示區域發展戰略對區域內和區域間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
本文采用的區域發展戰略的代理變量是林毅夫和劉明興提出的TCI指數③,其定義如下:
其中,AVMit是區域i在第t期的工業增加值,GDPit是生產總值,LMit為制造業的就業人數,Lit是三大產業的總就業人數。TCI指數衡量了各區域在某一時點上的制造業產值密度,其值越大,意味著制造業在該區域產業結構中越占據主導地位,因而地方政府采用的是工業優先的發展戰略。根據對1998年至2015年四大經濟區域的TCI進行計算,我們發現東部地區的制造業產值密度最??;中部地區的較大,且呈現上升趨勢;東北地區較中部地區更高;西部地區的TCI值最大。這表明除了東部地區以外,其他三大經濟區域都執行了工業優先發展的戰略。
進一步考察制造業產值密度對各地區人均收入的影響,我們發現,東部地區放棄發展制造業,由第二產業向第三產業轉型的發展戰略促進了地區生產總值的提高,且地區內部的人均收入已有了趨同的趨勢。這與1998—2015年東部地區內部的基尼系數不斷下降的特征事實相吻合。而制造業優先發展的戰略同樣促進了中部地區的經濟增長,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中部崛起”的國家戰略,地區內部的收入分配差距也由最開始的發散轉向收斂,然而,優先發展工業的戰略阻礙了東北地區和西部地區的經濟發展,并使得兩者的人均收入和東、中部地區的差距逐漸拉大。對于地區內部而言,這兩個地區的表征并不相同,東北地區的人均收入表現出趨同的趨勢,不過這種趨同是低水平上的趨同,其人均收入與東部地區的差距依然很大;而西部地區各省份間的人均收入則依然發散,地區內部的收入分配差距不斷擴大。
綜上而言,我國的區域發展戰略喜憂參半。東部地區的產業結構大轉型和中部地區的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很好地匹配了本地區的產業結構特征,因而在提高本區域經濟水平的同時,促進了區域內部各省間收入分配差距的縮小。但東北地區和西部地區的工業趕超戰略并沒有很好地契合本地區的產業結構,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本地區的發展,拉大了區域間和區域內的收入分配差距。
財政政策作為一種結構型政策,長期以來是各國政府調節經濟結構最常使用的重要手段。收入分配作為一個結構性問題,自然也與財政政策息息相關。在財政政策的各項工具中,稅收和轉移支付最常被用于調節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本節中,我們考察我國的稅收制度對居民收入分配的影響。
按照稅收負擔是否可以轉嫁,可以將稅收種類分為直接稅和間接稅。其中直接稅的征收對象是居民和企業,即我國的個人所得稅和企業所得稅。間接稅是對銷售商品和提供勞務征稅,如營業稅、消費稅和增值稅等。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所有的稅收工具都有利于縮小居民的貧富差距,當且僅當稅率隨著居民的收入增加而提高時(累進稅),才可以做到對低收入者少征稅,對高收入者多征稅,縮小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然而,如果稅收工具具有累退的特征,即稅率隨著居民的收入降低而提高時,則會惡化收入分配結構。
通常而言,直接稅的征稅對象較為明確,稅收負擔很難轉嫁,因而屬于累進稅。在我國的各種稅收工具中,累進特征最明顯的稅種是個人所得稅。個人所得稅采用的分級超額累進稅率隨著收入的逐級增加而不斷提高,對高收入群體征收更高的稅,因而有助于縮小收入分配差距。對于我國企業所得稅是否具有累進的特征,學界一直爭論不休。盡管企業所得稅的征稅主體較為明確,但由于企業可以通過提高產品價格將稅收負擔轉嫁給消費者,或是通過壓低勞動力價格將負擔轉嫁給工人,因而企業本身承擔的稅負比例較小,其稅收的累進性被削弱,因而對于收入分配的調節作用有限。間接稅則具有較明顯的累退性,這是因為其征收對象的主體不明確,稅收負擔往往都轉嫁到了消費者身上。由于低收入者往往具有較高的邊際消費傾向,因此其會面臨較高的平均稅率。[注]考慮兩類人群:低收入者和高收入者,其邊際消費傾向分別為c1和c2,其中c1>c2。假定消費稅的邊際稅率為τc,則低收入家庭的平均稅率為τ1=(1+τc)c1,高收入家庭的平均稅率為τ1=(1+τc)c2,不難發現,低收入家庭的平均稅率高于高收入家庭,因此消費稅具有累退稅的特征。因此,間接稅不僅無助于調節收入結構,反而會擴大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
我國長期以來一直執行的是以間接稅為主體的稅制結構。2000年,增值稅、消費稅和營業稅三項間接稅的稅收收入占總收入的57.86%。近年來盡管間接稅收入占比逐年下降,但依然接近稅收總收入的一半。而對居民收入分配調節功能最明顯的個人所得稅占比很低,2015年僅占6.9%,美國的這一比例為47%,日本為31.64%。因此,從整體的稅收結構設計來看,我國以累退稅為主的稅收制度不利于調節居民的收入分配結構。[注]參見劉偉:《我國現階段財政支出與財政收入政策間的結構特征分析》,載《財貿經濟》,2012(10)。
考慮到個人所得稅在居民收入分配的調節方面具有非常積極的作用,一個自然而然的問題是,當前我國個人所得稅的稅制設計是否合理?是否真正有效地緩解了收入不平等狀況?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有必要對個稅的調節作用進行實證分析。本節中,我們采用卡瓦尼(N.C.Kakwani)提出的MT指數衡量個稅的收入分配效應[注]Kakwani, N.C.“On the Measurement of Tax Progressivity and Redistributive Effect of Taxes with Aplications to Horizontal and Vertical Equity”.Advances in Econometrics, 1984, 3(2):149-168.,其定義為:
其中,CY為以稅前收入排序的稅后收入集中系數,GY為稅后收入基尼系數,t為平均稅率,C為稅收集中度,GX為稅前收入的基尼系數。
該公式右邊第一項為個人所得稅的橫向公平效應,考察了居民收入與納稅額之間的關系。如果稅收是橫向公平的,征稅前后不會改變個人收入排序,則該項的值為0;如果存在橫向不公平,則稅后收入集中系數小于稅后收入基尼系數,該項為負。因此當存在橫向不公平時,MT指數會降低,稅收的再分配效應減弱。第二項為縱向公平效應,即衡量不同收入階層的稅收負擔是否公平。該效應受到兩個因素的影響:一是平均稅率,平均稅率越高,縱向公平效應越大,稅收的再分配功能也就越大;二是稅收累進性,累進性越大,縱向公平效應越大。因此綜合來看,MT指數的數值越大,個人所得稅對收入分配的改善效果就越明顯。
利用上式,我們計算了我國的MT指數,發現MT指數的值雖然均大于零且呈上升趨勢,但數值很小,這意味著我國的個人所得稅在一定程度上縮小了收入分配差距,但效應較弱。其主要原因是橫向公平始終是負值,表明我國的個人所得稅主要促進了稅收的縱向公平,但存在一定程度的橫向不公平。2000年以來,我國對個人所得稅征收方案進行過三次改革:第一次是2006年,將個稅起征點從800元提高至1 600元;第二次是2008年,起征點進一步提高到2 000元;第三次是2011年,將個稅起征點提高至3 500元,并將9級稅率調整至7級。為了評價這些稅制改革是否使得個人所得稅的征收更為合理,我們對這三個年份的MT指數進行了反事實估計[注]由于我們缺少2009年居民收入的微觀數據,故參考徐建煒等的做法,用2009年的住戶調查數據模擬2011年的數據進行反事實估計。參見徐建煒、馬光榮、李實:《個人所得稅改善中國收入分配了嗎——基于對 1997—2011 年微觀數據的動態評估》,載《中國社會科學》, 2013(6)。,發現三年的反事實MT指數都有所上升,這意味著三次稅制改革削弱了個稅對于收入分配的調節作用。通過對MT指數進行分解,我們發現,反事實估計下的縱向公平效應影響明顯提高了,這表明三次稅改中,個稅起征點的提高削弱了個人所得稅的累進性,降低了縱向公平效應,弱化了對于收入分配差距的調節作用。值得注意的是,2011年稅改后9級稅率調整為7級,略微提升了橫向公平效應。
總而言之,我國整體的稅收結構中具有累退特征的間接稅占比較大,削弱了稅收對于收入分配差距的調節功能。此外,具有明顯累進性特征的個人所得稅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優化了收入分配結構,但由于占比較低以及稅制設計不合理等問題,調節效應有限。當前,提高個稅起征點的呼聲越來越大,但歷次稅改的教訓告訴我們,提高個稅起征點會因為削弱收入分配的縱向公平效應而降低個稅對收入分配的調節功能。相比較而言,修改稅率等級可以通過提高橫向公平效應而優化收入分配結構,因此,未來應當提升個人所得稅在總稅收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并進一步優化稅率等級的設置。
改革開放以來,國際貿易一直是我國經濟發展的重要環節??v觀改革開放以來40年的發展歷程,我國國際貿易的發展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8—2001年,在這個時期我國執行的是保護主義的對外貿易戰略,即鼓勵出口,但以關稅、非關稅壁壘和進口配額等方式限制進口。第二階段是2001年至今,2001年12月我國加入WTO后,對外貿易發生了結構性的變化。我國取消了絕大多數進口貿易壁壘,真正實現了貿易進出口的自由化,并利用本國勞動力價格較低的比較優勢,確立了“投資+出口導向型”的發展戰略,保證了中國經濟在此后6年間的高速增長,并一躍成為世界第一大出口國和第二大進口國。
根據國際貿易中著名的H-O理論,不同國家的比較優勢使得國際貿易成為可能。發達國家的比較優勢是資本,發展中國家的比較優勢是勞動力,因此,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輸出資本密集型產品,進口勞動密集型產品,這會導致發達國家提高對資本的需求,降低對勞動力的需求,造成工人失業,擴大貧富差距。發展中國家則相反,大量勞動密集型行業的興起會增加對于勞動力的需求,提高勞動者的工資收入,進而縮小貧富差距。然而,部分學者的研究表明,現實經濟并沒有完全支持H-O理論的預言。當考慮產品質量時,發展中國家的出口企業可能會提高工資雇用高能力的勞動者以替代對于低技能勞動者的需求,從而擴大兩者的收入差距。[注]Verhoogen,E.A.“Trade, Quality Upgrading, and Wage Inequality in the Mexican Manufacturing Sector”.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2008, 123(2): 489-530.此外,赫爾普曼(E.Helpman)等指出,出口企業往往給工人提供更高的工資,這使得相同能力的人在對外貿易部門與對內貿易部門的收入存在差異,而勞動力市場的粘性限制了工人在不同企業之間的流動,從而導致收入差距長期存在。[注]Helpman, E.,Itskloki,O.,Muendler,M.A.,and S.J.Redding.“Trade and Inequality:From Theory to Estimation”.The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2012,84(1):357-405.
我國作為世界第一大出口國,利用人口紅利這一比較優勢,向世界輸送了大量勞動密集型產品,“中國制造”享譽世界。進入21世紀以來,國際貿易也確實成為中國經濟增長的引擎之一,使得我國居民的人均收入水平大幅提高。然而,貿易自由化對于我國居民收入分配的影響還需要進一步研究。由先前的分析可知,我國真正開始積極參與國際貿易是在2001年中國加入WTO以后,因此“入世”可以看成是對國際貿易的結構性沖擊,這就給我們提供了進行反事實分析的可能。在本節中,我們想要回答的問題是:如果中國沒有加入WTO,那么國際貿易對居民收入分配的影響如何。借鑒托帕洛夫(Topalova)的研究[注]Topalova,P.“Factor Immobility and Regional Impacts of Trade Liberalization: Evidence on Poverty from India”.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 Applied Economics, 2010, 2(4):1-41.,我們采用雙重差分(DID)的方法,將關稅作為國際貿易的代理變量,用全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分析。結果顯示,貿易自由化引起的關稅下降顯著提升了居民的基尼系數。這意味著,在行業異質性和勞動力市場粘性等因素的作用下,貿易自由化在提升我國經濟增長速度的同時,也拉大了我國居民的貧富差距。在2008年以前,出口行業蓬勃發展,來自國際市場的源源不斷的需求使得出口企業相對于其他企業提供了更高的工資,因而產業內和產業間的收入分配差距拉大。2008年以后,受到美國次貸危機以及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沖擊,西方世界普遍陷入衰退的泥潭,外部需求的急劇下降對出口行業形成嚴重的打擊,因而由行業異質性造成的收入差距得以縮小,收入不平等的趨勢開始逆轉。
由于我國的居民收入分配差距長期較大,已經對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因此,改變我國的收入不平等狀況迫在眉睫。本文認為,應當抓住我國經濟正在進行結構轉型的機遇,采取一系列措施,推動居民的收入分配結構趨向合理水平。從短期來看,我國應該以轉移支付這一再分配工具作為調節收入差距的主要手段,同時采用結構性的貨幣政策刺激經濟增長,以此遏制收入不平等擴張的趨勢。在中長期內,既要通過要素市場改革,提高要素流動的自由度以縮小規模性收入分配,還要扎實推進供給側改革以優化功能性收入分配結構。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收入不平等和財富不平等的雙向反饋機制同樣值得重視,需要采用征收財產稅的方式遏制財富不平等,并實行全國范圍內的教育均等化,防止收入分配差距的代際傳遞。
政府的財政政策工具可以分為收入和支出兩類。在上一節,我們討論了稅收制度對收入分配的影響,本節中我們將分析政府支出工具中的轉移支付對收入分配的影響。如果說稅收工具的主要任務是“劫富”,那么,轉移支付的目的就是“濟貧”。財政轉移支付是政府將一部分財政資金無償地轉移給同級、下級政府或者居民,包括政府的社會保障支出、財政補貼、中央補助撥款、稅收優惠和稅收返還等等。它與居民的收入分配息息相關,既是收入二次分配的重要模式,也是財政非市場性再分配作用的集中表現。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過大是結構性問題,要從根源上進行改革是一項較為漫長的工作。而作為轉移支付政策的外部時滯較短,在補貼低收入群體,縮小居民收入不平等方面的作用立竿見影。因此,轉移支付有助于緩解城鄉、地區乃至行業間等多維度的收入分配差距,維護社會穩定,提高經濟增長質量。我國當前正面臨經濟結構的轉型,結構轉型往往伴隨著“創造性破壞”,新興產業和傳統產業的更迭會伴隨著居民收入差距的進一步擴大。在此背景下,更有必要制定相應的轉移支付政策,將居民的收入差距維持在合理區間內,為我國的經濟轉型創造良好的環境。
為了更好地設計轉移支付政策,有必要先對我國目前所執行的轉移支付政策在縮小收入分配差距方面所起到的作用進行評價。我們使用中央補助撥款作為轉移支付的代理變量,考察了1998年至2015年轉移支付政策對城鄉間及地區間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我們發現,轉移支付政策雖然縮小了城鄉間以及城鎮內部和農村內部的收入分配差距,但效果都不顯著。從地區層面來看,轉移支付的收入再分配效應在東部地區最弱,中部地區和東北地區次之,西部地區最強,但整體的改善效果都比較小。這意味著當前的轉移支付政策并沒有能夠真正地對居民收入進行再分配。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轉移支付政策的力度不夠,對于低收入群體的補助不夠。第二,轉移支付政策執行不到位,沒有真正落實到最需要幫助的家庭。由于政府和居民間存在信息不對稱,導致一些中高收入家庭有激勵偽裝成低收入者以享受政府的轉移支付,導致高收入者入住保障性住房、騙補等現象屢屢發生,轉移支付的福利沒有真正落實到最需要的群體手中。第三,轉移支付的形式較單一,無法為低收入家庭提供長期穩定的保障。目前我國的轉移支付主要是通過發放貨幣的方式完成的。雖然在短期內,一定的貨幣補助可以幫助貧困家庭解決燃眉之急,但從長期來看,這依然無助于他們走出貧困的境地。此外,西方高福利國家的情況表明,即使提高貨幣補助,例如失業保障、最低工資等的金額,也只能讓低收入者更安于現狀,沒有激勵去提高其自身的收入。轉移支付的最終目的不應該是給低收入家庭提供源源不斷的補助,而是應該鼓勵和幫助他們提高自身的能力,依靠自身的力量賺取更高的收入。
對于當前中國而言,一方面,居民間收入分配不公平的現象已較為嚴重,另一方面,正值推進經濟結構轉型的關鍵期,產業內和產業間的結構調整會使得居民的收入差距存在進一步擴大的壓力??紤]到轉移支付具有實施對象明確、外部時滯較短、政策效果顯著等優點,我們認為,我國應當把轉移支付政策作為短期內調節居民收入分配的最主要的工具。未來對于轉移支付政策的設計應該側重于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提高對于居民收入統計的范圍和精確性,按照收入水平和收入來源對不同的收入群體進行細分。其次,對不同的群體執行差異化的政策,加大對于最低收入部分人群的補助。再次,轉移支付的補助方式應當多元化。在給低收入家庭提供貨幣補助的同時,還可以為其提供免費的教育培訓,以提高其人力資本,進而提高收入水平;或者積極向失業家庭提供各類招聘信息,幫助減少摩擦性失業等。最后,提高轉移支付政策執行的透明度,并完善監管體制,提高政策的執行效率。
貨幣政策作為政府總需求管理的兩大手段之一,在各國的經濟發展中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我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的規定,穩定經濟增長是我國貨幣政策的最終目標之一,而貨幣政策確實也為我國長期以來的高速經濟增長貢獻了力量。例如,在1998年東南亞金融危機和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時,受到來自國外的負向需求沖擊的影響,以出口導向為主要增長引擎的中國經濟面臨著增速下滑的風險。但是,中國政府利用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力挽狂瀾,幫助中國經濟一次次地化險為夷,使得中國在近40年內年均GDP的增長率達到了9.5%左右,成就了人類經濟史上的增長奇跡。
貨幣政策在刺激經濟增長的同時,也會對居民的收入分配結構產生影響。我們認為,貨幣政策對收入分配的影響效應主要有兩種:一是影響就業者的收入結構,我們稱之為內部效應;二是影響居民收入的可得性,即外部效應。
從內部效應來看,貨幣政策影響居民收入分配的主要機制是對不同群體的工資性收入和財產性收入的非對稱效應。當央行執行了寬松的貨幣政策后,經濟中的價格水平會上升,如果工資可以靈活調整,那么名義工資的上升幅度應等于通脹率,從而保證從業者所獲得的實際工資不變。然而,現實中工資調整存在粘性,且對于不同的收入階層而言,工資粘性的程度不同。由于高收入群體相對而言擁有更高的議價能力,因而有更高的概率調整自己的名義工資水平,以避免實際工資下降。低收入群體由于議價能力較弱,其名義工資調整的幅度要小于高收入群體,導致兩個群體間的工資性收入差距擴大。
其次,高收入家庭和低收入家庭的財產構成情況也有很大差異。低收入家庭的主要資產是銀行存款,而高收入家庭擁有更多的股票、債券、房產等資產,財產構成的差異導致了財產性收入來源的差異。貨幣政策對于財產性收入的影響是通過利率的傳導機制發生作用的,且對于不同類別財產的影響不同:對于股票、債券或房產而言,利率降低會使得資產價格升高,這意味著更多的財產性收入;對于銀行存款而言,存款利率的降低則會導致居民獲得的存款收入減少。因此,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會造成居民間財產性收入差距的擴大。
最后,低收入者和高收入者的收入構成情況也不相同。低收入者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工資性收入,而高收入群體的總收入中財產性收入所占的比重較高。正如我們前面分析的,較高的工資粘性和較為單一的財產結構使得低收入家庭的名義工資上升有限。而高收入家庭可以更容易地調整其名義工資水平并通過購買高收益資產規避通脹率的上升,因而其實際收入受到擴張性貨幣政策的影響較小。貨幣政策對于兩類家庭的這種非對稱沖擊進一步擴大了收入分配差距,這就是貨幣政策對收入分配影響的內部效應。
上述分析的一個前提假定是,所有居民的收入可得性并沒有受到貨幣政策的影響。 但實際上,貨幣政策是會影響到可以獲得收入的人群的。菲利普斯曲線告訴我們,當通脹率上升時失業率是下降的。這意味著當央行執行寬松的貨幣政策時,將有更多的居民能夠找到工作,進而獲得工資性收入。在數據中,這表現為工資性收入中更少的零值,從而收入不平等程度會縮小。反之,如果政府執行緊縮性的貨幣政策,失業率會上升,這會導致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我們把這一機制稱為貨幣政策的外部效應。
由此可見,貨幣政策對收入分配的影響是復雜的。一方面,貨幣政策會通過改變通脹率和名義利率對各個分項收入產生影響,并且最終的影響程度取決于居民的名義工資粘性、資產配置結構和收入構成狀況。另一方面,就整體經濟而言,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會提高通脹率并降低失業率,使得可以獲得工資性收入的群體更多,因而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會傾向于縮小。最終貨幣政策對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取決于這兩種效應的相對大小。為了評價我國貨幣政策對居民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效果,本節中我們考察了貨幣政策對于城鎮和農村內部居民收入分配差距以及城鄉間居民收入分配差距的影響。
首先,我們采用克里斯蒂安諾(L.J.Christiano)等人提出的遞歸假設方法[注]Christiano,L.J., Eichenbaum, M., and C.L.Evans.“Monetary Policy Shocks: What have We Learned and to What End?”.In Taylor,J.B.,and W.Michael.Handbook of Macroeconomics.Vol.1.Amsterdam;New York:North-Holland;Elsevier,1999,pp.65-148.識別出外生的貨幣政策沖擊,然后利用自回歸分布滯后模型,將全國居民的總泰爾指數對貨幣政策沖擊進行回歸,并計算了貨幣政策沖擊對于泰爾指數的脈沖響應函數。我們發現,正向的貨幣政策沖擊會使得總泰爾指數發生跳躍性上升。這意味著,對于全體居民而言,我國的貨幣政策沖擊的內部效應高于外部效應。此后,沖擊呈波動性遞減,最終消失,這是因為貨幣政策畢竟是短期政策,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居民的收入分配結構。
為了進一步分析貨幣政策對于收入分配差距的傳導機制,我們有必要考察貨幣政策的內部效應和外部效應分別有多大。然而遺憾的是,由于國家統計局從2013年才開始公布各省居民的分項收入,因此我們無法直接討論貨幣政策對工資性收入和財產性收入的影響。此外,由于缺乏與居民就業及工資相關的微觀數據,也無法直接分析外部效應。退而求其次,我們利用貨幣政策對城鎮和農村內部以及城鄉間的泰爾指數的影響近似替代。這是因為,我國城鎮居民的收入主要由工資性收入和財產性收入構成,農村居民的收入主要由工資性收入和經營性收入構成。這兩類群體收入構成的差異為我們近似地檢驗貨幣政策的內部效應和外部效應提供了可能?;诖耍覀兎謩e用城鎮內部居民收入的泰爾指數和農村內部居民收入的泰爾指數對貨幣政策沖擊進行回歸,并對它們進行脈沖響應分析。我們發現,擴張性的貨幣政策對于城鎮和農村居民的泰爾指數的影響是非對稱的。對于城鎮居民而言,貨幣政策沖擊的累計效應為正,這意味著貨幣政策擴大了城鎮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這主要是源于居民間的工資異質性和財產構成。城鎮中的高收入家庭可以通過要求更高的工資和配置高收益型資產以規避通脹,而低收入家庭由于議價能力差和投資渠道單一,名義收入的上升有限。因此,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擴大了城鎮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對于農村居民而言,雖然貨幣政策沖擊在最初擴大了收入分配差距,但其后卻使得泰爾指數出現了較大幅度的下降。我們認為,這主要是外部渠道的貢獻。當通脹率上升時,由于低收入群體的工資粘性更大,其實際工資下降更多,因而用工需求的增加往往是針對這一群體的。正如我們前面所分析的,由于農民工的人力資本較低,從事的工作大多是低技能、低收入的,勞動力需求的提升使更多的農民工獲得了工資性收入,從而縮小了農村內部的收入分配差距。最后,貨幣政策對城鄉間居民的泰爾指數有非常顯著的正向影響,這主要是由城鄉居民的收入構成導致的。由于城市居民的財產性收入相對于農村居民較多,且其工資水平也高于農村居民,因此當通脹率上升時,城鎮居民可以更容易地提升自己的名義工資,而以工資性收入和經營性收入為主的農村居民則缺乏有效的規避通脹的手段。
上述分析給我們的啟示是,擴張性的貨幣政策在帶來我國經濟繁榮的同時,也為居民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埋下了隱患。在未來,政府應當避免走“以寬松促增長”的老路,謹慎使用“大水漫灌”式的貨幣政策。應該堅持以穩健為主的貨幣政策,在短期內使用定向降準、PSL等結構性貨幣政策支持特定部門,把貨幣政策作為輔助結構調整而非拉動GDP增長率的政策工具。
資源配置的效率決定了一國經濟的發展狀況。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首先建立了計劃經濟體制,由中央政府根據各地區各部門的需求情況配置資源。然而,由于缺乏激勵機制、信息不對稱以及對產業結構不了解等因素,中央政府配置資源的效率較為低下。從1978年起中國步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其核心在于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下逐漸引入市場機制以提高資源的配置效率。經過40年的發展,市場機制在我國經濟中已經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資源配置效率相較于計劃經濟時代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目前,學者們大多關注資源配置效率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卻忽略了它在“公平”方面也會發揮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生產要素的流動是自由的,那么它們會按照邊際生產率相等的原則在各經濟部門之間進行配置。假設經濟中的某個部門因為技術進步等因素提高了邊際生產率,使得生產要素在該部門內獲得的收益高于其他部門,那么該部門就會成為價值“洼地”,該部門和其他部門間就產生了收入差距。只要資源流動不受限制,以收益最大化為目標的要素所有者就必然會把資本、勞動力等生產要素配置到這一部門。受到生產要素邊際報酬遞減規律的約束,隨著資源不斷從其他部門流向這一部門,該部門要素的邊際回報率會逐漸下降,而其他部門的要素回報率則會因資源的流出而提高,最終,生產要素在各部門的回報率應該相等。這里的“部門”可以是城市與農村、不同的地區以及不同的行業。如果生產要素在城鄉間、地區間和行業間的流動不受限制,那么,最終資本和勞動力的收益都應該相等,即不存在收入分配差距。從動態調整的情況來看,各部門的收入也應該表現出收斂的趨勢。
當前我國仍然存在許多扭曲資源配置的因素。例如,戶籍制度、學區房制度和社保制度等限制了勞動力在城鄉和地區之間的流動。盡管我國每年有大量的農民工選擇從農村進入城市,或是從經濟欠發達的地區到經濟相對發達的地區工作。然而,戶籍制度和社保制度不僅限制了他們在工作所在地長期定居的可能,而且由于這部分流動人口的工資彈性較低,容易引發企業的用工歧視,使得具有相同技能、從事相同工作的流動人口的工資低于常住居民的工資,從而限制了收入分配結構的調整。此外,學區房制度進一步導致了流動人口的后代無法與常住人口的子女一樣享受相同的教育資源的權力。考慮到我國教育資源分配嚴重不均,收入較高的地區往往也聚集了更加優質的教育資源,因而農村以及低收入地區的孩子所接受的教育往往落后于城鎮和高收入地區。從長期來看,較低的人力資本意味著較低的收入,收入分配差距出現了代際傳遞的趨勢,階層的流動會變得愈發困難。因此,這些制度在限制人口流動的同時,也限制了居民乃至其子孫后代的收入分配差距縮小的可能。
在資本市場上,同樣存在著很多限制資本流動的制度。長期以來,我國的存貸款利率并非由市場定價,而是由中國人民銀行直接調控。這是因為我國的國有企業難以以利潤最大化為目的,且存在大量的政策性負擔,從而導致其資金的使用效率較為低下。如果不給它們以政策補貼,而是任由其在市場上與民營企業競爭,那么國有企業將會因為其運營效率較差而無法生存下去,一旦國有企業破產,將會引發國有資產流失以及大量的勞動者失業,對國家財產安全和社會穩定形成嚴重的沖擊。因此,商業銀行給國有企業的貸款利率往往都是基準貸款利率的下限,而給民營企業的貸款利率卻由市場決定,高出貸款基準利率很多。貸款利率雙軌制這一現象導致了貸款資金價格的扭曲,使得資本在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間無法得到有效的配置。另外,我國商業銀行對民營企業的信貸約束較為嚴格,民營企業,尤其是中小型企業,在缺乏固定資產作為抵押物的情況下,往往無法獲得自身發展所需要的資金,這種行為進一步限制了資本在不同行業間的流動,惡化了資本配置效率。此外,就企業數量分布而言(不是經營額度),考慮到我國國有企業大多集中于第二產業,民營企業則主要分布在第三產業,如果民營企業長期被“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所困擾,無法獲得充足的資本,其發展必定會受到限制。長此以往,這將嚴重阻礙我國的產業結構調整,不利于貫徹我黨提出的“兩個毫不動搖”的原則。不僅如此,由于央行同樣限制了居民的存款上限,使得商業銀行可以以較低的成本吸收大量存款以支援國有企業,因而居民從存款中所獲得的利息收入也被進一步壓低。正如我們在上一節中所分析的,由于我國的金融市場不夠發達,收入較低的居民的財富形式是銀行存款,使得存款利率管制進一步擴大了居民的財產性收入差距。
由此可見,資源錯配不僅降低了中國經濟的增長潛力,而且對于居民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也難辭其咎。僅憑轉移支付這種二次分配的政策,并不能從根源上改變我國居民收入分配的格局,而是應該從根源出發,修正造成資源錯配的各類市場扭曲。在勞動力市場上,從短期來看,可以首先建立起全國聯網的社會保障系統,使得流動人口在非戶籍所在地也可以享受與本地居民相同的社會保障服務;從長期來看,調整現行的戶籍政策,放松對于長期在城鎮以及高收入地區的流動人口的落戶條件,會有助于促進城鄉間和地區間居民收入的趨同。此外,改革學區房政策,推進教育資源的均等化,讓流動人口的隨行子女也能享受到與本地居民子女同等的教育條件,這樣有助于提高其人力資本積累,防止收入分配差距的代際傳遞。在資本市場上,在深化國有企業改革,提高國有企業市場競爭力,降低企業成本,特別是提升創新力同時減少不合理的政策負擔,提升企業市場競爭效率的基礎上,一方面,要大力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2013年7月20日,我國已經放開了貸款利率下限,2015年10月,更是進一步放松了存款利率上限。然而,利率管制的放松并不意味著利率市場化的完成,還需要建立起市場化的利率形成機制并加強對于金融機構的監管機制。此外,隨著利率管制的放開,傳統的以貨幣供應量為中介目標的貨幣政策有效性不斷下降,因此,還應當盡快培育起我國的基準利率作為新的中介目標,推動貨幣政策從數量型轉為價格型,增強其對于金融和經濟的調節功能。另一方面,要進一步完善銀行業的準入、退出和監管機制,培育一批針對中小型民營企業進行貸款的地方性銀行,解決民營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只要這些改革能夠順利推進,真正落實中共十九大提出的培育和完善要素市場的目標,那么扭曲資源配置的因素將越來越少,資源會遵循邊際收益原則在各部門間自由流動。長期來看,必然有利于縮小城鄉間、地區間和行業間的收入分配差距。
居民的收入分配可以分為功能性收入分配和規模性收入分配。功能性收入分配著眼于微觀,指的是收入在各微觀主體間如何配置,我們先前所討論的城鄉間、地區間和行業間的收入分配都屬于功能性收入分配。規模性收入分配是指收入在各類生產要素間的配置,也即通常所說的收入的初次分配。從定義可以看出,功能性收入分配是與生產緊密相連的。在生產過程中,各類生產要素參與了多少,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直接決定了其所能獲得的收入的多少。如果一個國家的整體產業的資本密集度越高,則在初次分配時資本獲得的收入比重就會越高,勞動的收入份額則相對較低,這就造成了功能性收入分配差距。盡管學者們在研究收入分配差距時往往關注規模性收入分配差距,但功能性收入分配差距同樣重要。這是因為,功能性收入分配差距可以直接引起規模性收入分配差距。由于每個微觀個體的要素稟賦不同,勞動力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稟賦,但資本和土地往往集中在少數富裕的個人或家庭手中。如果一國的勞動收入份額較高而資本收入份額相對較低,個人的工資性收入也會相對較高,因而其規模性收入分配差距就會相對較小。相反,如果一國的勞動收入份額偏低,那么對于以工資性收入為主要收入來源的個體而言,其獲得的收入就會相對較低,導致全體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擴大。
對于我國而言,由于長期以來一直執行“投資+出口導向性”的發展戰略,使得第二產業在國民經濟中占比一直較高,歷年第二產業增加值在GDP中所占比重都接近50%,直到2015年才有所下降。盡管自從2011年起,第二產業對GDP的貢獻率和拉動作用在不斷下降,而服務業則在不斷上升,但由于發展的路徑依賴以及出于稅收貢獻率等問題的考慮,中央和地方政府并沒有積極推動經濟結構從第二產業為主向第三產業為主的轉型,反而進一步在各地興建同質化的工業企業,造成了大量重復投資,阻礙了產業轉型的整體趨勢。由于第二產業是資本密集型的,第三產業是勞動密集型的,因此當前的產業結構決定了資本在初次分配中占據了主導地位,而勞動的收入份額則相對較低,導致我國的規模性收入分配結構極不合理。
2015年,中央提出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概念,其核心在于矯正供需結構錯配和要素配置扭曲,減少無效供給和低端供給,擴大有效供給和中高端供給,促進要素流動和優化配置,實現更高水平的供需平衡。[注]王一鳴、陳昌盛、李承健:《正確理解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載《中國發展評論: 中文版》, 2016(4)。截至2017年末,隨著 “三去一降一補”的順利推進,供給側改革已進入攻堅階段。我們認為,供給側改革有助于縮小規模性收入分配差距,從根本上改變我國居民收入分配不公的格局。不論淘汰落后產能,降低國有企業杠桿率,還是降低企業的交易成本,都是為了給后續推動整體經濟結構的變革埋下伏筆。從第二產業內部來看,降低低端、落后產業的占比,培養高端和高附加值的制造業有助于提升資本和勞動力的使用效率,從而提高要素收入;從行業間來看,逐漸降低第二產業在經濟中所占比重,提高服務業占比有助于改變當前資本的收入份額偏高而勞動力收入份額較低的格局,從源頭上修正功能性收入分配不公。因此,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才是解決我國居民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的根本之道。[注]劉偉、蔡志洲:《完善國民收入分配結構與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載《經濟研究》,2017(8)。
居民的財富不平等與收入不平等息息相關,財富分布結構甚至比收入分配結構更為重要。這是因為收入是流量,可以相對容易地被調查、統計和調整,但財富是存量,不僅在統計上存在困難,而且由于存量的調整較為困難和緩慢,因此財富不平等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所以,居民的財富分布狀況同樣值得我們予以重視??上У氖?,國內外的現有研究大多集中于對于收入不平等的討論,對于財富分布不平等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注。
收入不平等和財富不平等之間存在很強的反饋機制,可以用一個簡單的例子說明這一點。假定最初所有居民的財富都為零,僅獲得工資性收入,且由于個體間存在異質性,他們的人力資本不同,因而收入有高有低。通常而言,高收入者的邊際儲蓄傾向更高,而低收入者擁有較高的邊際消費傾向,因而在本期末高收入家庭積累了更多的財富。假定家庭從每一單位中獲取的財產性收入是相同的,那么在下一期,人力資本較高的家庭不僅獲得了較高的工資性收入,而且財產性收入也會更高,從而在期末他們會積累更多的財富。如此往復,高收入家庭積累的財富會越來越多,他們從財產中獲得的收入也越來越高,收入不平等逐漸累積成財富不平等,而財富的不均等又進一步強化了收入的不平等。在這種滾雪球效應的作用下,居民的收入分配差距和財富分布差距都會越拉越大。在上面這個例子中,我們假定家庭從每單位財富中獲得的收入是均等的,其實在現實中,由于風險偏好往往隨著收入的提高而上升,高收入家庭有更大的激勵去從事高風險、高收益的投資項目;且由于他們的人力資本較高,相比低收入家庭能更有效地配置自己的財產,因而其財富的平均收益率往往高于低收入家庭,這就意味著高收入家庭可以獲得更高的財產性收入,進一步擴大整個社會的貧富差距。
這個例子還告訴我們,財富不平等可能會引起收入不平等的代際傳遞。由于子女是父輩財產的第一法定繼承人,高收入家庭的子女可以從父母那里獲得大量的財富,使他們贏在“起跑線上”。此外,高收入家庭往往更重視教育,也更有能力為其子女提供更為優質的教育條件,因而高收入家庭的子女通常擁有較高的人力資本。如此一來,子代的收入不平等現象會比父代的更為嚴重,形成“富者愈富,貧者恒貧”的現象,導致社會階層流動性變差。一旦階層固化,就會對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構成強烈的威脅。
對于我國而言,目前財富不平等的現象愈發嚴重。根據我們的測算,我國目前居民財富不平等的程度高于收入不平等的程度,這說明“收入—財富”不平等的反饋機制已經出現苗頭。[注]也有一些研究表明,現階段我國居民的財富積累的差距顯著大于收入水平的差距(參見北京大學社會調查中心謝宇教授等關于中國民生情況的研究報告,2013),若這種財富轉化為資本,則會進一步加速擴大收入差距,因為市場化改革導向首先并且更大程度地提升了資本的效率,勞動效率提升相對低些,按“效率—報酬”原則,資本要素報酬的提升速度會高于勞動要素報酬的提升速度。參見劉偉、李紹榮:《所有制變化與經濟增長和要素效率提升》,載《經濟研究》,2001(1)。因此,我們不僅應當重視收入不平等,還需要采取措施遏制財富不平等。一方面,應盡快出臺并推廣財產稅。在發達國家,遏制財富不平等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征收房產稅、遺產稅、贈予稅等財產稅,而在我國的稅制結構中這一塊尚處于空缺狀態。與個人所得稅類似,財產稅具有明顯的累進特征,有助于縮小居民的財富不平等??紤]到我國居民的財產分布不均主要體現在房產上,因此,出臺可以合理有效縮小財富分布差距的房產稅是發展的要求,對于遏制財富不均等的擴大趨勢是有利的,并需要在未來設計符合我國國情的遺產稅和贈予稅等。另一方面,應促進全國范圍內的教育均等化。自古以來,教育就是不同階級間最堅實的橋梁。只有讓所有收入階層的子女都有機會接受相同質量的教育,才能為低收入家庭的孩子積累更高的人力資本創造條件,讓他們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提高收入,改變現有的收入分配結構。因此,我國應該雙管齊下,采用征收遺產稅和推行教育均等化的方法避免收入分配與財富分配的反饋機制的形成,從而確保國家的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