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蕾
摘要:傳統語法對動態義“V在”的語法性質存在分歧。有的學者嘗試用主流生成語法理論對之加以解釋,認為“在”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句法核心,在句法或韻律層次上和V結合為一個句法詞或韻律詞。但是這個論斷無法解釋北京話中的一些相關現象。我們認為,北京話/普通話中的“V在”應該是一個能產的詞法模式,而不是句法推導的產物。
關鍵詞:“V在” 詞法模式 特異性 阻斷效應
一、引言
本文主要討論普通話中“V在”的語法性質。由于“V在”不能脫離處所義名詞性短語,因此也可以認為我們討論的是“V在NP處所”。為了方便討論,我們做出如下限制:“V”限于單音節動詞;結構表達動態意義,即“NP處所”是物體運動的終點。因此,例(1)中各句都是該結構的實例:
(1)a.錢包掉在地上了。
b.他放在(了)桌子上一本書。
c.他把一本食譜藏在抽屜里了。而例(2)中各句我們暫不考慮:
(2)a.他一直坐在椅子上。
b.他生在北京,長在上海。
c.他考研失敗,吃虧就吃虧在英語上了。
d.他一直奮戰在第一線。
全文安排如下:第一節回顧對“V在(NP處所)”的已有句法分析,特別是生成語法的觀點;第二節將結合北京話的材料評價生成語法中諸觀點的有效程度;第三節提出我們自己的處理意見;第四節是結語。
二、已有分析:傳統語法和主流生成語法
(一)傳統語法
對于“V在NP處所”,傳統語法中的主要爭論是“在”究竟先和哪個成分結合。這兩種切分方法都有一定的支持者。
實際上,這兩種分析都有一定的優勢,也各自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例(3a)的優勢是和更多的形式證據相一致(“了1”只能出現于“在”后)。其代價是造成了“形-義錯配”(form-meaning mismatch):語義上“在”應該和“NP處所”結合,而句法上二者卻沒有直接關系。例(3b)的情形恰好相反:其優勢在于形式和意義是匹配的,劣勢則是與形式證據矛盾(“了1”的位置)。
句法分析中,形式證據的一致性考慮要優先于意義方面的考慮(包括形式——意義的匹配關系)。因此,例(3a)的分析從方法論上說優于(3b)。不過這樣也帶來一個問題:為什么會出現例(3a)這樣“形——義錯配”的情況?近年來,一些學者努力在主流生成語法的框架中尋找答案。
(二)生成語法的解釋
1.馮勝利(2000)
該書的第四章第二節分析了“放在桌子上”的生成過程。“在”是一個介詞,首先和“桌子上”形成介詞短語“pp”,填充進動詞“放”的補足語位置。在韻律的驅動下,“在”借助核心移位(head movement)附加到“放”的右側,形成一個新的句法詞“放在”(也是一個韻律詞)。圖示如下:
2.趙欣(2006),沈陽(2009)
這兩篇文章都是依據“小句理論”來設計“V在NP處所”的底層形式和生成過程的,但實際主張卻有同有異。
我們先看趙欣(2006)的分析。他主要討論了如下幾類結構:
(5)張三跳在馬背上。(二元處所單賓語句)
(6)那本書,他放在了桌子上。(三元處所單賓語句)
(7)他放在了桌子上一本書。(處所雙賓語句)
(8)他放一本書在桌子上。(處所與格句)
這幾句話的生成過程圖示如下(“SC”即“小句(small clause)”):
“張三”從小句主語位置移到更外層的主語位置,得到例(5)。
“那本書”移到句首話題位置;“在”首先移動并附加于“了”,“在了”一起移動并附加于“放”。得到例(6)。
“Φ有”代表一個意義為“有”的空動詞。“在”首先移動到這個空動詞,然后再依次移到“了”和“放”,形成“放在了”;“桌子上”移至較高的“NP”位置。最終生成例(7)。
(8)他[VP放[XP一本書[VPΦ有[PP在桌子上]]]]
例(8)的生成不需要任何移位過程。
沈陽(2009)的處理和趙欣有兩處不同。一是例(5)中“在”也需要移位至“跳”處,而不是留在原地。二是例(7)和例(8)來自相同的底層結構例(9):
(9)他放[SC[PP/VP在桌子上]Φ有一本書[2PP/VP在桌子上]]
這里“在桌子上”是小句中的附加語,且在底層同時出現兩個。如果刪去右邊那個,得到的就是例(7)(沈文未考慮體助詞“了1”);如果刪去左邊那個,就會得到例(8)。這意味著“放在桌子上一本書”里,“放”和“在”始終都不是一個句法意義上的詞(但仍可能是一個韻律詞)。
綜合來看,雖然這三位學者的觀點在具體技術方面存在差異,但基本觀點是一致的:“v在NP處所”在底層包含一個以“在”為核心的最大投射(“pp”或“VP”),表面的“形——義錯配”是句法推導的結果。我們不妨把這種觀點稱為“獨立核心說”。在實踐上,這些分析方法其實是利用抽象句法調和了傳統語法中的兩種分析。
三、北京話的情況
對理論解釋來說,語言事實是最好的試金石。盡管“獨立核心說”是針對普通話提出的,但是我們認為,用基礎方言的事實來校驗理論是十分必要的。如果該理論符合方言中的事實,其解釋力就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證;如果不能很好地處理某些方言現象,那么我們就可以著手修正現有理論,甚至提出替代理論。
作為普通話的基礎方言,北京話在本文探討的問題上具有一定優勢。首先,上述普通話中的表達在北京話中都成立。其次,北京話中還存在三個“在”的同義詞,對這些同義詞的對比分析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評價“獨立核心說”。
(一)“在”和“跟”“挨”“在(zai)”
北京話中,用來引進處所的“在”在句中有如下分布:
(10)a.他昨天在家。(述語)
b.他剛才在里屋兒睡覺呢。(句內狀語)
c.在美國,白領還沒搬運工掙得多呢。(句首狀語)
d.他昨天放了張存折在抽屜里。
(處所與格句)
e.他昨天放在抽屜里一張存折。(處所雙賓語句)
f.他把存折藏在抽屜里了。(三元處所單賓語句)
g.他一屁股坐在臺階上了。(二元處所單賓語句)
一般認為,“在”是一個動、介兼類詞:作述語時是動詞,在狀語中時是介詞,在動詞后時則有爭議。本文的主旨與此無關,因此直接以此為前提,只是將動詞后的“在”的詞性標記為“V/P”,不下定論。
此外,北京話里“在”還有三個常用的同義詞,分別是“跟”“挨”和“在(zdi)”。它們都可以用來引進處所短語,如:
(11)a.他昨天跟/挨/在(zai)家。
b.他剛才跟/挨/在(zai)里屋兒睡覺呢。
c.跟/挨/在(zai)美國,白領兒還沒搬運工掙得多呢。
從(11)可以看出,這三個詞和“在”有相同的分布,因此它們也是動介兼類詞。但是,當我們考察其他分布時,它們和“在”的差異就顯現出來了:
(12)a.他昨天放了張存折跟/?挨/在(zai)抽屜里。
b.+他昨天放跟/挨/在(zai)抽屜里一張存折。
c.+他把存折放跟/挨/在(zai)抽屜里了。
d.+他一屁股坐跟/挨/在(zai)臺階兒上了。
當“跟/挨/在(zai)”出現在動詞后時,只能進入處所與格結構,和“在”形成替換關系,但卻無法直接和動詞毗鄰,即“V跟”“V挨”和“V在(zai)”在北京話里都是不可接受的組合。
(二)理論分析
由于“跟/挨/在(zai)”都可以形成“VP”和“pp”格式,這個局面對“獨立核心說”很不利。因為這意味著上面幾位學者提出的生成機制在北京話里都具有很高的特異性:雖然動詞和名詞性短語可以比較自由地替換,但“在”卻是一個常項。這和句法規則的性質很不一致。
那么,是否可能通過“在”和其他三個詞的句法或語義區別來化解這個問題呢?我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雖然“在”和其他三個詞在句法、語義方面確實存在不同,但是卻無法用來解釋它們在v后的不平行分布。
當這些詞都是動詞充當述語時,“在”和另外三個同義詞有三個方面的不同。首先,“在”是一個自由動詞,可以單獨回答問題,而“跟/挨/在(z6i)”都是粘賓動詞。如:
(13)甲:老王在家嗎?
乙:在(家)。
(14)甲:老王跟/挨/在(zai)家呢嗎?
乙:+跟/挨/在(zai)呢。
第二,在肯定陳述句中,“跟/挨/在(zai)”的賓語后往往要帶上表進行的語氣詞“呢”,而在“在”的賓語后,“呢”是否出現則比較自由。試比較:
(15)a.當時我跟/挨/在(zai)學校呢。
b.*當時我跟/挨/在(za)學校。
(16)當時我在學校(呢)。
第三,“在”的否定既可以用“不”也可以用“沒”,而另外三個詞一般都只能用“沒”來否定:
(17)a.他現在不在家。
b.他現在沒在家。
(18)a.*他現在不跟/挨/在(zai)家。
b.他現在沒跟/挨/在(zai)家。
如果一定用“不”來否定,則只能否定主語的意愿。例如:
(19)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溥儀《我的前半生》)
但是,當這四個詞作介詞的時候,這些區別也就消失了。
即使假定“V在”中的“在”是動詞,這些區別也不足以解釋“*V跟/挨/在(zai)”。所以不能接受:
第一,自由/粘賓動詞是一個句法性質上的區別。但是我們尚未見到任何關于粘賓性的解釋,因此無從判斷該性質和V后位置的關系。
第二,“呢”的隱現或許是語義方面的差異,但“在”和其他三個詞并未構成明確的對立。
第三,在否定詞的選擇上,雖然“跟/挨/在(zai)”只能用“沒”,但是這一點與“V在”的概念結構并無矛盾。“張三放在桌子上一本書”可以分析為兩種子情況(situation):“張三放一本書”導致“一本書在桌子上”。后者作為結果狀態,是一個階段性(stage-level)情況。而和階段性情況相宜的否定詞就是“沒”(陳莉、潘海華,2008)。從這個角度上說,“跟/挨/在(zai)”甚至可能比“在”更適合“V”后這個位置。
由此看來,假設“在”具有獨立的核心地位對北京話來說并不合適。
四、替代性解釋
既然北京話的證據不支持“獨立核心說”,那么我們不妨反其道行之,假定“V在”是一個能產性較高的詞法模式,“放在”“坐在”等在進入句法前就已經成為一個復合動詞了。
這樣做最明顯的好處就是可以比較自然地解決“*V跟/挨/在(zai)”的問題。詞法中存在一種阻斷效應(blocking effect),即“一個形式的不出現是由于有另一個形式的先期存在”(董秀芳,2004:13)。這意味著“V在”的出現應該早于“跟/挨/在(zai)”的出現,唯有如此,“在”才能阻斷另外三個詞出現在“V”后,
這個判斷同現有研究是一致的。“V在”這個形式在先秦漢語中就已經出現,用“在”引出終點(張赪,2002)。根據我們的檢索,在成書于乾隆時期的小說《綠野仙蹤》中,“V在”后就可以出現“了1”,表明這時“V在”的實例已經是典型的復合動詞了:
(20)a.見殷氏容貌嬌好,睡在了炕上,喬大雄道:“就是他。”
b.我便突出重圍,將盔甲馬匹棄在了路上。
c.不防鄭婆子在背后用頭一撞,身子站不穩,往前一觸,觸在了門框上,碰了個大疙瘩。
而根據我們現在掌握的語料,“跟”最早可能見于清末:
(21)人家都跟這兒列隊了。(《雍正劍俠圖(中)》)
“挨”的最早用例見于溥儀所著《我的前半生》,如例(19)所示。該句是溥儀幼年時在登基大典上所說的話。如果溥儀的記憶沒有錯,那么“挨”的出現至少可以上溯到20世紀初。“在(zai)”的產生雖然比“跟”“挨”要早,但至少也要在明末以后:“在”在《廣韻》中有去聲和上聲,但都是全濁聲母,按照音變規律應該都并入了去聲,且明末北京人徐孝所編的《合并字學篇韻便覽》的“海”韻中并無“在”字。由此推知,北京話中的“在(zai)”并非古音殘留,而是后起的。因此我們推斷,“V在”的存在導致后起的“跟/挨/在(zai)”不能直接和動詞“V”結合。這種阻斷效應并不見于句法層次。
“V在”的一些性質確實和復合詞屬性是吻合的。在語義上,“V”和“在”的語義關系可以理解為“途徑+結果”,這正是動補式復合詞的強勢語義模式(董秀芳,2004:137-141)。人們一般會(有意無意地)認為這種語義關系必須在句法層次得到表達,其實不然。比如:
(22)a.這篇論文闡明了一個重要的數學思想。
b.途徑:“這篇論文闡述了[一個重要的數學思想]i。”
結果:“[一個重要的數學思想]i是明確的”。
途徑先于結果。
例(22b)是例(22a)的概念結構的非形式表達。“闡明”是一個由詞庫記錄的復合詞,一定不能用句法手段在線(on-line)構造,但其概念結構的樣式和“打碎”“哭累”等動結式的概念結構一般無二。
另外,“V在”可以帶上“了1”,這只能看作是“v在”整體的性質,而不能歸結為其中的任何一部分。以“放”和“放在”為例:
(23)a.*那本書在了桌子上。
b.*張三在了圖書館看了一會兒書。
(24)a.放在了桌子上。
b.放(+了)桌子上。
c.放了一本書。
例(23)表明,“在”無論是動詞還是介詞,本身都不能和“了1”組合。例(24)表明,雖然“放”可以和“了1”結合,但條件是后面直接帶一個客事論元。當“放”的后面是處所論元時,“放”是不能帶“了1”的。可見,在能否帶“了1”這個問題上,“V在”的表現和一個動詞是類似的。
趙欣(2006)和沈陽(2009)在“了1”的處理上都會出現問題。趙欣(2006)的問題在于:他必須允許生成“在了1”這個序列(見例(6)和例(7))。如果這是合法的,那么又該如何解釋例(23)呢?沈陽(2009)沒有直接給出“V在了1”的生成過程,因此需要我們先做一番推測。生成語法中有兩種辦法能讓動詞帶上“了1”。一種是讓“了1”在“VP”之上投射一個AspP,然后讓動詞通過核心移位和“了1”結合在一起。如果使用這種方法,例(9)中只有“放”能和“了1”結合,可以生成例(25)中的兩句話,但無法生成例(7)。
(25)a.他放了一本書在桌子上
b.+他放了在桌子上一本書
另一種方法是讓“了1”在進入句法推導前就附著于一個核心動詞的后面,然后讓“V了,”作為核心進入句法。在此前提下,如果讓“了1”直接附著于“放”,其結果和上一種方法沒有區別;如果讓“了1”附著于“在”,則無法生成合格的例(25)a,而會生成如下兩個句子:
(26)a.*他放一本書[在了桌子上]。
b.*他放[在了桌子上]一本書。
例(26)b雖然在語音上和例(7)相同,但其內部包含了一個不可能的組合“在了桌子上”。于是我們再次遇到了這個麻煩:和例(23)矛盾。
綜合考慮上述因素,我們認為把“V在”看成詞法模式能更好地處理更多的語言事實。
五、結語
本文結合北京話中“在/跟/挨/在(z@i)”的不平行分布對“V在”的語法性質進行了探討,考察了已有的基于主流生成語法的解釋方案。我們最終的結論是:“v在”應當被看作能產性較高的詞法模式;假定“在”于底層是獨立的句法核心,不僅無法解釋“在”和“跟/挨/在(zai)”不平行分布,也無法有效處理“V在”的一些特異屬性。
最后我們要特別說明,本文的論證并不能證明“獨立核心說”是錯誤的,只能證明它是不充分的。想保留“獨立核心說”,至少有兩種可行的做法:
第一,進一步對北京話的語法系統作深入分析,將不平行分布的原因歸結于某個尚未明確的語法因素/機制。(但該因素/機制不能是為這個現象特設的)
第二,認為“V跟/挨/在(zai)”合語法(grammatical)但不可接受(unacceptable),原因應當存在于語法系統和話語功能的互動限制。
當然,這些可能的思路是否能帶來更好的答案,需要我們進一步研究。